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焦尾枯桐 第三章 梧桐誰屬(二)
集珍大會的第十日終於到了,不過這一次可沒有在萬寶齋舉行。蕭旒是個聰明人,萬寶齋雖然富可敵國,卻終究是帶了幾分銅臭氣,若是在齋中舉行琴會,未免有些貽笑大方,所以在數日之前他就已經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轉閣,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書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選在此地舉行琴會最是合情合理。更何況秦淮河兩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書院青樓,更有無數色藝雙全的女子,精通琴棋書畫,正是一個青樓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條件,若單憑才藝,只怕這秦淮河的名妓還要勝過許多頗負盛名的才子,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而這琴會若在宛轉閣舉行,自會有許多在江南都頗負盛名的名妓參與,再加上前來參與斗琴的各方客人,這樣的盛況,可能是十數年也難得遇上一回。萬寶齋從中謀劃,自可邀得清名實惠,所以雖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頭,蕭旒依舊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況青萍一聽說琴會之事,就是興致盎然,親自到萬寶齋的寶庫裡尋了一聚古琴,練習了整晚,想要在琴會上小露鋒芒,如今楊寧已經是萬寶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義姐,更可能是未來的主母,就是為了討得青萍歡心,蕭旒也萬萬不能讓這次琴會出了什麼紕漏,所以更是盡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轉閣,力求賓主盡歡,琴會一帆風順。
日上三竿,江寧總店的護院安道淳奉命前來迎接楊寧和青萍兩人去宛轉閣,院門一開,就看到青萍神采飛揚地扯著楊寧衣袖三步並成兩步地跑了出來,雖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麗嬌艷的容顏宛若帶露春花,沒有一絲疲憊神情,倒是楊寧神色淡漠,眉宇間有幾分落落寡歡,似乎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不過每當那雙幽深冰寒的眸子從青萍身上掠過,眼底深處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開心,他也開心一般。楊寧和青萍並肩走出院門,隨後走出來的卻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著他沐浴更衣,又將頭髮鬚髯都梳理修剪過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銀灰色武士裝,貼身的裁剪將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來,越發顯得魁梧彪悍,不過黑底暗紋的外袍和手中抱著的琴盒卻讓他少了幾分凶悍,多了幾分溫和。雖然從原來的骷髏會大當家變成了現在的跟班隨從,不過看他張開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因此對楊寧有什麼不滿,反而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這也難怪,即使是褚老大這種粗人,從蕭旒口中知道什麼是魔帝侍從之後,也不免會心花怒放的,這個侍從身份至少可以保證楊寧不會隨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還兼具魔帝鼎爐的身份,更何況他本就對楊寧頗具好感,若能跟著這個少年,總比在新成立的錦帆會寄人籬下的好。
安道淳領著三人從萬寶齋的後門走出,和前面寬闊繁華的御街不同,萬寶齋後門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內有秦淮河、清溪和運瀆交錯縱橫縱橫,以舟代步,幾乎可以到達大半個金陵城,所以萬寶齋的後門也有一個小小的青石碼頭,繫著一艘精巧纖長的畫舫。四人登上畫舫,進了艙中,坐定之後,安道淳便令舟子開航,畫舫輕悄無聲地駛入了河道,不多時轉入了一條更為寬敞的河流,河上烏篷船往來如梭,也有許多華麗的輕舫,都是不急不緩地各自前行,直到這時,楊寧和青萍才當真領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閑雅的另外一面。
畫舫遊走了片刻,終於轉入了秦淮河的主道,這一帶和別的河道不同,兩岸看不到連雲廣廈,富貴門閥,卻是一間間青樓書院,或者富麗堂皇,或者雅致風流,雖然是在秋末時分,煙柳凋敝,但是隔著綠瓦紅牆,卻隱隱可見看見紅葉如火,松柏常綠,別有一種風味。不過這些樓閣雖然多有不同,卻每一家門首都懸著一盞樣式精巧的紗燈,或者是青綠色,或者是胭脂紅,朱碧相間,相映成趣。青萍雖然曾經和綠綺在洞庭以琴舞娛人,但不過是借此遮掩身份,探聽江湖消息,別說她們自己,就是前來聽琴觀賞劍舞的客人也很少將她們當成風塵中人,因此對真正的風塵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來,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問。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這秦淮河兩岸的青樓書院有兩種,一種是賣藝不賣身的清館,一種是人人可去的風流場所,叫做紅館,彼此間涇渭分明,為了標榜清楚,也讓前來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數,所以這門前紗燈就是標誌,若是不顧規矩,胡亂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風塵女子的大忌。這些名妓身後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對付一個人當真是輕而易舉。不過凡是能夠在岸上書院青樓存身的名妓,就是懸著紅紗燈,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輕賤之人,想要一親芳澤,需得陪盡小心,金銀鋪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過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艱難,比追求名門閨秀還要多上幾分。」
青萍聽到此處,只覺顏面發燒,她雖然曾以藝妓身份示人,卻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與人語,何曾聽過這樣的言語,雖然知道安道淳不過是向自己介紹秦淮的風物,也覺羞澀難言,目光一閃,卻見楊寧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驀然伸手在楊寧腰間狠狠擰了一把,楊寧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先是心中一顫,就要還手,但是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不由頓了一頓,這一停頓已經給青萍襲擊得手,只覺強烈的痛楚從腰間傳來,不由微微苦笑,無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見楊寧的眼神,只覺心頭一滯,繼而惡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莫非也想試試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別說你現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報上名來,就可以風流快活一番吧。」
楊寧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屬,總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哪裡聽見安道淳和青萍說些什麼,青萍見他傻呆呆的模樣,只覺心中好笑,那一縷醋意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無蹤,不由大笑起來。見青萍展顏,楊寧鬆了口氣,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眼神已經溫和了許多,安道淳自覺方才失言,此刻不敢發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無顧忌,也跟著笑了起來。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聲裡,青萍的笑聲宛若銀鈴一般,順風飄入另外一艘華麗的畫舫之中。那艘畫舫表面上看似尋常,只是凌波渡水,輕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畫舫的材質竟是南海檀木,這種檀木極為貴重,用來製作傢俱,往往價值千金,此刻卻用來做了一艘尋常畫舫,這樣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諸侯也未必捨得,可見其中蹊蹺。不過若給人看到畫舫中的主人,想必會恍然大悟,除了南閩俞家的人,天下間還有誰能夠有這樣的大手筆,輕易聚集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過此刻的俞秀夫卻是神色黯淡,耳邊飄來意中人夢縈魂牽的聲音,雖然未見佳人倩影,卻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歡欣,只覺得心中越發淒苦,怔怔望著案上的一個黃梨木盒,呆若木雞。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打開盒子,略顯陰暗的船艙裡頓時顯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卻原來這盒子裡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顆顆檀珠圓潤光澤,觸手一片清涼,用金絲銀線編織成汗衫,可謂價值連城,這是他數日來令人趕製出來的珍寶,可是製成之後,心中卻生出無盡的惆悵,自己要如何將這件珍珠衫送給青萍呢?那個女子剛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禮?正在猶豫之間,身邊傳來管事的聲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轉閣了。」
俞秀夫驚醒過來,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只見秦淮河在前面繞過一個彎去,就在此處有一座三面臨水的樓閣,樓高數丈,飛簷流丹,粉牆翠瓦,雅致華美,樓前有一座小小碼頭,可以容納兩三艘畫舫遊船,從碼頭到樓閣修建了一條白木的棧道,棧道兩邊花木扶疏,曲徑通幽,正通向珠簾九重的宛轉閣。這裡的碼頭不大,再加上不喜歡喧囂,所以客人登岸之後,船隻經常順著河道駛走,可以到數里之外的白鷺洲暫歇,這宛轉閣和白鷺洲遙遙相望,可以用燈火為記,招來船隻,客人要走的時候不需片刻船隻即到,最是輕鬆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時,正看到一個黑衣秀士在書僮攙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側過頭來,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映射著陽光,從俞秀夫身上掠過,停留了剎那,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可是不知怎麼俞秀夫竟然覺得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睛深處竟透出冰冷殘酷的意味,只覺心頭巨震,俞秀夫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心中波瀾乍起,鳳台閣主果然是鳳台閣主,這不經意間流漏出來的鋒芒,是否那溫文儒雅的吳澄吳先生的真正面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