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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外,人聲喧雜,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劃過。
若是不想被這風塵湮沒,那就往上爬吧,爬得越高越好,當你紅到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時候,這綺香閣便也困不住你了。
只可惜,他離開了綺香閣,却脫不了風塵。
寬敞的馬車,兩人各占一邊,淮王搖著摺扇看外頭的風景,不時回過來頭來望一眼坐在對面的人。
那人一聲不響的縮在角落裏,于是本就纖瘦的身子顯得益發的單薄,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連周圍的氣息都凝結了起來。自車窗外漏進來的光綫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柔和的輪廓,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半垂著的長長的睫毛,覆住了他擅于流轉感情的眼眸,而眼底,是掩不住的傲氣凜人。
淮王不禁想起那天在閑雅居被他咬住手指時的情景,滿滿的將要溢出似的受傷,却硬是被他堅忍地克制下來,惟有那齒下的力道,清楚地傳來了他的絕望。他的手指,他的琴藝,讓他有資格在人前傲氣的資本,失去了,便只剩下那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倔强,也許只須一句話就能讓他徹底崩潰……而他,却沒有這麽做,反而將實情告訴了他,他的手指還在,他的琴藝也還在,他的尊嚴,他的傲氣,統統都沒有被折煞,被折煞的是他自己。
那一抹無聲無息的清泪,讓人莫名的心疼。
低頭看了看握著摺扇的手,指上一圈齒痕,傷好了也褪不掉。
一路無言,走走停停,江南正逢梅雨,一川烟草,滿城風絮。
「多看兩眼吧,指不准以後就沒機會來了。」淮王指著眼前烟波浩渺的西子湖道。
游船如梭,楊柳縈環,陌玉望著眼前一派水光瀲灩,不覺想起,離開綺香閣的時候,也是下著雨。
一揮別,竟有年餘。
「我是被綺香閣的紅媽媽養大的,她在觀音廟前撿到的我,她說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看的孩子,便將我撿了回去……陌玉,陌玉,被人弃之路旁的美玉。」
淮王看向他,却見他出神的望著湖面,青絲輕揚,衣袂帶風,縹緲若仙。
他顧自說道,「認識若塵那年,他還是少年風流,眼見著同齡的一個個出閣接客,我開始害怕,抗拒,砸了琴,一個人跑到湖心亭裏發脾氣。不知道若塵是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邊的,他對我說,若是不想淪入風塵,那就往上爬吧,越高越好,等你紅到萬人矚目之時,便是你來挑恩客,而不是等著恩客挑你,而這綺香閣也終有困不住你的一天……」
陌玉回頭,正對上淮王的視綫,又是那種强自硬撑著的傲然,而背後,却是不堪一擊的脆弱。他從來沒有主導過自己人生的時候,被家人遺弃,被心之慕之的人遺弃,甚至連淮王都不願留他,寧願用他去換取血玉。
什麽萬人空巷爭睹其容,什麽才色雙絕琴藝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不過是一文不值,弃在路邊的石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再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事了。
陌玉細細地看了眼前這人一眼,刀鐫的輪廓,斜飛的眉角,若塵將自己送人之時,除了心痛還不曾這般心死如灰,而這個人却毫不留情地將他苦苦支撑的那點尊嚴,完全打碎,一點不留。
「那塊血玉……王爺恐怕要另想他法了……」
淮王還沒明白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便見他凄然一笑,而後縱身。
白衣如雪,一逝而過,在江南細雨濛濛裏化作了孤鴻殘影。
落水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