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鏡中乾坤(六)
那圖騰一樣的花紋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奶奶看著手中銅鏡,鏡面光潔依舊,但卻再也倒映不出任何物體。
又拿著那銅鏡在原地站了片刻,老祖宗忽地心念一動,不知怎麼的就把孫媳婦兒那個夢境和這銅鏡裡的東西聯繫到了一起,她在心中思量了一番,便拿著銅鏡走回書桌旁,將自己一開始畫的那張長命鎖圖樣給撕了,另取了一張紙重畫,筆墨過處,一尾頗具古韻的小魚便躍然紙上,赫然正是方才鏡中所現的圖案。
等那塊長命鎖畫完,老祖宗又畫了一張盤蟒盒子的圖樣,以往打長命鎖是從來沒有帶過盒子的,不過這一回老人家就是下意識地認為,這兩樣東西須得收納一處,如今長命鎖上既然添不了筆墨,那麼自然就該另打一個盒子配套。
待那蟒蛇紋樣最後一筆落下,樓下也傳來了小輩報喜的聲音,說是樂正媽媽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老祖宗拿著兩張圖紙不住地點頭,只道平安就好。
這之後便是將圖樣送去金匠鋪子,待到樂正鯉百日之時由老祖宗親手給他套上長命鎖,將圖樣遞到老爺子手裡時,老祖宗將當日銅鏡異象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和樂正奶奶,夫婦兩個初時還覺得有些天方夜譚,但見了那塊照不出任何人影的銅鏡之後立刻便信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小孫兒為何要"擺這麼大的陣仗"來到他們家,但如今既然生在了樂正家中,哪怕這是個帝王之相也得先是自家小孫子,於是他們便和老祖宗商量著把這件事情瞞了下來,再無第三個人知道。
而樂正鯉出生之後除了對於水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愛之外倒也沒有其他不同尋常的舉動,三位老人漸漸便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直到樂正鯉九歲那年突如其來的高燒胡話,這件事情才被老爺子重新提起,樂正鯉脖子上掛了九年的長命鎖也就此取下,放回了那個一開始裝著它的小盒子裡頭。
樂正鯉大病一場之後將這件事情忘了個乾淨,家裡人自然也不在他面前多提,若非今日樂正鯉和殷冉遺突然回家問起,只怕這其中詳細要被三位老人帶進棺材裡去。
自打在興隆山時做了那個古人祭祀祈雨的古怪夢境,樂正鯉始終在猜測他會不會是真的上輩子就和殷冉遺有過什麼聯繫,儘管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可笑,但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他也只能朝著那個看似不可能的答案走去。如今聽了老祖宗這一番話,再看手中那面古樸的銅鏡時,樂正鯉心中倒是真的鬆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輕鬆什麼,也許是高興自己猜測的大概方向沒錯?
殷冉遺偏頭見他盯著手裡的鏡子發呆,以為他又開始努力回憶小時候的事情,便低聲道:"想不起來就不想。"
樂正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想,你想,你肯定什麼都記得。"
其實對於這件事情,殷冉遺的記憶還真的是比樂正鯉深刻得多,當時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那些似乎與生俱來的玄術與蟒身一直讓他覺得有所抗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忽然可以變成一條奇怪的蟒蛇了,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大概並不是正常人,連他的師父都看不懂他的掌紋命線,殷冉遺雖然不說,但他當年卻一直覺得,自己大概某一天就會忽然死去,像他和師父趕過的那些屍體一樣,身體僵硬再無生機。
但這些都在從清安鎮路過的那一天改變了,當日他們本來應該從崎嶇的山路通過,但師父算得一卦,模模糊糊地得出了需繞水而行的卦象,師父便帶著他繞路到了清安鎮。趕屍人多避世,除非走腳生意也少與人聯繫,所以除去以往偶爾見到的死者家人,那是殷冉遺頭一次看到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
那個孩子潛在水中,只露出一雙黑亮如暗夜星子的眸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帶著好奇與探究,直到與自己目光相接,他終於露出了一絲驚怯的意味。
他大概是在害怕自己,當時殷冉遺端著水碗這麼想著,但他又忍不住地想要多看對方一眼,從對方裸著身子去拿掛在樹上的衣裳,直到對方跌跌撞撞地跑上岸,他一直都在看著那個孩子,一直到師父出言提醒,他才不捨地收回目光。
但他的命運卻好像從那一天就開始改變了,先是那條斷開的命線,不知道為什麼,它似乎每一天都在努力往出延展一些,等到他注意到的時候,那根短短的命線已經延展成了一大截,師父說這大概是雖多坎坷,但必得善終。
然後是師父的突然離世,幸而師父一早就把他托付給了一個帝都裡的人物,那人領著殷冉遺進了帝都的廣電大樓,讓他跟著台裡的老人學攝像,直到某一天突然在台裡看見不乾淨的東西,殷冉遺才驚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不受控制地變成蟒蛇了。
那條命線雖然被無數的細小掌紋隔斷,卻依然在一點點延展,而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厭煩且無所適從的方術被他重新使用了起來,並且較之以往更加的得心應手,他不知道這種狀態會維持多久,那些彷彿積攢了千萬年的靈力是不是本就該為他所用,但是某一天,他忽然就有了一種"理當如此"的念頭--
當初的那個小孩子已經長大了,他正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己,問道:"……先生,你沒事吧?"
這些事情殷冉遺從未說起過,他倒不是有意要瞞著樂正鯉,不過是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如今在腦中過了一遍,這才淡淡道:"嗯,我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