第三十集 第二章
通訊員詹姆士混跡在人群裡面,確切一點說,這傢伙像個瘋狂精神病人,披頭散髮、嘴裡唸唸有辭、在人群裡東挑西揀。
人群?維耶羅那的多瑙河畔哪還有人?如果非要把遍佈河堤大道和岸邊建築的屍首說成是人群的話……那麼多瑙河畔確實有不少人。往常的那些鋪著石板和彩磚的道路在已消失不見,路面上凝固著一層乾涸的血河,血河上是一層死狀千奇百怪的屍體,屍體上鋪蓋著一層斷裂的刀箭和破碎的盾牌,上面又是一層血,血上又是一層屍身……
詹姆士就混跡這樣的人群裡面,他跌跌撞撞地走走停停,對於這位通訊員來說,維耶羅那已經是一座死城,城市裡的軍人都在屍體裡面。
「馬克西姆……馬克西姆……」
詹姆士只聽到回音,回音從死寂的維耶羅那上空轉了兩轉,最後又回到河畔堆壓的人群裡面——屍體組成的人群!恐怖!驚悚!無聲無吸!
「馬克西姆……老夥計……你在哪啊?」
詹姆士累了,他找累了,哭累了,他跌坐在一座屍堆上,開始回想這兩天的遭遇……敵人進攻,近衛軍抵抗:敵人不知疲倦地進攻,近衛軍不知疲倦地抵抗;敵人反反覆覆永無休止地進攻,近衛軍反反覆覆永無休止地抵抗……
今天早晨……今天是幾號?詹姆士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是今天早晨。法蘭人像往常那樣發動了一次試探性的襲擾,可當心驚膽戰的鬼子兵登陸北岸地時候。他們發現河灘和堤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戰鬥預警的鐘聲,也沒有大叫著「祖國萬歲」從四面八方急衝而上地泰坦近衛軍。
法蘭人的渡河部隊已經無數次地衝入北岸市區。可這一次地氣氛卻極為不同,他們更加害怕。更加慌張,這些全副武裝的軍人面對死寂的維耶羅那連大氣都不敢喘。
詹姆士看到了好幾千人,鬼子們聚成一團,擠在一起,誰也不敢掉隊。誰也不敢去碰觸那些斜靠在殘桓斷壁上好像睡熟一般的泰坦軍人。
通訊員碰了碰身邊的一名戰友:「有敵人!」他地聲音很輕。
戰友晃了晃,像硬木樁一樣倒在地上。
「他死了!」詹姆士終於認識到這一點。通訊員左顧右盼,他這才躺倒在自己身前身後的帝國戰士都已變成屍體,他只得站了起來,似乎……維耶羅那只剩下他一個人。
法蘭鬼子輕手輕腳地向市中心移動,他們在森羅萬廣場前停了下來,有人還記得,他們在前幾天曾打到這座聲名顯赫的宮殿,可泰坦人的指揮官在宮殿廣場左近設下伏兵,那一戰……一萬人還是兩萬人?總之法蘭人的渡河部隊全都陷在城市裡面。泰坦近衛軍的魚網裝滿了人頭。他們又用投石機把法蘭人的腦袋送回河對岸。
今天早晨,法蘭人又攻到這裡了!但情況有些不同,他們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泰坦軍人變成一地大瞪著眼的屍首,可在法蘭人看來,這種景象比鋪天蓋地的箭雨和刀槍更為駭人,所以他們在宮殿廣場停住不前。孤零零的森羅萬宮敞著黑洞洞地大門,法蘭人就遠遠地看著,誰也不敢最先踏上通往勝利的石階。
詹姆士從專為通訊員開闢的一條戰道走進森羅萬宮地花園,直到這時他才看見活生生的帝國軍人。他先是遇到一位上校軍官,又碰到幾個正在擺弄火炮的蘇霍伊子弟兵,他和結伴的軍官一塊兒走進宮殿,剛一進門就聽見走廊裡傳來一陣劇烈地哄笑聲。
通訊員隨著軍官在宮殿裡轉了幾轉,在帝國達官貴人用於宴請賓朋的大舞廳裡,活生生的泰坦軍人竟聚集了數百人。
泰坦近衛軍第五軍區總司令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和維耶羅那衛戍司令明塔斯·布郎特將軍好端端地坐在主位上,他們穿戴著嶄新的將校服,和舞廳裡大部分的軍人一個樣。
詹姆士突然產生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看看這座氣勢恢弘的宮殿、看看這座金壁輝煌的歌舞廳。通訊員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他是不是從屍骸遍地的戰場上徑直闖入了某位皇室成員舉辦的宮廷酒會?
在錯愕過後,聰明的詹姆士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酒會上沒有琳琅滿目的食品,只有各式各樣的香濱,香濱酒瓶還掛著一層冷霜,顯然是從酒窖裡拿出來不長時間。在場的軍人雖然打扮得光鮮亮麗,可透過他們的軍衣和鎧甲,通訊員還是聞到一股子消毒藥水和繃帶腐爛的難聞氣味。
「看看是誰來啦?」明塔斯·布郎特將軍看到了突然入場的通訊員,他好像喝多了,擁抱詹姆士的時候竟然直接倒在對方身上。
詹姆士扶住滿身酒氣的維耶羅那衛戍司令,他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必須提醒在場的長官。
「將軍!河岸防線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在森羅萬宮和河岸防線之間已經沒有一兵一卒了!法蘭人就在門外,我們該怎麼辦?」
明塔斯·布郎特似乎突然甦醒過來,他猛地推開通訊員,並向笑得莫名其妙的軍區總司令擎起酒杯:
「法蘭人就在門外!敬法蘭人!」
四周的軍人立即響應,他們高舉宮殿酒窖裡最大號的香濱,然後齊聲高喊:
「敬法蘭人!」
岡多勒·阿貝西亞將軍再也不像平常那樣拘謹了,他開懷大笑,像河馬一樣大口大口地吞嚥酒水。從嘴邊溢出的香濱染濕了他的將校服,阿貝西亞將軍就不耐煩了,他像找到出氣筒的孩子一樣大力甩開酒瓶,玻璃的爆碎聲立刻就讓呼喊著各種口號的帝國軍人平靜下來。
第五軍區總司令掃視了一遍在場地軍人,這些人本來應是維耶羅那會戰的倖存者。可當岡多勒為他們打開通往布拉利格要塞的通道時,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
「法蘭人就在門外……」阿貝西亞猛地振起獨臂指向南邊。
舞廳內一片寂靜。
明塔斯·布郎特將軍從統帥身上收回視線,他把手裡地酒瓶送到通訊員懷裡。「喝一口吧!」
詹姆士不喝酒,但他還是接了過來。年輕的通訊員盯著澄澈地酒液。除了惦記著宮殿門外的法蘭人,他還有自己的心事,比方說……他的老搭檔怎樣了?馬克西姆已經失蹤了兩三天。
「啊……咳!」通訊員嚥了一大口味道奇特的香濱酒,帝國皇室珍藏地酒水令他沒來由地惱火起來。
詹姆士一把就將酒瓶摔碎在地,他衝著在場的軍人大聲叫喊:
「該死的!法蘭人就在門外!」
※※
「砰!」「彭!」陸續……軍人們都將手裡的酒瓶大力地摔落地面。
不知是誰第一個轉身出門。緊接著,所有的軍人都向宮殿大門的方向一湧而去!就在詹妖士打算跟隨最後的戰友們一同出門拚命的時候,混跡在人群裡的西爾維奧·伯裡科將軍突然扯住了他。
泰坦近衛軍八區第二軍軍長上上下下地把自己的通訊員打量了一遍,屠夫終於露出曾未有過地欣慰的神情。
「這麼說……就剩下你了!」
詹姆士沒有點頭,他明白軍長的意思,但他不想承認。八區第二軍怎麼會就剩下自己呢?詹姆士有預感,他地老搭檔一定還在什麼地方,馬克西姆是天底下最棒的哨兵,這個精明的老傢伙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您忘了嗎?還有我呢!」
西爾維奧將軍轉過頭,在漢伐斯立德一戰中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西爾老大哥不知從哪鑽了出來。屠夫一把攬住西爾地肩膀:「看看我!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是打不死的!」
西爾從完全扭曲變形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沙啞乾燥的笑聲。他和自己的軍長勾肩搭背地走向最後的戰場。
在就要出門的時候,西爾維奧又一次攔住了詹姆士,他指了指通訊員的破爛軍裝。
「去換一套體面一點的。別像個乞丐一樣!你是帝國軍人,也是帝國勇士!即使是死也得有模有樣!」
詹姆士想了想,然後他就調頭走進宮殿。
在屍體組成的人群裡,通訊員挑揀了一陣子。就像軍長吩咐的那樣,他的確沒有虧待自己,他從一位被切開脖子的戰友身上扒下一套嶄新的少尉軍裝,又從一位少將的腳上錄下一雙牛皮軍靴。
詹姆士擦了靴子,換上衣服,他在洗了一把臉之後才又想起得給自己找一把好劍。
在屍橫遍地的街道上,詹姆士一眼就看到一把斜插在屍堆上的寬刃騎士劍,這柄大劍沐浴著晨光,劍鋒綻放異彩。通訊員找到一把好劍,他自然滿心歡喜,當他回到宮殿,又經過了不知是哪位泰坦皇室成員建立的軍械陳列室。詹姆士給自己挑選了一副純銀鎧甲,當他打算關上陳列室的大門時,眼角又瞥見了門後的一面軍旗。軍旗的年代已經無法考證,詹姆士只認得旗幟上有帝國國徽的圖案。
於是!當年輕的通訊員登臨戰場的時候,敵我雙方都對這名渾身上下銀光流轉、肩上還扛著一面巨大的黃金獅子旗的武士驚呆了!
詹姆士就這樣一直向前走,他從宮殿台階一直走到數百名帝國軍人與敵撕殺的最前沿。
敵我雙方平靜下來,法蘭人盯著這名全身都在發光的泰坦武士,在場的近衛軍官兵也盯著這名只有在壁畫和傳說故事中才出現過的帝國勇士。
透過冰冷的面甲,詹姆士的目光忽聚忽散,他想到了許多事情,過往的戰鬥歲月、陛前受勳的榮耀、與馬克西姆亦兄亦父的友誼……他得做個了斷!
面對戰神一樣的泰坦武士,數千名法蘭士兵緩緩後退,他們在長官的呵斥下組成了一座阻擊方陣!不過看到這個場景的人一定會恥笑法蘭人的舉動,他們有數千人,可在場地泰坦近衛軍還不到一個團的編制。
與往昔做一了斷的時刻終於到了。詹姆士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他奮力地將巨大地黃金獅子旗投向敵群。這面大旗在空中完全展開,泰坦戰士目送著旗幟落向敵群。法蘭人的陣營出現不小地混亂。黃金獅子旗的尖端由空中直落而下,旗桿深入地面。旗幟迎風招展。
不知是哪位泰坦戰士第一個發出嘶聲吶喊:
「祖國萬歲!」
然後……誰知道呢?這是今天上午的事,現在想起來,詹姆士竟然發現自己已經忘記了許多細節,他甚至不清楚現在的維耶羅那是否已被敵人佔領。
「馬克西姆……」
河灘上依舊迴盪著年輕通訊員的呼喊,我們就看到最初地一幕通訊員詹姆士混跡在無數屍體組成的人群裡面。確切一點說,這傢伙像個瘋狂精神病人,披頭散髮、嘴裡唸唸有辭、在屍堆裡東挑西揀。
「馬克西姆……」詹姆士跌坐在一處屍堆上,剛剛我們提起過,他已經累了,累得連呼吸都令他感到厭煩。
通訊員左顧右盼,萬物沐浴在陽光裡,色彩明麗。這包括沿著河灘一直鋪向城市縱深的屍體,還包括被敵人的投石和野火摧殘得不成樣子的城市廢墟。詹姆士聽到對岸傳來一陣鼎沸的人聲,他詫異地望了過去。
呵呵!沒什麼好擔心的。是法蘭人!法蘭人又在組織渡河部隊,通訊員能夠看到鬼子們已把無數條載滿士兵的木筏推入河面。
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在上午那場痛快淋漓的戰鬥結束之後,詹姆士就已經認識到這一點。
「什麼聲音?」
一雙手突然搭在通訊員地胳膊上。詹姆士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一名近衛軍士兵在他靠坐的屍堆上翻了個身。
通訊員瞪大眼睛,他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看到地景象。
「馬克西姆!我的天!馬克西姆……」詹姆士簡直難以形容心中的喜悅,他將倒臥在屍堆上的哨兵翻了過來。並用盡全身地力氣抱住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夥計。
「馬克西姆!你……你的眼睛?」
詹姆士突然由狂喜中回過神,他的視線落在戰友的眼睛上,那裡本該有一雙哨兵才有的機警雙瞳,可現在那裡竟然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模糊的向外翻捲著的血肉!
「啊……我知道!」馬克西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睡了多久?」
詹姆士搖了搖頭,誰還會在乎這個,「你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哨兵惱火地吼了起來:「我瞎了!我殘廢了!可我還是哨兵!」
詹姆士在呆愣半晌之後終於點了點頭,他抬手指向河心:「老夥計!咱們得離開這兒,法蘭鬼子正在渡河。」
馬克西姆面孔上的兩個血洞瞪了過來:「我是不是聽錯了?法蘭人正在渡河?而你卻說要帶我離開這兒!」
詹姆士緊抿著嘴,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馬克西妖艱難地坐了起來,他的手在亂摸一陣之後終於找到一把劍柄。
「小子,你還年輕!所以這次我就饒了你,若是下次讓我知道你有半點逃離鋒線的念頭……」哨兵突然豎起耳朵:「媽的!過來的還真快!我們的火炮呢?我們的箭手呢?」
情急的馬克西姆一把抓住老搭檔的手臂:「詹姆士,我看不見,你告訴我!大家都準備好了嗎?這又是一場硬仗。」
詹姆士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的的確確,無數忠誠勇武的泰坦戰士都在鋒線上!儘管他們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可他們確實是存在的!
「都準備好了!」通訊員向哨兵堅定地點了點頭。
馬克西妖放下心來,他攬住戰友的脖頸:「詹姆士,我愛你!你是我的通訊員,這是我入伍以來碰到的最好的事!」
詹姆士扶著老夥計站了起來:「馬克西姆,我也愛你!能夠做你的通訊員……你知道的,我是孤兒!」
「我知道!」馬克西姆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法蘭人到哪了?」
詹姆士望往河面。
「第一艘木筏快要登陸了!」
哨兵和通訊員同時抬起劍。
「現在呢?」馬克西姆又問。
「一個百人隊……呃……兩個啦……三個!」
「得啦!」馬克西姆不耐煩地低喝一聲,他最後對自己的小兄弟低聲說:「別傻呵呵地衝在前頭,跟在我後面!」
耀眼地陽光給無數蒼白的失去血色的面孔抹上了充滿生機地色彩。
兩名泰坦戰士就在無數年輕的面孔疊加地屍體組成的小山上挺起胸膛。
當敵人的腳步聲匯聚成駭人的聲浪時,通訊員和哨兵就走下屍山投奔戰場。
在敵人面前,馬克西姆突然停了下來。他詫異地扯住通訊員的手臂。
「嘿!你聽到了嗎?馬蹄聲!」
法蘭人在河灘地上排開陣勢,他們好笑地打量著兩名自說自話地泰坦士兵。
「是啊!我聽到了!」詹姆士轉向身後的屍山。他看不到,法蘭人也看不到,在維耶羅那的各條街道上,剛剛趕到第五戰區的南方集團軍群主力騎兵軍正在喬治·羅梅羅將軍的率領下衝向母親河的懷抱。
我們只能說……不管是維耶羅那還是哨兵和通訊員,他們是第二次衛國戰爭中唯一的幸運兒。他們得救了。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混跡在人群裡面,鋪天蓋地、漫山遍野,視線所及之處滿是泰坦士兵,即使一位偉大的統帥混跡其中也不是十分顯眼。
「強大的軍隊都是依附在人民的意志之上地!」奧斯卡一直都在琢磨,這句話是誰說的?就在不久之前,近衛軍軍部的後勤運營部門和水仙騎士團地軍需供給部門幾乎同時將截止目前的戰爭物資配給報告送交帝國攝政王,儘管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對戰爭的需求和消耗瞭如指掌,但當他真正掌握到那個天文數字之後,他還是被數目本身的意義嚇了一大跳。
按照水仙軍統當局和帝國最高軍部地不完全統計,由802年2月三方戰區全面開戰以來。泰坦帝國動員了92萬青壯年組成的預備役、動員了102萬人次的民夫、動員了帝國境內所有的馬場、牧場、貴族領內的運輸力量。由於戰事進展緩慢,三方戰區每日消耗的戰略物資和糧食草料等資源幾乎是往年同一時期的泰坦國民生產總值,這就說明。戰爭持續一天,這個大帝國賴以延續千年的物質基礎就向後倒退一天。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已經不再關注大決戰的前景,未來的那場大戰只能勝不能敗,他對戰場上可能出現的狀況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和戰術準備。所以他放寬了心思,並沒像宣傳小冊子上說的那樣每天都為戰事安排忙到很晚。
其實奧斯卡睡得都很早,白天的多數時候他都在這個縱隊又或那個,軍團,只有在各式各樣的官兵中間他的心靈才能夠獲得安寧,要不然……他會不由自主地對著戰術地圖發呆,他會琢磨荷茵蘭國王的動作為什麼會那麼遲緩?他會猜測身陷貝卡谷的孤軍能夠支撐多長時間?他會在睡夢中想起陷落了三分之二的維耶羅那,他會在身邊無人的時候為北方將士做出的巨大犧牲而默哀。
「教歷802年6月29日,在都林斯平原的最東端,上泰坦尼亞大草原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混為一體的地方,我混跡在無數士兵中間……」
奧斯卡放下筆,他的軍帳完全敞開了一面,這樣他就能夠看到山坡下面奔走不停的萬千士兵。
寫日記的習慣,泰坦攝政王時而忘記時而拿起,很多時候他並不是刻意而為,當感到有些情緒要用羽毛筆落實到文字上的時候,他就會頗有深意地望上機要秘書一眼,善解人意的穆爾特·辛格中校就會為他取來藏在行囊裡的牛皮卷宗。這本不起眼的褐色皮紙卷就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大半生的真實寫照,泰坦攝政王似乎很少去做自己欺騙自己的事,他的日記自然真實可信。
攝政王殿下從他的士兵身上收回視線,又舔了舔蘸濕墨水的筆尖:
「我從來都搞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情感或者說是力量決定了這一切!這一切是指什麼?士兵中間有各式各樣的人,自由民、佃戶、商人、手工作坊的工人、貴族、大貴族、小貴族!不說不知道。就像我在中午遇到地那位毫不起眼的槍兵上尉,他只管理一個連隊,可他的父親卻為阿萊尼斯管理著帝國地一個省份。他的父親若是故去。女皇陛下一定會為這個老人追贈榮勳,可他呢?他只是一個毫不起眼地槍兵上尉。手底下管著一個百人連隊,這樣的軍官在進攻集群中沒有一千也有一萬,他不會那麼幸運……」
「是什麼決定了這一切?我親眼見到,在隨行的民夫隊伍中,許多健壯的力士一樣的男子漢都帶著家眷。無可否認。這是戰爭期間,加入勞役隊伍能保一家口糧,可到了隊伍運動起來地時候——這也是我親眼所見!一個大雨天,拖運武器輜重的騾馬不聽使喚,倔在泥地裡一動不動,男人身邊是女人,女人身邊是孩子,有男孩兒有女孩兒,最大的孩子已經長了鬍子,最小的孩子比大篷車的轱轆還矮一些。一家七口齊力推車,大人也就罷了,他們明白事理。都是勤勞樸實的農人,可那些孩子們呢?他們是為了什麼?他們仍處在懵懵懂懂的年紀,卻已學會如何咒罵西邊來的下等人。」
「將人分作三六九等並不是一個好習慣,按照貴族的理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在我看來,多摩爾加監獄地囚徒也比那些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偽君子要乾淨一些!可見,高貴的人之所以高貴是因為他地心靈無懈可擊。泰坦戰士和泰坦人民的心靈無懈可擊,所以他們自古以來就是勝利者,這也是神聖泰坦之所以神聖、泰坦民族之所以被稱為巨人的根本原因……這無關光明神多少事情。」
等到放下筆的時候,奧斯卡看到平原上空遍佈炊煙,這一次他決定走得遠一些,於是他就喚來隨從和護衛,換上便裝,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奔出中央營盤,向著平原深處挺進。
平原深處依然滿佈近衛軍,白色和黃色地軍帳就像散佈在綠野上的草菇,看上去是那樣美味,再加上晚炊的煙火,混合著蜜汁草和煮羊肉的滋味……嘖嘖!陶然欲醉!
奧斯卡漫無目的地在平原上奔馳,他沒有騎乘雷束爾,而是換了一匹阿赫拉伊娜從君士坦布爾帶來的阿拉拜純血馬,他的士兵喜歡叫它「大屁股白肉蟲」可它跑得還是很快,在樹林裡一進一出就把護衛的聖騎士甩出老遠。
沒有了層層疊疊的衛士,泰坦帝國的攝政王殿下自然一陣欣喜,他感到吸入口鼻的空氣也比往日清新了一些,不過他也意識到了這種狀況的危險性,保爾不在身邊,肖又沒跟上來,位高權重的殿下就在馬上整理了一下火槍和刀劍。等到收拾停當,奧斯卡又不禁為自己的膽怯行徑有些懊悔,方圓數十公里內集結了泰坦帝國能夠在正面戰場上動員起來的全部士兵,他根本不會發生危險。
正在自嘲的時候,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視線不自覺地跟隨著一枚羽箭飛入腦後的叢林。泰坦攝政王愣了半刻鐘,他不敢肯定這支飛箭的目標是不是自己的脖頸!弓弦顫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奧斯卡再也沒有猶豫,他一邊詛咒滿天的神明,一邊夾起馬腹奔入後方的密林。
密林中人影憧憧!奧斯卡不禁犯起嘀咕,這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
若是遭遇刺殺,他不會直到現在仍然安安穩穩地坐在馬上,若是……還能是什麼?哪來的伏兵?
「你!別動!從馬上下來……」一個不太友善的聲音催促著泰坦帝國的主宰者。
奧斯卡緊緊勒住馬,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打量著突然由叢林中鑽出來的一隊武士,這些傢伙穿著輕便的皮甲、手持網兜和長矛,如果帝國軍人的統帥沒有猜錯,他一定是被負責清剿戰區敵探的特種作戰人員給包圍了!
「你是要我別動?還是要我從馬上下來?」
「別耍貧嘴!」發話的自然是武士們的軍官,這是一個身材瘦長的年輕人,全身都裹著皮甲,面罩裡面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
「就呆在馬上。把你身上地武器都卸下來,慢慢地!給我聽好!慢慢地把武器扔到地上!」
奧斯卡無所謂地攤了攤手,他總算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想看看這位特勤中尉或是上尉在得知近衛軍統帥被他繳械之後會有怎樣一副嘴臉!
年輕的特勤中尉和他手下地武士一樣大瞪著眼。他們見過世面,可也沒見過世面。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這名肥肥大大地騎士丟開了騎劍、拋開了彎刀、扔掉了火槍,不過這還不算完。騎士又把懷裡的一排飛刀丟在地上,又從披風裡卸下一排鋼針,他從左邊靴筒裡取出一把泛著藍光的匕首,又從右邊靴筒裡取出一條包裹著油紙的火藥……
「你還有完沒完?」特勤小隊的首領不耐煩了!
「等等等等!」奧斯卡笑呵呵地望著對方:「還有最後一件!」
帝國攝政王邊說邊從馬鞍下面取出一枚小巧玲瓏造型別緻地流星錘。這顯然是阿赫拉伊娜在騎馬出行時留下的裝備,她一定是忘了取下來。
「呃……特勤中尉大瞪著攤了一地的凶器,他不確定對面那個該死的傢伙還在身上藏了什麼東西,可不管怎麼說,這個傢伙要比他在從前遇到過的所以可疑份子加起來還要危險。「圍住他!圍住他!」
武士們得到命令,他們擎起長矛掄起網兜,奧斯卡就皺起眉頭,這可一點也不好玩!他可不想被人用魚網兜著去見負責護衛後方戰場的漢斯德裡克將軍。
「好啦!到此結束啦!」奧斯卡邊說邊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在場的泰坦武士都被嚇了一跳,他們攥著凶器的手掌更加吃緊。
「我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我……我在視察這片地方!」
特勤中尉沒有反應。倒是臥在他腳邊的一個大麻袋開始劇烈地扭動起來。中尉朝麻袋踢了兩腳,等到麻袋「平靜」下來之後他才朝騎士換上一副難以置信地嘴臉!
「我說朋友!自從我幹上這件倒霉的差使之後,遇到了各種各樣地人。他們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奸細,他們編造了無數個理由,可就是今天這個最新鮮!」
「我再重複一遍!」奧斯卡無奈地撓了撓頭,天光暗淡、四下無人、曠野寂靜。換過便服地泰坦帝國武裝力量最高統帥被一群捍衛戰區安危阻止敵人滲透的特勤小隊堵在密林裡,這種事的確不具備多少可信性。
「我是近衛軍元帥、帝國攝政王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我可以跟你們回去營地面見你們的長官,如果你們地長官是漢斯德裡克將軍,那麼……」
大麻袋又開始劇烈地扭動,特勤中尉有點不耐煩,如果這個齊貌不揚的胖子是軍人心目中的終極偶像,那麼自己就是光明神轉世,看來這的確是戰爭期間,戰爭期間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瘋子和幻想狂。
「把他們都帶上!我們回營!」
泰坦武士七手八腳地把人形麻袋抬上「大屁股白肉蟲」不過在對待「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時候,士兵們下意識地客氣了一些,只是叮囑他走在隊伍中間,倒沒有給他捆上繩子。
奧斯卡很滿足,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士兵中間的份量,有了這種份量,他就和不明就裡的特勤中尉展開親切的交談:
「嘿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滾開!」
「你加入戰地特勤部隊多久了?」
「你閉嘴!「「麻袋裡的傢伙就是你們今天的收成嗎?」
「我警告你,你會挨鞭子!」
「他在麻袋裡面多久了?會不會有危險?」
「你想進去試試?」
「哦啦哦啦!中尉!你已經知道我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跟我說說,你是哪裡人?」
「你有神經病……」
再後來,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就混跡在無數士兵組成的人群裡面,四處活動的戰鬥特勤分隊陸續回營,很多小隊都一無所獲,遇到同僚戰績頗豐。一無所獲的官兵自然十分羨慕,他們圍著麻袋和自稱是近衛軍統帥的精神病患者說個不停。
「嘿!奧斯卡!你說你是攝政王殿下,那我問問你!你有幾個老婆?」
奧斯卡就轉向提問地士兵:「四個!」
「哪個身材最棒?」一個長著滿口大黃牙的士兵興奮起來。
「呃……答案是……你們的女皇陛下!不過可別四處宣揚是我說地。要不然其他那三位會找我麻煩也說不定!」
「奧斯卡!你說你是攝政王殿下,那我問你。你有幾個情人?」
「情人!」奧斯卡又轉向這名提問的士兵:「這個無可奉告,不過一定比你們以為地要少得多!」
「奧斯卡!那你說……在經歷的女人裡面,哪個在床上……」
「哦啦!」奧斯卡猛推了一把這個口不擇言的傢伙,四周的士兵都笑了起來,但這些戰士都沒有放鬆手裡的刀劍。在沒有確定這個平易近人地精神病患者是從哪所教會醫院逃出來的之前,他仍會對泰坦戰士們的使命和營地構成威脅。
「立正!」
一聲威嚴的呼喝令笑鬧著的官兵迅速板起臉,他們一同向聲音響起的方向舉臂致敬。
戰區特勤部隊的最高長官漢斯德裡克將軍最先看到的自然是那個自稱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人,他既希望最高統帥有幸駕臨他的營地,又害怕這個「精神病患者」會鬧出什麼事情。
「漢斯!你地士兵可真有意思!」
儘管只與帝國武裝力量最高統帥有過一面之緣,可近衛軍少將漢斯德裡克依然清晰地記得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音容,他像觸電一樣驚在原地,在呆愣半秒鐘之後才懂得立正敬禮,不過他又猶豫了一下,最後乾脆便單膝跪地。仗劍俯身,向帝國的主宰者致以騎士禮。
看看長官那副誠惶誠恐地模樣,左近的特種戰士都已猜出大概。
儘管事情還是難以置信,可他們對統帥這個詞彙的認識還是令這些忠誠的戰士盡皆跪伏於地。
奧斯卡打量著面前地場景,他倒沒有多少接受朝拜的自覺性,只是覺得這裡的戰士的可愛得緊。
帝國攝政王親自扶起那名口不擇言的士兵。他對著這名士兵的耳朵低聲說:
「是阿赫拉伊娜……」
「什麼?」這名被精神病患者的身份嚇呆了的戰士根本無法思考。
奧斯卡只得攤開手:「你不是想知道我遇到的女人裡面哪一個在床上最那個嗎?我已經告訴你了,是阿赫拉伊娜!有幾次她險些要了我的命!」
在場的士兵大聲哄笑起來,他們紛紛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像打量某種新奇動物一樣盯著突然降臨到他們中間的傳奇英雄,這個時候的戰士們都閉上了嘴巴,他們只是傻呵呵笑呵呵地看著。
倒在地上的大麻袋再一次急劇地扭動起來,那位捕獲帝國最高統帥的特勤中尉不耐煩地擠出人群,他只是三兩下就解開了麻袋口的繩結。
「哦啦!你不認得我了嗎?連個招呼也不打!」奧斯卡戲謔地打量著這名不發一言的年輕軍官。
特勤中尉聳了聳肩:「隨便您怎麼處置好啦,我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再說您是統帥,您怎麼能像那些逃兵一樣胡亂往人跡罕至的密林裡鑽!」
奧斯卡不以為意地摘下帽子:「好吧!我道歉!這是我的錯!」
攝政王殿下的坦誠著實把普普通通的近衛軍中尉嚇了一跳,這次終於輪到他感到慚愧了。
「元帥……我是說……」
奧斯卡擺了擺手,他轉向躺倒在麻袋裡支吾不停的那個高壯的近衛軍戰士:「我只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特勤中尉沒有理會不斷向他投來怨恨目光的高壯戰士:「報告元帥!就像我在執行任務時擒獲帝國武裝力量最高統帥一樣離譜,這個傢伙竟然聲稱自己是從瓦倫要塞趕回首都軍部的通訊員!」
奧斯卡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瓦倫要塞?瓦倫要塞陷入合圍!我不認為西方戰區還能與瓦倫要塞取得聯繫!」
「說得就是!」特勤中尉冷冷地笑了笑,不過很明顯,他剛剛就曾誤會帝國的主宰者是從教會醫院裡偷溜出來的精神病人。這是戰爭!戰爭中什麼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一名士兵揭開了堵住俘虜嘴巴的爛毛巾,已經忍無可忍的虎克艾爾曼上士就朝倔驢一樣的特勤中尉吐了一大口濃痰!
「殿下!元帥!如果您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如果您是帝國的主宰者,就請您看看我懷裡的這封信,請您看看吧!這是魯賓元帥的親筆信!」
附近的戰士死命按住不斷掙扎的虎克艾爾曼,他們很快就從上士的胸衣裡搜出一封已經被汗水和鮮血完全模糊了顏色的信封。
奧斯卡疑惑地接過信封,他在看清封面上的字跡之後便已臉色大變。
「站起來說話!」
虎克,艾爾曼就在統帥的喝令中挺胸起立,他又瞪了一眼對自己拳打腳踢的特勤中尉,不過話說回來,這個不長眼睛的傢伙不是連最高統帥也抓來了嗎?
「殿下!您看到了,這是近衛軍總參謀長魯賓·斯普亞留斯元帥的親筆信,在臨行前,總參謀長向我的長官親自交代,這封信異常重要!務必親手交付於您!」
「您的長官呢?你的部隊呢?」奧斯卡大瞪著眼睛。
虎克·艾爾曼向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鄭重地致以軍禮,如果他的無數戰友得知他曾向最偉大的統帥報告這個消息,相信無論他們在哪裡也會大笑一陣。
「報告統帥!西部戰場南部戰區瓦倫要塞衛戍軍第4占師在防禦作戰中大部犧牲,僅餘十人遵照我戰區最高長官魯賓元帥的命令往後方派送軍報,期間八人犧牲,終於今天將……」
斯卡突然揮手制止了情緒亢奮的近衛軍中士:
「告訴我!你的長官在哪?還活著嗎?」
虎克落寂地垂下頭:「我的長官……得了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