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元
易揚選的約會日子有點特殊,但在商霖的意料之中,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商霖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困惑過,為什麼古代有那麼多描寫月下私會的情詩都發生在上元節,就連《水滸傳》裡的好漢們鬧事也都是選在這一晚,等到稍微讀了點關於歷史的書才明白,因為其餘時候都有宵禁……
大魏雖然是個歷史上不存在的朝代,這方面的規矩倒是順應了大流,國都靳陽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日落以後居民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四列金吾衛在街道上巡邏,一被逮到打死不論。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到頭唯有上元節前後三天可以在晚上到處閒逛,所以無論是談情說愛還是打架鬥毆,都只有這麼一個良辰吉日……
約會的邀請發出了,商霖卻有些遲疑,「我記得,你今晚應該有活動的。」
「都是些例行公事,很快就忙完了。」他笑笑,「來了這麼久,咱們也該去開開眼界,看看這個時代的夜生活是什麼樣的。」
他神情溫和,帶著少有的耐心,靜靜地等待她的答覆。商霖看到他的神情,覺得自己的心彷彿一張皺巴巴的紙,被他一點點撫平。
彎了彎唇,她點了點頭,「好。」
當天晚上,商霖和易揚換上尋常老百姓的衣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路上只見兩邊的房屋和攤位上都懸掛著花燈,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如璀璨星子匯聚到一起,將九天銀河換到了地上。而路邊就更熱鬧了,各種小商販都在叫賣自己的東西,糖人、花勝、各色各樣的河燈,還有老爺爺手中的戲法,每一樣都叫商霖看得眼花繚亂。如果說出來時她心情還有點低落,等順著青鸞大街走了一半之後,已露出真心的笑容。
「果然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管從前在書上看人描述了多少次,都不及親眼所見來得震撼。」商霖笑道,「盛世繁華,江南果然是富庶之地。」
易揚看著她上揚的唇角和彎起來的眼睛,心頭一鬆。她總算是高興了一點,今晚這趟算是出來對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牽著她走到了最近的一家金飾店裡,「我見你剛才看了這裡好幾眼,喜歡什麼?」
商霖一愣,瞅瞅他再瞅瞅櫃檯上的珠玉琳瑯,笑道:「你猜?」
易揚打量了一圈,沒拿簪子反倒取了一副耳墜。血紅的玉石外面鑲了一圈金,垂在細細的金絲線底端,看起來又脆弱又精巧,即使是放在一堆寶貝之中也十分搶眼,「這個不錯。」
老闆見狀忙道:「郎君好眼光,這耳墜可是小店最好的東西了,配尊夫人再合適不過。」
易揚將耳墜放在商霖耳朵上比了比,淡淡道:「確實很襯你。」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戴紅玉耳墜時的驚豔,那時候就知道這個顏色能把她雪白的肌膚襯得更加耀眼,十分美麗。
商霖接過耳墜,認真看了看,抬頭笑道:「那你幫我戴上吧。」
他愣了愣,想說自己不會,然而看到她期待的眼神還是沒能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乾淨的指尖捏著小小的耳墜,另一隻手摸著她白嫩的耳垂,小心翼翼地試探。
商霖安靜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替她戴那枚耳墜。他一定是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情,動作幾乎是笨拙的,弄得她都有點疼了。但她什麼都沒說,即使是尖銳的金屬刺到耳洞旁邊的柔嫩時也保持了微笑。
他身量太高,做這些事的時候不得不微微彎著腰,商霖看著他烏黑的鬢角,還有線條美好的側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澀。
無論之前或者之後如何,至少這一刻他是這麼專注地看著她。只看著她。
他終於弄好,認真打量著她。卻見美人如玉、耳邊垂著兩滴鴿子血,妖嬈的豔光簡直能將整間屋子照亮。
他看了她一會兒,終於輕輕笑了,「你這個樣子很好看。」頓了頓,「我很喜歡。」
兩人離開金飾店之後,氣氛忽然奇怪起來。商霖一直摸著耳墜低頭走路,似乎在進行什麼激烈的心理掙扎。易揚用視線的餘光冷靜地打量她,在心裡默默計著時。
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告訴他,已經快憋不住了。很快,大概走到下一個巷口她就會說了。
然而他能夠從她身體和面部的表情判斷出這個,卻怎麼也猜不出她打算說什麼。只是心底有股不好的預感,似乎她的話並不是他想聽的……
商霖終於抬起了頭,「易揚……」
「救命——」突然傳來的尖叫聲引得兩人同時抬頭,卻見前方的二樓欄杆處,一個綠衣少女晃晃悠悠地掛在那裡,只剩兩隻手抓住欄杆,眼看就要摔下來!
商霖的身體反應快過她的思維,幾步就跑到了樓下,焦急地抬頭看著。二樓並沒有人,所以也沒辦法拽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周圍已經有人反應過來往樓上跑去,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等他們到了那裡,這少女說不定已經撐不住了!
「那個,你抓緊欄杆別鬆手啊!」商霖這裡喊完話,轉身拽住易揚的衣襟,「你帶的人呢?快讓他們出來救人啊!」
易揚看著她,眼神有點怪異,一瞬之後挑了挑眉「有我在,救女人這種事不需要勞煩別的男人。」
商霖一愣,他已慢條斯理走到樓下,不溫不火道:「姑娘,請放心地鬆手吧,在下會接住你的。」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齊刷刷看向他,眼神否很複雜……人從二樓摔下來的衝擊力非同小可,這個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真的能接住她嗎?
他們還沒有想完,那少女已經堅持不住了,尖叫一聲便鬆開了手。商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眼睜睜地看著易揚身形一動,輕鬆地把少女墜落的身體摟入了懷中。
玄衣男子抱著粉衣女子半坐在地上,圍觀群眾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不約而同發出了喝彩之聲。商霖連忙湊上前,連聲問道:「你沒事吧?」別被砸壞了啊!
易揚瞥她一眼,似乎是猜中了她的想法,有些無語地別過頭。懷裡的少女驚魂未定,一張小臉煞白煞白,手指攥著易揚的衣襟不住顫抖。易揚本不習慣這樣的碰觸,然而看到她的樣子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很久遠的回憶,似乎在某個夜晚,也曾有個女孩子這麼縮在他懷中,即使是昏迷著也死死地攥著他的衣襟。
像一隻受驚的兔子。
這麼一遲疑就任由她握了一小會兒,他回過神來,漠然地撥開了她的手,語氣平淡,「你還好嗎?」
商霖覺得這句話很熟悉,搭配著這個聲音和情景,那熟悉感就更強烈了。她眉頭緊蹙,思索究竟是在哪裡見過這一幕。
「還……還好……」粉衣少女費力地嚥下一口唾沫,「多謝郎君相救,小女子在此謝過……」
面前的男子衣著華貴、氣質不凡,更在剛才將她從危險中解救出來。少女也是聽著各種上元節的佳話長大的,此刻驚恐散去,腦中開始閃現各種綺念。
也許,這就是上天給她安排的緣分……
「夫君,既然這位小娘子無事,咱們也可以離開了。」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將她從幻想中驚醒,回頭一看,對上一張俏麗的面龐。女子眼神冷然,似乎能看穿她的全部妄想。
她叫他夫君……
易揚鬆開少女站起來,回頭看看商霖。不知道是不是商霖的錯覺,總覺得他眼神裡似乎藏著笑意,「說的沒錯,我們該走了。」
眼看兩人就要離開,少女還是不死心,掙紮著喚了一聲,「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敢問郎君府邸何處?他朝妾之家人定登門致謝,酬謝今夜之事!」
易揚駐足回頭,卻見少女一雙大眼期待地看著他,片刻前還煞白的臉頰此刻竟有些泛紅。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你自己都說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那就不要報了。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可是……」少女結結巴巴道,「可是妾想……想……」
商霖沉默地看著含羞帶怯的少女,在心頭冷笑了一聲。靠,這麼老套的段子你也敢來演!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所以灑家要以身相許?你夠膽的話倒是說啊!
易揚眸光一動,似是了悟了一般,「我懂了,你是打算……」十分意外的樣子,「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失望地搖搖頭。
少女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郎君……」
易揚嘆息一聲,「我救了你,你不知感恩便罷了,居然打算恩將仇報,真是令人心寒啊……」
一直到離開青鸞大街,商霖還笑個不停,直到路人朝她投來怪異的目光,才終於收斂了一點。
「你也太過分了,人家姑娘要以身相許,是你佔便宜了,居然說別人恩將仇報……」商霖半真半假道。
說實在的,雖然那少女神煩,但被易揚這麼傷害還是讓她同情。古代女人的承受力大都較低,萬一扛不住做了傻事該怎麼辦啊?他們豈不是白救她了!
商霖想起方才離開時少女那羞憤欲死的表情,十分憂慮。
易揚淡淡地看著她,「那你是希望我答應她了?」沉吟片刻,「看來你果然還是嫌宮裡不夠熱鬧,想把姐姐妹妹都湊齊了……」
商霖不自然地別過頭,「才沒有。」嘟嘟嚷嚷,「你要娶誰都好,不關我的事。」
易揚眼眸一眯,終於覺察出哪裡不對勁了。如果是以前,商霖說這話當然沒什麼,可是如今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她還說與她無關就太奇怪了。
除非,她有別的想法……
他不動聲色,握著她的手道:「上元節都是要放河燈的,怎麼樣,想玩玩嗎?」
商霖想玩玩,可是他們最終沒能玩玩。人來人往的曲水邊,賣河燈的小販將河燈遞過來的同時,也將一柄寒刃刺向商霖的胸口——
變故發生得太快,商霖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只呆呆地站在那裡。易揚拽著她的胳膊扯了一下,挺身擋到了她的身前。
劍刃刺進他的身體,他卻連眉頭都沒蹙一下,反手就將那個小販擊倒。周圍立刻亂作一團,人們驚叫著四下逃離,如避洪水猛獸一般。而與此同時,七八個身影一躍而出,持著兵刃朝他們而來。
易揚帶來的影衛也從黑暗中現身,提著兵器迎了上去,纏鬥在一起。看著前方的刀光劍影、一團混戰,商霖握著易揚的手擔憂地問道:「你怎麼樣?」
易揚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別擔心,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商霖看著他背上深深的傷口,不敢去想到底流了多少血,「我們快離開這裡。快!」
他的傷必須快些包紮,不然失血過多就糟了。可這裡是專門辟出來供大家放河燈的曲水邊,除了遊人連個巡邏的武侯都看不到。
得盡快回宮。
易揚點頭,握著她的手就走,將戰場留給影衛們。
這一路逃得有點艱難,對方人多,即使是被纏住也能分出人手來追他們。易揚本來還帶了一名影衛隨同保護,半路的時候卻不得不讓他去把追兵引開。
於是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易揚一開始還能從容地跟著商霖朝前走,聽著她不斷在耳邊重複,「別擔心,我們只要走到皇城附近就不怕了。別擔心。」那些人既然敢在人來人往的曲水邊動手,自然也不在乎被別人看到,所以就算是逃到青鸞大街上也沒用,必須回到自己的地盤。
她還在給彼此打氣,身邊男人的腳步卻越來越沒有力氣,終於慢慢地停下了。
商霖回頭,「你怎麼了?」
易揚慢慢滑坐到地上,一臉無奈,「我走不動了。」
商霖怔了怔,毅然道:「我背你。」說著就蹲下身子,示意他趴到她背上去。
雖然是上元節,但最熱鬧的也只有青鸞大街和曲水邊,其餘地方還是靜悄悄的。此刻他們身處的這條路上更是沒什麼人,街道上空空蕩蕩,皎潔的月光下,易揚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子。
線條柔軟的背部,烏黑的長發,還有耳畔顫動的血紅墜子。
這只是個脆弱的女人,應該被男人護於羽翼之下,享受安寧的生活。可是此刻,她卻想要保護他。
「你先走吧。」他淡淡道,「這裡離皇城不遠了,你去找救兵,然後來接我。」
商霖渾身一顫,「你想都不要想,我絕對不會扔下你自己逃命的!」
易揚勾唇一笑,「你以為我們在拍抗戰題材的電視劇麼少女?我在理智地給你提意見。」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拿著這個,禁衛軍會聽從你的吩咐。」
商霖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可是要讓她把他扔在這裡卻怎麼也做不到,僵立在風中,連眼眶都紅了。
她這幾日心事重重,本就沒吃多少東西,今晚受到這麼大的驚嚇全憑意志撐到這會兒,現下急怒攻心,立刻覺得頭暈目眩。
她跌坐在地,伸手按住了太陽穴。
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感覺易揚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攬到了自己懷裡。他的聲音清清淡淡,仔細聽卻能發覺裡面有一絲隱隱的緊繃,「怎麼了?」頓了頓,「你還好嗎?」
彷彿被一道白光點透靈台,許多久遠的記憶全部被這句話激發,今夜一直困擾著她的熟悉感終於得到了源頭。
是哪一個晚上,她脖頸處劇痛無比,昏昏沉沉地窩在一個有力的懷抱中,朝前走去。她想起自己片刻前似乎遭遇了劫匪,於是擔憂地抬頭,想要看清那人長什麼樣子。可無論她怎樣努力,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的動靜引得男人低下頭,淡漠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你還好嗎?」
這句話彷彿魔咒一般,讓她的世界逐漸清晰。這裡是夜色中的靳陽,空曠的街道上只有他們兩人。她半抬著頭,看到男人幹淨的下巴,再往上是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樑,還有他黑沉如玉的眼眸。
面前俊逸瀟灑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影子重疊,再無一絲區別。
她檀口微張,怔怔地看著他。這一刻,所有的念頭都失去了,她只是翻來覆去、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念道:原來……是他。
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