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焦尾枯桐 第一章 美人傾城(一)
集珍大會舉行的第七日,可以說是風平浪靜,備受矚目的各方勢力都沒有在萬寶齋停留太長時間,或許是因為這一日的珍寶不在他們眼中吧,唯一可以當作談資的就是萬寶齋拿出來拍賣的一盒龍涎香,經過一番爭奪後被漢王府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購得。不過表面上的平靜不能盡掩幕後的風雲變幻,就在滄海廳內生意興隆的時候,師冥和唐仲海卻正在缺席的萬寶齋總管,化名萬旒的蕭旒指引下賞鑒一幅絕世的名畫。
不見天日的暗室之中,雖然不見燭光搖曳,卻在半圓的穹頂上按照周天黃道密佈著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輝映,令得整個房間籠罩在如夢如幻的光霧之中,不過這迷濛的美景並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點,事實上,室內三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懸掛在壁上的畫卷裡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還是本身材質的顏色,那幅用熟絹當作畫紙的畫卷底色呈現淡淡的米黃色,畫上共繪了十二位絕色美人,或者繡衣雲鬢,或者布衣荊釵,或者臨波照影,或者對月梳妝,或者在三月春光裡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時節悄然獨立,這一邊西風殘照裡臨風簪菊,那一側銀裝素裹裡踏雪尋梅,不論是髮絲鬢角,還是衣袂繡紋,就連裙邊的落花,波光明鏡裡面的倩影,梅花枝頭的殘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讚歎的是,每一個場景的轉換都是自然而然,絲毫不顯瑕疵空隙,令人一路看來,只覺暢然如流水行雲,絲毫生不出遲滯的感覺。這些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嬌嗔含顰,或者含情脈脈,或者雲淡風輕,容貌體態纖毫畢現,神態舉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發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兩相歡,相映成趣。
蕭旒察言觀色,見師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這樣從不留心美色,堪稱鐵石心腸的人物,乍見到這幅畫,也是心猿意馬,更何況唐仲海一向有風流蘊籍的名聲在外,師冥嬌妻在堂,又有紅顏知己相伴,怎能夠不入彀中。
過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過來,勉強將目光從畫像上一個眉若春山,眼橫秋水的女子身上移開,只覺那女子雲鬢上那一支嬌艷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發出幽香萬縷,在自己身邊縈繞,不由有些急切地道:「萬總管,這果然是畫聖畢青雲的《簪花美人圖》麼?」
蕭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沒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請二公子和東陽侯前來鑒賞,二十三年前,這幅畫被當做貢品送往洛陽,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齋拍賣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貢品之一,兩者為一人所有,這些是旁證。除此之外,為了慎重起見,在下還請了金陵幾位有名的畫師朝奉前來辨別,不論是畫風筆法,還是印章題跋,都可以確定這幅畫的出處。且不說這幅畫的內容,只看畫風筆法上的由淺入深,層層精進,還有這歷久彌新的色彩顏料,以及畫聖首創的熟絹製法,就令人愛不釋手。實不相瞞,若非此事已經洩露出去,只怕萬某會不顧一切留下這幅名畫,當做畢生珍藏呢。不過現在消息已經洩露,就只有拿出來拍賣了,不過在下思來想去,這等名畫若是僅僅價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顧得欣賞美人名花,卻忘了這幅畫原本是畫聖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結晶,才希望兩位能夠購得此畫,若論文采風流,誰能夠及得江東貴冑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聽了蕭旒說出要將珍品據為己有的想法,或者會頗為惱怒,但是此刻卻是心有慼慼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將這幅名畫藏在暗室,不讓他人見到的獨佔心理。他原本是從萬寶齋夥計中聽到了這幅畫的傳聞,才特意前來要求賞鑒一番,為了達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師冥,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在金陵,師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貴重得多,畢竟想要脅迫萬寶齋,他還差些份量。可是見到此畫之後,唐仲海卻生出無比的悔恨,雖然他相信師冥也會支持他購下此畫,可是多半會將這幅畫當做聘禮,就是捨不得,多半也會送給父親,只怕從此以後,自己想再見到這幅《簪花美人圖》,就沒有那麼容易了。想到此處,唐仲海略帶遺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師冥這時候早已恢復了冷靜,他原本頗為自負,只覺不過是一幅圖畫,畫上的女子縱然絕色傾城,也難以動搖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個美人畫像的瞬間,他的整顆心都淪陷了。畫卷正中那個長身玉立的女子,身著百鳥朝鳳的繡衣,秀髮堆雲染墨,一朵盛開的紅艷牡丹簪在發上,眉目如詩如畫,神態雍容華貴,最令師冥魂不守舍的是那個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間竟是像極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雖然師冥已經和海陵郡主成婚數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終將自己的妻子當成一個籌碼,通過這段婚姻,他可以躋身越國公府的權力核心,可以表達唐康年的信任,所以雖然夫妻和睦,恩愛逾恆,他還是覺得這段姻緣不過是工具手段罷了,並非真情實意。而秋素華的一腔深情,滿腹相思,也終於在月前俘虜了他,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為何,心底深處卻總有一絲遺憾。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發覺,原來在自己心裡,始終牽掛著的還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終難以排解的遺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縷隱隱的愁緒。其實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覺,之所以不願猜疑妻子別有所愛,不肯利用光明宗和素女宗的勢力去追查,原本以為是不重視,現在想來,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後難以承受。想到此處,師冥已覺如墜深淵,如果自己真正所愛的還是海陵郡主,那麼有朝一日雙方盟約破裂的時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將這段姻緣棄如敝履。
聽到唐仲海的問話,師冥仍然覺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親的小舅子,只怕懶得回答了,不過終究不願被人發覺自己的心意,便強提精神道:「這件事情先要問過世子,想要購得這幅畫,至少也要二十萬兩,這麼大數目的銀兩調用,必須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許才行。」
早已經被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心中的悔恨遺憾淹沒的唐仲海那裡聽得出師冥語氣裡隱隱的惆悵,只是有些勉強不甘地道:「放心吧,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說,只是可別像昨天那般被人圍攻才好,如果超過三十萬兩,只怕大哥是不會同意的。」
蕭旒聽到這裡,連忙插話道:「這倒不打緊,其實敢和二公子相爭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當,想必就可以順利買下這幅名畫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師冥畢竟精明,眉頭一皺道:「售價越高,萬寶齋從中獲利越多,怎麼萬總管似乎並不在意呢?」
蕭旒早有準備,呵呵笑道:「不敢相瞞侯爺,以敝齋的財勢,多賺幾萬兩銀子也算不得什麼,這幅畫不賣也就罷了,要賣自然應該賣給最合適的人,這樣敝齋才可以從中獲益,蕭某主持的江寧總號可是在兩位的地盤上混飯吃,近段時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謀算敝齋,如果能夠得到越國公府的支持,敝齋在金陵的處境就可以穩如泰山,這等好事萬某怎肯放過,所以蕭某願意從中說項,讓兩位順利購得這幅《簪花美人圖》,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師冥和唐仲海交換了一個眼色,達成共識之後,師冥淡淡道:「若能如此,當然最好不過,萬寶齋將來有什麼麻煩,只要來尋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萬總管可以相勸,有些人卻不是萬寶齋可以說服的吧?」
蕭旒毫不動容地道:「侯爺放心,萬某自有主張,在這之前,萬某已經得到子靜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諾,青萍小姐念在敝齋禮數周到的情份,這幅《簪花美人圖》他們不會插手,幽冀的吳先生和戰將軍已經答應,如果明日出售的《蘭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話,將不會執著於這幅畫,豫王殿下那邊,對最後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興趣,如果兩位到時候不參與競價的話,也承諾不會留難,除此之外,若還有人和兩位相爭,想必憑著財勢,二公子和侯爺也可以應付得了吧。」
師冥聽了只覺將信將疑,想不到萬寶齋竟有如此手段,不過仔細想想,其實這些事情只要肯開口,帝藩之間多半都會賣個面子,想必沒有人願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殘殺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為皆大歡喜,萬寶齋其實不過是從中轉圜罷了,卻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不過萬寶齋能夠說服楊寧和青萍兩人,卻令師冥有些慶幸,雖然那兩人未必有足夠的金銀,但是有他們從中興風作浪,卻可以挑起昨日那樣的混戰。至於漢王和滇王那邊,應該不會有足夠的實力膽量和唐家相爭。盤算了一番,師冥緩緩點頭道:「不錯的主意,《蘭亭集序》我們可以放棄,焦尾琴的話,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們不去爭奪,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別怪我們插手了。」
蕭旒微微一笑,道:「這一點兩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經安排妥當,金陵城內,能夠出得起千里黃金的,未必有出眾的琴藝,能夠有絕佳琴藝的,又出不起這筆黃金,除非有意外發生,否則豫王殿下定可如願以償。」
師冥心裡有數,只要沒有人買通琴師出面購琴,自然就是萬無一失,畢竟豫王楊鈞精通琴藝,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國公府之外,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作出這樣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雖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實在是師冥心目中最合適的聘禮,可是對《簪花美人圖》的渴求還是讓師冥放棄了原先的計劃,苦笑搖頭道:「既然萬總管這樣有把握,那麼本侯就答應了,這焦尾琴的事,我們越國公府的人,都不會插手。卻不知道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擁有這樣的名琴,卻為了千兩黃金出售,當真是得不償失啊。」
蕭旒神秘的一笑,低聲道:「這件事情萬某不願對人言講,不過二公子和師侯爺當然不在其內,其實出售這焦尾琴的人兩位想必聽過,就是沉香閣的素娥小姐,據在下所知,其實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過是為了求得一個高山流水的知音罷了,否則千兩黃金在她來說不過是一曲纏頭,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來賣琴呢。集珍大會的最後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齋的雅蘭軒與求購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圖,哪會這麼麻煩。」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來如此,唐某也聽說過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會是素娥小姐親臨,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原本就聽說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見佳人芳蹤,想不到竟會在萬寶齋相見,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澤的良機。」
師冥卻笑道:「二弟可別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據說從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這等女子豈是尋常人可以親近的,我現在倒希望她對豫王殿下一見鍾情,說不定二弟還少了一個強勁對手呢。」
聽到這番話,蕭旒和唐仲海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只是唐仲海目中帶著惋惜,蕭旒目中卻是疑竇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