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兩地
易揚放下酒杯,隨意朝後一躺,面無表情地看著頭頂上方。
這是大魏宮氣派華麗的殿堂,房梁挑得很高,上面是精緻的繪畫,栩栩如生的飛鳥、氣勢磅礴的圖騰,無一處不顯示著威儀。然而這些景物落入他眼中,卻只讓他感覺到憋悶。
屋頂往下一壓,彷彿壓在了他的心上,掙脫不開。那樣的無力感一如那天,他在冰冷的江水中抱著商霖,用盡全身力氣往上游,卻怎麼也浮不出水面。
江水外面明亮的陽光,好像一個永遠也追逐不到的夢。
等他終於躍出水面,懷裡的人早已沒了氣息。
齊王挾持著皇后跳入江中已經嚇傻了一撥人,皇帝緊跟著也跳進去就讓大家快被嚇瘋了。等易揚從水裡出來,旁邊早已泊滿了小船,將軍們一些站在上面,一些泡在水裡,全戰戰兢兢地看著他,沒人敢貿然開口。
他們的眼中,瞧見的是皇后躺在皇帝臂彎,頭顱後仰、雙目緊閉。滿頭長發濕盡,胡亂地貼在頰邊,而一身如火紅衣更襯得她面頰蒼白。
沒有一絲生氣。
高沉也是跟著跳下來的人之一,此刻慢慢游到易揚旁邊,聲音緊繃,帶著某種可怕的壓抑,「把她給我。」
他沒理他,抱住商霖就要往小舟爬。高沉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瞬,毫無徵兆地出手,一拳擊中他的背部。
兩邊的將軍立刻作出反應,無數的箭矢對準了高沉,隨時準備將他一箭穿心。
高沉下手極重,易揚卻連眉頭都沒挑一下。雙臂還是緊緊地環繞住商霖,沒有鬆開半分。
「我叫你把她給我!」高沉彷彿沒有看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只是惡狠狠地重複,「把我的皙兒還給我!」
「她不是你的皙兒!」易揚忽然爆發,扭頭怒道,「你的皙兒早八輩子就死了,你要找她的話就去黃泉路上找吧!」右手在江水中握緊商霖的,「她是我的妻子。我一個人的。」
明明是戰艦林立、軍卒上萬的江面,那一瞬卻安靜得如同墳塋。
高沉最終還是沒有和他爭搶賀蘭皙的遺體,或許是被屬下勸住了,又或許是明白再堅持下去也沒任何意義。他回了煜都覆命,而他千里扶靈、一路回到了靳陽。
霍弘在船上一片混戰的時候便已被他專程安排的親衛殺死,屬下將他收斂的時候曾詢問易揚是否去看看,誰知他卻攥著商霖的手笑了笑,神情怪異,「我守著這一具屍體就夠了,你們還想讓我看別的?」
屬下被他的話嚇到,離開的動作彷彿逃命。
六月份的南方炙熱一片,什麼東西都腐爛得極快。回靳陽的路上,軍隊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準備數不清的冰塊,好保證皇后的遺體能毫無損壞地運回國都。為了這個,各個驛站如臨大敵,隨時準備半路送冰,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馬。
底下的臣子都看出皇帝不正常,一邊在心裡感嘆民間傳的果然不錯,賀蘭皇后就是燕國派來迷惑陛下的妖孽,一邊還得小心措辭、察言觀色,防備陛下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
大家就這麼忐忑不安地回了靳陽,然後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下葬事宜。
皇后大殮當天,皇帝趕走了所有宮人,與她單獨在靈堂內待了很久。她已經被放到了靈柩中,儀容都修飾好了,也換上了乾淨素潔的衣服,看起來和活著時沒什麼兩樣。他只有最開始看了她兩眼,然後便在一旁的蒲團上坐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冰過的美酒涼得徹骨,灌到他的胃裡卻讓他沒多大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身子早已涼透了,所以也無所謂更冷。
他看著手中的杯子,通透的白玉杯、外面纏著一條蟠龍,做工十分精緻,聽說還是晉朝傳下來的古物。如果商霖還在的話,一定又會拿著這個杯子大呼小叫了吧。
如果商霖還在的話……
手指一鬆,玉杯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摀住胸口慢慢彎下了腰,牙關緊咬、眉頭緊蹙,用盡全力讓自己不要喊出來。
太痛了。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痛過。即使是從前出任務時被敵人抓住嚴刑拷打,即使是子彈打入他的肺部,都不如現在這麼痛。
這感覺不是因為有誰折磨了他,只是因為,他失去了這世間最想要珍惜的東西。
他失去了商霖。
商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一個十分真實的夢。
夢裡是一個莊嚴肅穆的靈堂,易揚獨自坐在中央,旁邊是沒有封棺的靈柩,裡面躺著的赫然是毫無生氣的賀蘭皙!
她原本是漂浮在半空中,從上面俯視著易揚。她看到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蒲團上,捏了個酒杯自斟自飲,看不出悲喜。他甚至沒有轉頭去看賀蘭皙。
可是下一刻,酒杯就掉到了地上,他眉頭緊蹙,露出從未見過的痛苦神情。
她第一個想法是難道酒裡有毒?可是緊接著,她就被一股強大的外力朝前扯去,直接進入了他的體內。
鋪天蓋地湧上來的是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是恨不得把自己剝皮拆骨、焚燬成灰的痛悔,讓她僅僅感受了一瞬便忍不住痛呼出聲。
「商霖……」
她聽到易揚驚慌的聲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漂到了半空中,而他惶然地立在原地,似乎在尋找什麼。
「是你嗎?」他的聲音發顫,「你回來了?你在哪裡,出來好不好?霖霖……」
門外傳來了王海擔憂的聲音,「陛下,發生什麼事了?您是在喚人嗎?」
易揚雙手輕輕顫抖,片刻後閉上眼睛,「沒事。」
商霖大汗淋漓地醒來。
這是她的小房間,半開的落地窗外懸著圓盤似的月亮,雪白的窗簾在微風中飄舞,拍到玻璃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一切都很安寧、很祥和,和她剛剛看到的陰森淒涼的景色全然不同。
那是……她死了之後,易揚守著她遺體的情景麼?
也就是說,那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實存在於某個時空的?
這個認知讓她欣喜,然而笑容還未露出來,夢境中感受過的滅頂痛苦卻又浮上心頭。
那不是中了毒或者受了傷的痛苦,而是滿腔苦悶無處發洩、只能全部壓抑在心頭的無力和煎熬。
易揚他……現在每天都活在這種痛苦自責之中嗎?
「商霖,你怎麼了?」高小詩被她吵醒,迷迷糊糊地問道,「做噩夢了?」
她手掌覆蓋住自己的眼睛,深吸口氣,「小詩,幫我個忙好嗎?」
「讓你幫個小忙而已,你用得著一路碎碎念嗎?」高小詩在忍受了周俊半個小時的絮叨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道。
「小忙?」周俊提高了聲音,「你讓我帶著你們倆偷溜進易揚的房間,這叫小忙?」
「你不是他兄弟嗎?去兄弟的房間有這麼困難?」高小詩鄙夷。
「大姐,你不搞搞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又是什麼身份!」周俊道,「為了把你摘出去,我英勇無畏地把責任全擔了下來,現在易家上下都知道我是害得易揚昏迷不醒的罪魁禍首。他們這會兒就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不好說什麼,但再出什麼麼蛾子兩邊絕對翻臉!」
「好了好了,知道你犧牲很大,我們都銘記在心,以後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報答你十八輩祖宗,行了吧?」
周俊深吸口氣,扭頭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商霖,「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應的。商霖,你比高小詩懂事講道理,一會兒千萬別鬧出什麼大事來,算我求你了!」
商霖點點頭,「你放心吧,我明白的。」
周俊這才稍微放心,「不是我多嘴,你為什麼一定要見易揚啊,你跟他到底什麼關係?」
商霖抿唇,「你別問了。總之我跟你保證,看看他就走,不會耽誤太久的。」
這還是商霖第一次進入螺海的高檔住宅區,以前都只在電視裡瞥見過邊邊角角。周俊的車一開進小區,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大塊人工草坪和草坪後面綠翡翠一般的人工湖,在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這種景色代表的不是高雅的情調、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而那森嚴的門禁也是商霖一定要找周俊幫忙的原因,不是不是有他在,別說進易揚家了,她連小區門都進不了。
高小詩一路沉默地看著外面的景色,臨下車才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道:「有件事我差點又忘了。咱們交往這麼久,你居然一直對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你在玩什麼?富家子微服私訪找真愛?你以為自己在拍偶像劇麼少年!」
周俊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姑奶奶,咱們的事兒先擱置成麼?伺候好你閨蜜吧,不然回頭我幫她找律師告你故意傷害!」
高小詩瞪他一眼,幾步跟上了商霖,「那什麼,我陪你。」
商霖微微一笑,有點無奈的樣子。
易揚的爸爸並不在家,商霖後來才知道易揚被接回來這麼多天,他只在中途回來看了一眼,詢問了關於病情的具體情況,前後不過半個小時。然後他就火速飛到了舊金山,談下一樁生意去了。
「你得慶幸易揚跟他爸關係不好。要是他們倆濃情蜜意,我想幫你兜這事兒都兜不住。」周俊壓低聲音,警告似的對高小詩道。
高小詩剛想說什麼,就看到管家迎了上來。
「周先生,您有什麼事嗎?」他客氣有禮道,「這些人是……」
「這是徐醫生,我從香港請過來的,對腦部和神經系統的病症特別有研究。我想讓他幫易揚看看。」周俊介紹完身邊嚴肅持重的中年男子之後,又順手點了點後面的商霖和高小詩,「至於這兩位,是徐醫生的助手。」
商霖配合地微微一笑,十分得體。
管家想了想,「可是,家裡已經有六位醫生在會診了……」
「那再多一個也沒差啦。」周俊道,「易揚情況特殊,徐醫生在香港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症,說不定他就是咱們的救星。」見管家神情還有點猶豫,他終於嘆口氣,「好吧,我直說了。這回的事情我愧疚得很,所以費了很大功夫才找到徐醫生。不管成不成您都讓我們看看,不然我這心裡真是……」
管家沉默片刻,「好吧,幾位請跟我來。」
費了這麼多功夫,商霖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易揚。
屋子裡的窗簾被拉上了,所以顯得很暗。他躺在兩米寬的大床上,身上蓋著墨藍色的被子,睡容十分安詳。頭髮應該被打理過,比在醫院見到時要短了一點,陷在雪白的枕頭上,像是個小孩子。
其實易揚和徐徹長得只有六分相像,現在換了完全不同的髮型和打扮就差得更遠了。可商霖看到這樣一張臉,卻立刻想到了從前的很多個夜晚,她偷窺易揚睡覺的情景。
那時候他們名正言順地廝守,不像現在,她想見他一面都得費盡心機、輾轉周折。
回到了自己的時空,他們反而離得更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