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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江湖人真會玩》第49章
卷二:野霜

☆、第49章:霜降

  靖和二十年秋,霜降。

  入夜後下起了大雨,雨疾風重,令人寒意頓生。風很凶悍,夾帶著沉沉的雨,吹得門窗砰砰作響。

  破廟中棲著十幾位避雨的行客,見那門窗動彈得厲害,有位乞兒便起身在廟中尋找木條頂著。

  「無門無瓦窮叮噹,有碗有鞋走天下……」乞兒年紀很小,邊找邊叨叨地唱著。廟中諸人有老有少,只是無人搭理他,各個都閉著眼睛。乞兒繞著那火堆走了一圈,一無所獲,抬頭見廟裡那缺了半邊腦袋的觀音大士正看著自己,便想拆了那菩薩下面的神台來頂門。

  他在神台那裡摸索一陣,突然瞥見在觀音像一旁的陰影裡,竟還坐著一個人。

  乞兒嚇得手腳一哆嗦,咚地坐在了地上。

  這破廟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搜尋過了,可一個人都沒有。待他生了火,才陸陸續續有過路的人進來避雨過夜。菩薩這邊居然還有人,這是他沒想過的。

  那靠在牆上的年輕人凝然不動,聽到動靜只睜眼看著他。

  乞兒覺得他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只是那人瞧著氣度不凡,也不像個壞人,他便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退開了。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便離開了。他是準備回鄉看看的,於是一路乞討,趁著現在天剛濛濛亮,正好可以進城。

  走了一小段路,乞兒忽聽身後有腳步聲。

  他雖不懂什麼武功,卻也在丐幫七叔的指點下練過幾天內功,耳力還是有的。聽得身後腳步穩健,他連忙扭頭看去。

  後面正跟著一個年輕人。

  他眯著眼睛認了一會兒,發現正是昨夜在菩薩身邊休息的那個人。

  如今略有了些天色,那人的面目便清楚地露了出來。

  一身利落的鴉青色衣衫,灰褐色腰帶緊緊束著,下著一雙烏黑色長靴,鞋面上有一個銀色的獸頭紋,張牙舞爪。乞兒卻將目光落在那青年腰間的佩劍上。

  銀亮劍鞘,上有兩個篆體大字:秋霜。

  乞兒渾身一凜:他認出了這兩個字。當日七叔囑咐他們幾人去找江湖上的鑄劍大師烏木圓時,曾將圖樣給他們看過。七叔說,這是要贈給一位少年英雄的禮物,那英雄一身好武藝,兼有一副好心腸。少意盟大火中,他的劍鞘被劈裂,七叔便著意為他尋人再打造一個。

  「唐少俠。」乞兒連忙讓出道路,彎腰作揖。

  那年輕人正是唐鷗。

  他只知與這乞兒昨夜同宿破廟,卻不知他也參加了少意盟一役,連忙客氣回禮。

  乞兒與他一同行路,見唐鷗十分沉默,於是說起了此地的一些風物與傳說。

  「過了靈庸城,往前行二十多里,便是最近的一個關口了。出了那關口再往前,就是狄人的地界。」他興致勃勃地說,「傳說狄人茹毛飲血,十分凶惡。但這幾十年裡與我們也算相安無事,還常有商業往來。」

  唐鷗聞言接口道:「大哥倒是博聞。」

  「我就是靈庸城的人。十幾年前靈庸城出過一樁怪事,死了許多人,唐少俠可知道?」乞兒說,「除了我之外,家中所有的人都在那時候死了。我只好離開靈庸城,四方流落,最後成了個乞丐。」

  見唐鷗沒什麼興趣,乞兒依舊說起了十幾年前靈庸城的舊事。

  「當時立冬過了,快到大雪,天很冷,一整天都下雪。雪積了有一尺多,早晨起來,大傢伙兒都在掃雪。」他比劃著說,「掃著掃著,從雪下面就掃出了好幾個死人。都僵了,蹲在雪裡,可嚇人。」

  唐鷗聽了一半,隨口問道:「蹲著?」

  「蹲著。」乞兒做了個姿勢,「就這樣蹲著。從那一天起,一直到大雪那天為止,每天早晨都能從雪裡掃出死人。」

  唐鷗皺了皺眉:「你的家人……」

  乞兒臉上並無太多悲慼之色。因已過去久了,他只略略沉下聲音:「我爹娘與哥嫂都沒了。大雪那天我從床上起來,發現原本與我一起睡的爹和大哥不見了,院子裡積了很厚很厚的雪。他們就在雪下面。」

  兩人說著,眼前已看到靈庸城的城牆。

  唐鷗只當聽了個怪奇的故事,並不在意。那乞兒跟他告別,順口問了他一句:「唐少俠跑那麼遠,是來給少意盟辦事嗎?」

  「來找人。」唐鷗皺著眉,沒什麼興致地說。

  時辰到了,靈庸城南北兩處城門同時打開。

  木製的大門上絞著數圈鐵索,城牆上頭站滿了兵士,每一個經過的人都要被嚴格盤查。

  唐鷗亮出少意盟的信物,很快便過去了。他走入靈庸城,看著眼前人群,有片刻的茫然。呆了一會兒,他抬腿朝著城裡最熱鬧的大街走去,那裡有唐老爺的一位舊識。找到了那位叔伯,唐鷗才能方便地再去尋找自己要找的人。

  他是來找沈光明的。

  少意盟大火重創了少意盟,同時也令辛家堡一蹶不振。少意盟折損了許多人,辛暮雲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只是他的目的達到了:林少意這個武林盟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唐鷗尋遍少意盟都找不到沈光明。他和救火的沈晴會面之後沈晴告訴他沈光明藏身的地方,兩人打開了暗道,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暗道盡頭是郁瀾江邊的一處私人碼頭,沈光明用於包紮傷口的布條落在石灘上。

  私人碼頭上的船工最後受不了少意盟的手段,終於說出辛家堡人口買賣的事情。沈光明隨著船一路往西,最後去了哪裡,他們也不知道。

  少意盟元氣大傷,需要重整,唐鷗辭別了林少意,隻身一人往西行,去尋找沈光明。

  在郁瀾江上游的一處淺灘上他發現了正在日頭下腐爛的屍體,包裹尸體的麻袋正是船工供述的樣式。他忍著惡臭與恐懼將那些麻袋一一拆開,沒有發現沈光明。等到唐鷗終於探問到那些買賣奴隸的狄人去往何處,郁瀾江兩岸的連綿群山已經漸漸由綠轉黃。

  他站在山頂,眺望著北方。兩隻落單的候鳥孤零零從林間飛出,在蒼茫的天地一線中,漸漸遠了。

  唐鷗突然想起十年前的白露。那日張子蘊帶著他從山上走下來,看著遠去的鳥群問他是否能看清。

  他現在已經能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

  秋風撩動樹上枝葉,瑟瑟作響。唐鷗靠在一株大樹身上,緊緊抿著嘴唇,將那兩隻孤鳥一直看到沒了影蹤。

  人們從南門湧入靈庸城的時候,商隊正通過北門離開靈庸城,前往狄人的地界做生意。

  第二日,一個騎馬的人離開商隊,穿過了東原王木勒的領地邊界,停在東原王的帳外,下跪求見。

  那年輕的騎士進入東原王的帳篷時,與一個提著水桶與抹布的走出來的人擦肩而過。

  「沈光明!」

  剛從東原王帳子裡走出來的沈光明聞言抬頭,十分疲倦地看向來人。

  那日前將他買下了的年輕狄人肩上負著弓,正大步走過來。

  「幹完活了嗎?陪我去打獵。」他笑著在沈光明背上拍了一把,「瞧你瘦得,漢人的飯菜吃不飽。」

  「是是是……世子,我先把這些東西放好。」沈光明乖巧地笑著。得到首肯後,他立刻拎著水桶往回走。

  走是走不脫的。沈光明放好了水桶與抹布,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那位英俊得讓他顧不上害怕與憤怒的狄人是東原王木勒的兒子,他的狄人名字十分拗口,沈光明只記得他的漢人名字叫舒琅。舒琅說自己花了六百文買下沈光明,用處就是找個有趣的人陪他母親嘮嗑。可沒見幾眼王妃,舒琅見沈光明為人機靈,便將他收到了自己身邊。

  沈光明滿心以為,東原王的世子應該是個征戰殺伐的英雄,自己跟著他至少能多見識些世面,誰知道舒琅不是拉著他去打獵,就是讓他去放羊。沈光明一邊為了舒琅奔忙,一邊還要時不時被東原王那頭的人叫去幹雜活。

  偏偏他是個奴隸,沒工錢沒假期。若不是王妃見他可憐,偶爾會給他一些休息時間和銀子,沈光明早就揭竿了。

  ……揭竿逃。

  但逃跑的前提是他必須要有一匹馬。狄人的地盤太大,沒有馬的話沈光明確信自己根本就跑不出幾里地。

  因而他現在花渾身解數去討好舒琅,就想讓舒琅給他匹坐騎。

  舒琅騎著馬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沈光明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走吧!」舒琅雙腳輕踢馬腹,馬兒歡快地揚起四蹄,嘩啦嘩啦往前跑。

  沈光明:「……」

  他跟著舒琅去打多少天的獵,就這樣跟在舒琅身後——馬後跑了多少天。

  沈光明臉上帶著卑微討好的笑意,心裡將舒琅、舒琅他爹、舒琅他爺爺、太爺爺都罵了個遍。當然不包括東原王妃。

  東原王的領地有多大,沈光明沒有概念。東原王是什麼,他也沒有概念。偌大的地方,他走過的不過幾十個帳篷,而這幾十個帳篷裡能和他講話的,只有舒琅和他娘。

  其餘的狄人不懂漢語,對沈光明也沒有興趣。他不似其餘狄人那般強壯高大,看上去怯懦畏縮,自然無人關心,有時甚至還會招致各種嘲笑。

  舒琅跑夠了,長笑一聲,回頭找沈光明。

  沈光明正穿過枯敗的牧草,慢吞吞地跑向他。

  「沈光明!你是娘兒們麼!」舒琅大聲道,「中原男人難道個個都像你這般,跟個兔子似的?」

  「是——啊——」沈光明揚聲回答,「舒琅大老爺給匹馬讓小娘子騎騎啊!」

  舒琅哈哈大笑,調轉馬頭,繼續往前跑。

  沈光明又在心裡複習了一遍前幾天剛剛理清楚的舒琅家的族譜。

  好不容易跑到了獵場那頭,舒琅已經架起了他的大弓。沈光明的用處是幫他看馬,順帶收集他射殺的獵物。那馬很烈,只服舒琅,沈光明被他踢過幾回,站得遠遠的。

  舒琅射了兩隻兔子,跑回來扔給沈光明。

  「兔子,跟你一樣。」舒琅說。

  沈光明笑眯眯:「世子說得對,世子說什麼都對。」

  舒琅看著他的狗腿模樣,皺眉斥道:「你沒骨氣,不會有女人看上你。」

  沈光明依舊笑眯眯,語氣無比誠懇:「只要世子看中我就行,我願為世子肝腦塗地。……世子知不知道肝腦塗地的意思?」

  他想,這是他知道的為數不多的成語,也不知道是否能用在這裡。

  舒琅說不知道,沈光明立刻道:「就是特別忠誠的意思。」

  舒琅將手裡的箭掂了掂,盯著沈光明問道:「沈光明,我不明白,中原女子為何會喜歡你這種脊樑軟趴趴的男子?」

  沈光明奇道:「此話怎講?」

  舒琅露出個笑:「我可看到了,你悄悄在包袱裡藏了一塊板子。那是你們中原人說的靈牌?林澈是你妻子?」

  他話音剛落,沈光明臉色就變了。

  「你翻我的包袱?!」沈光明大怒,「你亂動了什麼!」

  舒琅從未見他有如此狂怒之時,嚇了一大跳:「我未動……我知道那是動不得的東西。」

  沈光明瞪了他片刻,深吸一口氣,轉身走了。

  舒琅:「……你去哪裡?」

  沈光明:「回去睡覺。」

  舒琅未見過他這般狂怒的模樣,一時也忘記了沈光明是自己買來的奴隸,愣愣站在原地看沈光明走遠了。

  沈光明包袱裡確實有一塊林澈的靈牌。

  那是他在營地裡找了木塊,自己做的。他不懂寫「澈」字,還尋了個藉口去問王妃。王妃給他寫了,他照著謄在木板上,用刀子一刀刀刻的。

  他在這兒呆了這麼久,少意盟當夜的事情仍記得一清二楚。

  夜裡無法入眠,練完大呂功之後他就蜷在席上發呆。林澈的靈牌放在他枕頭邊上的包袱裡,幾乎是他所有勇氣的源頭。

  他只願意做林澈的。至於沈晴、方大棗、柳舒舒,還有別的其他人,他是不相信他們會出事的。

  把少意盟的事情過了一遍,就開始想唐鷗。從他在唐府門口吃洋柿肉末羹開始,想到子蘊峰,想到船中對坐的一夜,想到辛家堡裡,唐鷗從陰影中走出來,厲聲讓辛暮雲放了自己。

  後來想唐鷗的時間越來越長,也只有想著唐鷗,他才慢慢地睡得著。

  夢裡也不會出現黑暗的密道和大火熊熊的書閣。夢裡只有一條江,江上有一艘船,船裡有一盞燈。他坐在燈這邊,唐鷗坐在他身邊。

  疾步走了一陣子,沈光明心頭的煩躁和怒氣才漸漸平息。

  他把速度放慢,跨過枯草和乾涸的溪流,大步朝著營地走去。舒琅讓他不高興了,他沒心情再去討好他。正想著,忽見遠處有一人騎著馬飛速跑來。

  「小奴隸!」那人沖沈光明喊道,「世子呢?快將世子找回來!」

  沈光明眼睛一亮:這人懂得說漢語!他定睛一瞧,原來是東原王妃身邊的一個漢人侍從。

  東原王妃從天氣轉冷的那一天開始就臥床不起,沈光明是知道的。他立刻意識到,也許是舒琅他娘親出了事。

  「怎麼了?我去找他。」沈光明一臉急切,上前拽住了馬兒的韁繩,「他呆的地方不好找,你先把馬給我。是王妃出了什麼事情嗎?」

  那人毫不起疑,迅速下馬,將馬兒給了沈光明。

  沈光明強抑心頭激動,飛快上了馬。

  「去年給王妃看病的那個大夫回來了。王爺讓世子立刻回帳,陪著王妃一同去找他。」

  沈光明心中一動,連忙問他:「那大夫在哪兒?若是太遠了,地方太冷,王妃可受不了。」

  「不遠,那大夫是漢人,就在靈庸城裡。」

  沈光明手心頓時沁出暖汗。他緊緊攥著韁繩道:「那好,我立刻去找世子!」

  馬兒嘶鳴一聲,奔了出去。

  沈光明現在不想跑了。他要跟著舒琅到靈庸城去。等進了靈庸城,他就有機會漂亮順利地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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