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江湖篇番外

　我坐在大殿的高座之上，看著下面匍匐一地的頭顱。

　若有那麼一種人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話，說的大概就是蘇黎世吧。

　世人皆道南疆蠱主陰晴不定，兇狠殘暴，喜怒不形於色，卻不知道，在波瀾不驚的面容下是一望無際的寂寞。在這個位置坐久了，所有人都匍匐在腳下，他們不敢抬頭看一眼，自然看不見上面的人眼底深處的情緒。

　久到沒有任何事能激起自己一絲波瀾的興趣。所以，在看到那個人被折磨的體無完膚時依舊執拗的要活下去的眼神，才會饒他一命的吧！畢竟，這樣濃烈的生的氣息，如果死寂了的話，一定是很有趣。

　……

　“財勢、權利、美人，這些蠱主都有了，所以才會覺得沒意思。輕雲這倒是有個人薦給蠱主，他姿容絕世，才情無雙，想必一定不會讓蠱主失望。”

　“哦？有輕雲美麼？”我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漫不經心的道。

　“任何人都不敢也不會在他面前為自己的容貌自傲。”

　看著匍匐在腳下之人，頓了頓才有些恍惚的說出這句話，我有些失笑——是什麼樣的人才當得起這句話呢？

　腳邊之人依舊在列數他口中人的種種，企圖引起我的注意。能支撐一個人在死寂之地依舊想要活下去的，無非“情”而已。

　只是，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是不能碰的。因為越是美麗的東西越能傷人，比如——愛情。從我成為南疆蠱主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這一生都不再需要它。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世人為何會為了它義無反顧。

　而現在，我腳邊就有一個人，想著法的讓我帶他回去。即使那個人對他一點也算不上好。不知道是他那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態度，還是月瀾滄對那個人的不同，或者說，是那個人……反正我難得的感興趣了。所以，我帶他去了月獨教。

　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林奇。很普通的一個名字。

　只是，在江湖上幾乎人人都知曉——琴劍雙絕的七公子。

　我有時候常常在想，如果這輩子沒有見到他，那麼我會不會依然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南疆蠱主？

　只是，沒有如果……

　第一次見到他，我才知道“宛如謫仙”這四個字的含義。“清冷如深谷寒潭，出塵若九天仙。”他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斂目屏息一動不動，就已經擁有了一切引人矚目的光華。

　輕雲說的沒錯，見過他的人都不敢也不會在他面前為自己的容貌自傲。

　我想不出自己那一刻突然瘋狂湧起的佔有欲是為了什麼，或許是難得一見這樣的人物。但幸好我長久以來的面無表情很好的幫自己掩飾了過去。一時之間甚至先出言相交。

　我道出了他的名字，他卻沒有太驚訝。或許應該說，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不是不屑，不是淡漠，而是因為，與他無關。

　因為，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世界，外人進不去。所以，無論面對什麼，他都只是那一雙清透的眼——

　我第一次有了不甘心的情緒。想要那雙眼睛為我駐足，想要那雙眼睛裏染上別的顏色。

　我知道他喜歡琴，所以我提到了軒離，我想要他會因為軒離多看我一眼。原來，我竟然有苦心孤詣來找話題與人聊天的一天……

　我知道月瀾滄過來了，看著他眼底的怒火，我有些意外，他竟然會如此沉不住氣？這不像是我以前認識的月瀾滄。即使以前我們交談不多，

　但我依舊一眼就能看透，他跟我一樣，是一個不將任何事情放進心裏的遊戲者。

　不過現在，在他的眼底深處，卻有一種叫做滿足的人的氣息。

　我垂了眼有些不以為然，像我們這種人，是一輩子都不能有快樂滿足的。

　他看著林奇的眼神，他攬在林奇腰上霸道宣誓佔有欲的手，無疑不在表示這個人對他的重要性。我突然對那個人興趣更濃。即使月瀾滄明確

　警告，卻依舊阻擋不了我想要得到他的欲-望。

　……

　我瞭解到，他一直想殺了月瀾滄。

　所以，我約了他出來，我告訴他可以幫他完成他一直想做的事。只要他服下還複散，恢復了功力，以月瀾滄對他的毫無防備，想要殺了他應該沒有一點難度。

　我其實還是有些捨不得他，畢竟這個還是有很大的副作用的。他這樣的人物的確是世間難尋。好在，我可以將他做成人體標本，這樣，他依舊可以永遠呆在我的身邊。

　解決了這具身體的事，我內心也不再糾結了，甚至已經急切的想要看到月瀾滄知道他背叛時的表情了。

　只是……他卻離開了……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這樣離開了！我看著他留在桌子上的還複散，久久不曾有過表情的臉帶上了笑意。

　面上笑意越大，內心越煩悶，不是應該恨他麼？為什麼拒絕？是……喜歡他麼？……我無意識的捏碎一個酒杯。

　即使如此，我依舊有的是辦法讓他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旁邊的人隱隱擔心的眼神讓我不以為然，我知道他不敢做什麼，因為他身上有我下的蠱。

　所以，那一天的宴會，我很開心的等著看戲。後來，的確一切都如我所料，月瀾滄那絕望傷痛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傾塌的死寂——這場戲，真是堪稱完美！

　我看著月瀾滄倒下去，依舊戀慕的眼神；看著對方毫不在意的轉身離去，眼裏不自覺的帶上了憐憫——真是傻瓜，我們這種人永遠也不需要碰“愛情”這種東西。

　看，這就是下場。雖然，這其中有我的手筆。感慨完後，我就藉故離開，準備去帶走我的獵物。

　路上才發現，竟然少了個寵物。皺了皺眉後，我也不太在意，膽敢逃離，就要做好死的準備。

　我看著靜靜躺在懷裏的人，緊了緊抱著的手臂，溫熱的感覺，真好，這具身體現在是我的了。還有兩個月的時間，要好好計畫一下才對。

　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小寵物對月瀾滄的眼神，我想要是懷中的人對自己露出這種眼神的話……所以，我喂他吃下失憶蠱，即使那會讓他失明一個月；我還給他灌輸進我們相愛的記憶……靜靜的守著他醒來，我內心卻越加興奮……

　只是，我大概是太興奮了，所以忘記了——有些東西，的確是不能碰的初代教皇。

　他終於醒了，在那些記憶的作用下，他對於我的親近並不排斥，甚至是有些依賴。我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那種心情。只知道那一段日子，心裏意外的有一種滿滿的感覺。

　每天的事情一做完，便迫不及待的去往他住的地方。即使我面部表情沒有一絲外露的變化，即使我強行控制著自己的步伐，但那種輕快的心情卻怎麼也壓抑不住。

　那段日子，匍匐在腳下的人都覺得立在高座上的人……似乎多了一點……人的氣息……

　只是，我卻怎麼也想不到，越是相處，我越不想要他離開！如果他變成了冷冰冰的，沒有溫度，不會說話的人體標本，那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第一次，我感覺到了一種叫做恐慌的東西。

　我後悔了，我找來所有的神醫，可是都毫無辦法！

　這就是自作自受麼？默默的捂著心口，感受著無能為力的痛楚，不由得苦笑道。

　最後我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便是將他製成傀儡，獨屬於我的傀儡。

　我花越來越多的時間陪在他的身邊。只是，我也發現了，即使他不排斥我的親近，他的眼裏依舊是清清澈澈一片，沒有一絲情意。我竟然會為了這個難受，我竟然希望他的眼裏能有我的倒影。

　站在他的身後，看他側耳凝神找著自己，我突然有些悶悶的感慨——是不是，離你越近，你就越看不見；是不是，只有站在高處，你才會偶爾將目光移過來幾分？

　我突然就做了決定——你看不見我，就由我來看見你；你移不過來目光，就由我來到你的面前。

　只是，月瀾滄出現了。

　我竟然會有緊張這種情緒？我從沒有這樣厭惡一個人，但月瀾滄卻讓我只想殺了他。我冷著臉，抿緊唇，擔心阿七回想起什麼。

　幸好，阿七並不在意他。看著阿七毫不留情的轉身模樣，我既慶倖又心冷——會不會有一天，阿七也會這樣對我毫不留情的轉身？

　看著月瀾滄眼底悲痛卻毫無恨意的模樣，我卻不由得想要勾起一抹苦笑。就算阿七絕情的轉身，我也是絕對不會放他離開的！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我看著衣衫淩亂的兩個人，強行忽略掉內心的滔天怒火和巨大的不安，只是冷冷的讓月瀾滄離開。

　可是——阿七，他一直都是在做戲！他只是那些正派人士的內應！

　其實，這又有什麼呢？這種事不是見多了麼？可為什麼當對象是他時，卻只覺得難以忍受？我感受著自己的心——原來，心真的是會痛的。

　看著他俊美的冷漠側臉，看著他對月瀾滄的不同，只覺得一顆心被一絲一絲的抽痛包裹，層層疊疊纏繞過來，夾雜著漫無止盡的酸澀。

　我聽見自己依舊冷漠如昔的一字一句分析著的聲音，即使內心宛如鈍刀在一下一下割搗，依舊能狠下心下蠱給他。

　月瀾滄留住他的辦法只是損毀了他翅膀上的羽毛，那麼我便將他的羽毛拔光殆盡一脈香。現在，甚至可以折斷他的翅膀。因為，羽毛損毀了還可以再生，而翅膀折斷了，他就永遠都只能留在我的身邊——我不想他飛，他便永遠都不能從我手中溜走。

　只是，我是不是又一次做錯了呢？——那翻飛的烏青發絲，獵獵飛起的白衫……那一瞬間的淒豔哀絕的美讓一個人的心註定一輩子掉落其中！無可自拔！

　蘇黎世睜開眼，陳舊簡陋的屋頂便首先印入了眼簾，隨之而來的一股滿布灰塵、腐朽木頭的味道竄入口鼻。

　“蠱主，您終於醒了。現在，蘇府已經被燒了，接下來該如何……”一道略帶疲憊的聲音驚喜的道，說到後來已經有些猶豫傷痛。

　蘇黎世微微闔上眼然後睜開，撐著坐了起來，看著面前跪著的屬下——渾身是傷，滿目疲憊。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嗓音低啞乾澀，但他射來的目光依舊森寒而冷厲，“出去。”

　……

　蘇黎世想起來自己在懸崖邊不吃不喝坐了七日。儘管身後有雙方交戰，他卻充耳不聞。直到第七日感覺身體中的母蠱死去，他竟然大笑出聲，那蒼白的臉上僵硬的笑容詭異的嚇人，笑聲卻撕心裂肺的令聞者心酸——

　他殺光了在那裏的所有人，然後昏倒被自己僅剩的幾個下屬帶走，開始了逃亡。

　……

　他起身披了一件袍服立在窗前，以往高大健壯的身軀此時竟然會讓披掛在他身上的青衫都顯得有些寬大。空蕩蕩的袍袖，隨風晃蕩，飄忽得仿若那一吹即散的薄霧。原本冷沉幽深的雙眼此時暗淡的仿佛下一刻光芒就會泯滅。他緊緊抿起的唇，在本就蒼白的面色上延伸出一條青白的直線。

　他望著遠方，眼神似乎有些恍惚。不知看到了什麼，他急急的伸出手，素來冷沉淡漠的男子，此時的眼中卻是難得出現了惶急之色。他小心翼翼的碰觸著面前的虛無，卻在一瞬間僵住了身子，面上浮現出一縷痛苦酸澀的僵硬笑意，似自嘲又似內疚。

　自古以來，動情的人總是動人的，更何況是一向冷酷之人。

　緩緩收回袖中緊握的拳頭捏得發白，骨節被哢哢作響。眼底急、痛、傷、苦神色百般輾轉，最後只覺得胸中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洋洋灑灑的落在朱紅色的古舊窗櫺之上，兩相映襯，卻比那顏色更沉更紅也更加淒豔……

　越是美麗的東西越能傷人，但卻依舊有無數人心甘情願的飛撲上去！

　即使再來一次，他依然會選擇去碰觸吧，即便會被傷的體無完膚，也……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