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是我」(1)
沈光明從水房裡打了一桶熱水,還收穫了值夜大哥的一個凍梨。他把凍梨揣進懷裡,提著水桶往舒琅房裡去。
自己與生俱來的本事,也許是討年紀大的人歡心。沈光明心想。值夜的這位大哥五十多歲,說自己的小兒子和沈光明一般大。沈光明又想起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初方大棗才會欣然收下自己。
一想到方大棗,心又揪成了一團。在遠隔故鄉的地方聽聞自己親人的死訊,始終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這消息隔了這麼久的時間、這麼遠的距離,事實也變得縹緲起來,不足以成為事實了。
但遲夜白沒有必要騙他。
沈光明放了桶子,深吸幾口氣,擦擦眼睛,又繼續提起往前走。樹枝仍在屋頂瓦片上輕輕敲擊,像是某個人不加掩飾的腳步聲。
舒琅已換了衣服,坐在桌邊拿著一卷書認真地看。沈光明敲了門,得他應聲才走進去。那桶子很大很沉,好在他臂力強了,內裡功力也能支撐,提著也不算辛苦。舒琅抬眼看他,見他身骨瘦削,上臂繃直,不由得開口道:「看不出來,你體質不錯。」
「都是世子教訓得好。」沈光明放了水桶,點頭哈腰地說,「世子日日帶我到獵場打獵,又遣我去放羊牧馬,都是鍛鍊。若是沒有世子,怎麼有我沈光明今日。」
他這話聽著古裡古怪,舒琅也不是吃素的,當即冷笑道:「哦,不錯,還懂得指桑罵槐,譏諷我了?」
沈光明也不知道他這個「指桑罵槐」用得對不對,但不管對不對,都是對的。
「世子總這樣說,小的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沈光明凝出一副認真又略帶委屈的神情,亮出自己從方大棗那兒學來的真傳,「若說你將我帶到這裡來,我心中沒有絲毫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王妃對我好,世子雖然脾氣粗豪,但也是人中豪傑,草原上風物都與中原不同。我與其怨天尤人,恨你怨你,不如將這時間花到別處。我確實感激世子。不管世子是出於什麼原因讓我天天陪著跑,但這對我確實有好處。世子的好,沈光明是記在心裡,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屋頂的樹枝噠噠輕響,一路滾落進院子裡。
沈光明仍繼續說著:「我在中原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不存回去的心思了。若是能在這裡落地生根,再生個一兒半女,要我終身侍奉世子和王妃左右,我也是願意的。」
舒琅看著他,他看著舒琅。
年輕的東原王世子似是有些羞赧。他放下書,裝模作樣地輕咳兩聲,擰著眉頭道:「我若信你,我就是雪山上蒙頭蒙腦的傻羊。」
沈光明垂了眉,無奈地笑笑——哎喲可你已經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給舒琅倒了水,讓他泡上腳。站在一旁沒什麼事情做,他又決心狗腿狗到底,蹲跪在舒琅面前,下手幫他洗腳。
舒琅嚇了一跳,立刻將腳收起,略燙的水花濺了沈光明一臉。
沈光明立刻裝作被燙到,哇的叫了兩聲。舒琅怒道:「你做什麼!誰讓你給我洗腳了!你來這裡是去照顧我母妃的!」
「不是世子將我叫過來的嗎?」沈光明抹了抹頭臉上的水,怯怯道。
舒琅喘了一會兒氣,無話可說,重重拍了一把那桌子:「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只要不是太過分,我可以……」
他話音剛落,沈光明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
「請世子明日放我出去,我只要一個時辰就夠了。若是世子不放心,可以讓侍從跟我一起出去。」沈光明臉上那種諂媚巴結的神情不見了,「我想為我親人買幾支香燭,拜拜他們。」
舒琅將他神情審視片刻,不滿道:「你方才又在騙我,是不是?」
「不是。」沈光明的聲音沉了一些,是人和人在認真談話時那種緩慢謹慎的語速,「我方才說的話是真的,現在也是。只是方才的話真雖真了,實際是想讓世子高興,因而輕快,我現在說的話會讓世子不愉快,因而擔憂。求世子應允,沈光明願為牛馬,世世報答。」
言罷,他放下膝蓋,衝著舒琅磕了一個頭。
舒琅見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心頭突然起了一個惡念,便抬腳踩在沈光明肩膀上。
沈光明一動不動,又說了一遍「求世子應允」。
他跪得很正,緊貼在地面上的手掌卻在輕輕顫抖。舒琅忽覺愧疚,連忙將腳收回來,在沈光明肩上按了按那踩濕的地方。
「你別跪了。要祭拜的是你父母嗎?」他粗聲粗氣地問。
沈光明直起腰:「是我師父。」
「師父?他教了你什麼?」
「世故人情,天地山川,一生受用不盡。」沈光明一字字道。
房中一時沉默。舒琅抓起自己那書卷站了起來,轉過屏風往床走去:「那就給你半日吧。我讓人帶你出去買香燭紙錢,府裡有個祭拜先人的地方,你不用在外面跪。也沒那麼多規矩,我明日跟表舅和母妃說一聲就是。」
沈光明感激涕零,又說了一些話,磕了一些頭。
提著冷水走出去的時候,他神情已經變得平靜。
和舒琅相處一個月以來,他漸漸摸清了舒琅的脾氣。這是個很好琢磨透的狄人,看著多疑,實際卻沒有什麼心機。只要捧他幾句,讓他不好意思,再說些真話,他很容易就會聽進去。
沈光明提著水桶在走廊上行走。舒琅這頭的侍衛很多,連續拐了數個彎,離僕人房不遠了,侍從才漸漸變少。他也懶得將水提到別處傾倒,眼看四下無人,提著就往花園裡走。
走到一半,這肥還沒潑出去,沈光明忽然聽到頭頂有衣袂拂動之聲。
他心中一凜,知道遲夜白絕不會這樣進出,連忙扔了水桶,轉身要防衛。這身還沒轉一半,那半空跳下的人便將他攬著拉到了假山後頭。
沈光明被那人抱得死緊,口鼻填滿那人身上的寒氣與體息。他慌亂中也認不出是什麼人,只想要掙扎,那人卻忽然在他頭頂低聲說了句「是我」。
語氣是熟悉的,那口吻溫柔中又帶著一絲不耐煩,也是他熟悉的。沈光明突然就不掙紮了。他只遲疑了一瞬便伸手以同樣的力氣,狠狠一把抱著面前的人,一句話還沒能說出,眼眶就已經濕了。
他突然覺得充滿勇氣,能對抗天地間一切困厄,而又似乎羸弱癱軟,需在唐鷗懷中才能站立。
兩人一聲不吭,緊緊抱著。沈光明此時此刻才感受到自己這多日以來的恐慌、懼怕、絕望捕獲了一個出口。它們瘋狂地想要朝那個出口湧去,他控制不住自己。唐鷗正十分溫柔地撓著他腦後束起的長發,忽然聽到懷中的人吞聲哭了出來。
「……沈晴沒有事,少意盟也沒事。」唐鷗嘆了口氣,問他,「你呢?那世子是不是常常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沈光明揪著他衣服不停搖頭,咬牙不敢出聲。一旦開口,定是崩潰的哭泣,他不願讓唐鷗看到自己這沒用的模樣。
只是他對方大棗、柳舒舒,對林澈和沈晴、對唐鷗的思念,被無人傾聽的孤獨和茫然的恐懼催化,終於在此刻從他軀體裡生出來,將他緊緊纏繞、密密覆蓋,竟無一絲喘氣的縫隙。
「你讓我嚇壞了。」唐鷗仍在輕聲說話,「若這裡再找不到你,我只能買一匹馬,出城往狄人那邊去了。遲夜白以為我是奉了林少意的命才來找你的,讓你難過了。」
沈光明搖頭,鬆出一隻手抹去自己的眼淚鼻涕。
「好好練功了嗎?」
他點頭,用力吸鼻子。
「有進步嗎?」唐鷗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笑意,「想喝我的血嗎?」
沈光明笑不出來。他搖著頭,哽嚥著說不喝,絕對不喝了。唐鷗捏了捏他的耳朵,是非常親暱的動作。沈光明抬頭看唐鷗,看自己每天夜裡都要輾轉想上幾次的人。
視線被淚水糊得一片混亂。他眨了幾下眼睛,才清楚看到唐鷗。唐鷗正垂眼看他,沒有穿夜行衣,沒有面罩,身上甚至還有隱隱的酒氣。但他英俊臉龐仍和沈光明記憶中一模一樣。寒冷的月光與花園中昏暗的燭光交融在一起,將唐鷗的半個臉龐照得清楚,連帶他眼裡的神情。
沈光明這一生從未在別人那裡見過這樣的眼神。以前沒有,以後也許也不會有。
唐鷗迅速垂下眼皮,閉目又伸手將他抱著,深深吐了一口氣。
「太好了,你沒事。」他不停重複說著兩句話,「辛苦你了,我知道。」
沈光明拽著他衣裳,聽到他胸腔中震動的聲音。唐鷗體內的臟器彷彿被那兩句簡單的話鼓噪起來了,怦怦蹦個不停。沈光明抽著鼻子。他今夜很難過,卻又很高興;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麼都不確定。
「聽說你要永遠侍奉在狄人世子和王妃身邊?」唐鷗突然問他,「不跟我回中原了?」
「當然不是!」沈光明連忙拋去心頭種種,辯白道,「我只隨口一說,你知道我不可能呆在這裡的。」
「那,跟我回去?」唐鷗問。
「跟你回去。」沈光明答。
唐鷗仍搓著他的耳朵,一雙眼睛裡帶著笑意,卻又十分複雜。
「信你一回罷。」他說,「小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