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矛盾...
「要乾淨的盤子,對了,把繪實洗乾淨……現在露水也未必乾淨了,用純淨水吧……好,現在放龍涎,輕輕輾破,不要砸,濺出來的就不能用了,太浪費,慢慢地磨……」
小麥在曹三秀的電話指揮下小心地研磨著繪實和龍涎,空氣裡有種濃郁的香氣。繪實的果實只是粉紅色的,龍涎則是乳白的,然而兩者合在一起,慢慢地就泛出鮮豔的紅色來,而且越是研磨,顏色就越是赤紅如火。
「磨了半個小時了。」
「好了。」曹三秀肯定地說,「是不是已經沒有碎塊了?」
「沒有了。」小麥用小勺子攪了攪,確定所有的繪實都已經被自己研成了碎末。
「那就行了,可以用了。用不完的找玻璃瓶子密封保存,不管放多久都能用。好了,我掛電話了。」
小麥把盛著鮮豔顏色的盤子推到邵靖眼前:「曹醫生說能用了。」
邵靖一直坐在那裡,像是在看他磨繪實,又像是在出神,這時候才反應遲鈍地應了一聲,轉身去把白虎玉拿了出來,用乾淨的毛筆蘸著顏料往玉上涂。第一筆下去,玉石裡就發出沉悶的嚎叫,隨著邵靖一筆筆畫著困獸符,玉石裡傳出的嚎叫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直到最後一筆畫完,玉石中的嚎叫仍不停息。邵靖停了筆,小麥看著那塊玉,剛才畫上去的顏料正在往玉中滲透,很慢,可是在不停地滲進去。邵靖把筆一推:「好了。」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繪實的顏色有幾滴濺了出來,濺在他的襯衣上。小麥看了一眼:「你濺到身上了,把襯衣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邵靖聽話地把襯衣脫了下來,有點茫然地坐了幾分鐘,然後去換了件衣服:「我出去一下。」略一猶豫,又補了一句,「去找周琦,處理一下這塊玉,不能總放在家裡。」
小麥心裡難受了一下──幹嗎要補這麼一句呢?難道怕他不讓他出門嗎?
「知道了。去吧。」
邵靖走到門口又轉回來:「我──晚上我帶點什麼菜回來?」
「一會兒我去買吧。」
邵靖走了兩步又停下:「過幾天就是你生日對不對?」
小麥愣了一下。邵靖不說,這幾天他忙得要命,還真忘了。
「四月十七對吧?」邵靖看著他,「那個,你想要什麼禮物?」
小麥想了想:「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哦──」邵靖略微有點失望,「那我走了。」
「去吧。」小麥看著門輕輕一聲關上,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站了幾分鐘,回頭去臥室裡翻髒衣服。邵靖還記得他的生日,那麼也許……也許他不會離開?
邵靖一堆沾血的衣服還扔在床腳,小麥彎下腰撿起那件被豁了膛的襯衣,想看看還能不能穿。一條紅色的細繩從襯衣胸前的口袋裡掉出來,鮮豔到耀眼的程度。小麥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動作呆在了那裡,過了很久,他才能伸出手,把那條紅線撿了起來。
小麥記得,他剛拿到這條紅線的時候,紅線的顏色還是淡淡的,小岳說過,這只是個半成品,要用心頭血染過才能鮮豔;而現在他手裡的紅線通體豔紅,鮮豔得直刺他的眼睛,這必然──是邵靖已經用心頭血染過了。
小麥手裡捏著紅線,慢慢在床邊上坐了下來。邵靖用心頭血染過了紅線,然後這麼寶貝地揣在胸前的口袋裡,而現在,他又找到了前世的愛人……小麥用手支住了頭,極力掩蓋著眼裡落下來的水滴。該分手了,真的。邵靖已經做得不錯了,還想著給他過生日。比起在他生日那天偷偷溜走的魏炎,真的已經很好了。可惜──好的東西,不是他的。他也不想再耽誤邵靖的時間了。很顯然,鐘家那位大公子和沈固已經是情投意合,邵靖現在想必很苦惱,恐怕正在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把人奪回來,那他何必在這裡耽誤他的時間呢?這世上,又不是沒了誰就不能活。
小麥站起身來去打開電腦。這些年一直在為生計奔波,什麼也顧不上,現在他想出去走走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為什麼不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呢?他手裡有一點錢,還邵靖那十五萬不夠,但出去旅遊一趟還是夠的。
去哪兒好呢?小麥拖動鼠標在網頁上胡亂點了幾下,跳出一張水藍如天的照片來──雲南,麗江。小麥模糊記得,好像在哪本雜誌上看過,說麗江是最容易有豔遇的地方。幾乎是在一瞬間小麥就決定了,去麗江,如果在死之前能再來段豔遇,那就更划算了。
去麗江的旅遊團很容易找,小麥隨便打了幾個電話就報上了名,最近的團就是明天一早走,因為人還不滿,可以明天一早直接去交錢簽合同。小麥辦事也是乾脆利落的,既然是打定了主意,一邊給邵靖洗著衣服,一邊就把東西收拾好了,然後出門買菜做飯。然而一直等到七點半,邵靖都沒回來。小麥看看桌上涼掉的飯菜,終於拿個碗盛了粥自己先吃起來,眼淚滾在碗裡,又鹹又苦。
邵靖這會兒正在周琦家裡,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醉意了。周琦看著他跟倒水似地往肚子裡倒酒,忍不住伸手去把酒瓶拿走:「我說大少,別喝了。你身上還有傷,本來就不該喝酒。」
邵靖倒也不堅持,任由他拿走了酒瓶。周琦試探著問:「怎麼,這麼說鐘家老大才是你要找的人?這次認準了,不會錯了?」
邵靖點了點頭。周琦撓頭:「你怎麼就能確定是他呢?」
「命有貴人,貴人,拆開來就是『中一不可見之人』。」
周琦琢磨了一下:「也對……鐘家老大看見你就眼睛疼,還真是『不可見之人』。不過,為什麼會有這毛病?再說『獨佔鰲頭』又指什麼呢?」
邵靖默然轉動著酒杯。鐘樂岑為什麼會見到他就眼睛疼?這點他很明白──取我眼中血,還你心頭肉──怎麼可能不疼?
「獨佔鰲頭我還沒解明白,不過指的是他肯定沒錯。」
周琦又撓了撓頭:「那,既然知道了就去追啊。不是說鐘家老大也是那個──這不正好麼?」
邵靖低著頭沒說話。周琦想了想,小心地問:「那麥子──你們得先分手吧?總不能還住在他那裡。就算鐘家老大是那什麼,也不可能讓你腳踩兩隻船吧?」
邵靖仍然悶不出聲。周琦嘆口氣:「不好辦?其實當初良子說他不是的時候你就該馬上搬出來。你看現在搞這麼麻煩。」
邵靖反駁:「當時那個葉丁突然跳出來,我哪知道他會不會帶來什麼東西,怎麼能讓他一個人跟葉丁呆一塊兒?」
周琦點頭:「也對……那你現在可以搬出來了吧?」
邵靖又不吭聲了,半天才說:「他馬上要過生日了,怎麼也得等給他過了生日。他爸媽都早就沒有了,大概也沒什麼人給他慶祝過生日,再說奶奶剛剛去世,我要是搬出來,他又是一個人了……」
「停停停──」周琦拚命地撓頭,「大少,我覺得你怎麼這麼奇怪,你啥時候變得這麼,這麼──這麼情聖了?你到底是要跟麥子分手還是不要分?」
邵靖煩躁地把酒杯一頓:「當然是分手!」
「那你還在這兒生日啊奶奶啊嘰歪來嘰歪去?」
「怎麼是我嘰歪?這都是事實!怎麼說,也得給他過了生日再說。」
周琦一臉苦逼相,頭髮已經被他抓成了雞窩:「我說大少,我怎麼覺得這事不對勁啊……你──其實你壓根不想跟麥子分手的吧?」
邵靖一跳而起:「誰說的?」
周琦攤手:「明明是你自己說的──你看看你,良子當初說他不是你要找的人,那時候你不搬出來,還說得過去,因為有窮奇的事;現在窮奇的事都過去了,你又念叨什麼生日──我拜託你,麥子一個男人,男人誰把個生日看得那麼重啊?你這藉口說得過去麼?」
邵靖有些惱火:「你怎麼知道他不看重?你以為跟你一樣,年年過生日過得都吃不消?他沒親人,母親早就過世了,父親──他那個父親,我還懷疑他現在的短壽就是他父親搞出來的!對了,我還真不能搬出來,他現在的壽命到底也不知有多久,我還沒找到給他延壽的方法。」
周琦哭笑不得:「延壽的事你搬出來也能做吧?倒是你說的他父親的事──究竟怎麼回事?」
邵靖提起這事眉頭就擰得死緊:「這事我還沒敢跟他說,目前也只是猜測──我猜他的壽命,可能是被他父親賣了。」
周琦驚訝:「被他父親賣了?誰家父親會賣自己兒子的壽?」
邵靖冷笑:「怎麼不會?我聽奶奶說過,當時小麥家裡欠了一屁股債,他父親把兒子賣了自己拿錢跑了有什麼不可能?賣兒賣女的你沒見過嗎?」
周琦皺眉:「當然有。不過賣兒賣女──總歸知道孩子還是活著的,這賣壽……這也太……你能肯定?」
邵靖點點頭:「本來奶奶的壽數還有,聽小麥的侄女說,奶奶死的那天屋裡有個男人的聲音,而且那把續命的玄鐵烏金刀也不見了,所以我估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父親根本沒死,否則外人怎麼會拿那麼一把不起眼的刀。」
「這──這也不能完全肯定吧?」
「所以我還沒跟他說過。」邵靖搓了搓臉,伸手拿過酒瓶又倒了一杯,「就怕將來真相大白的時候,他受不了。」
周琦看了他一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邵靖眉頭一皺,不悅地瞪他一眼:「笑什麼?」
周琦強忍著笑:「我說大少,你覺得鐘家老大就是你心愛的人了?」
邵靖酒杯停在唇邊:「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覺得你喜歡鐘家老大嗎?」
邵靖琢磨了半天也沒回答出來,鬱悶地灌了一杯。周琦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我說大少,你到底怎麼回事?你明明喜歡的是麥子吧?為什麼非得要去找鐘家老大呢?」
邵靖皺起了眉:「我一直以為他才是──所以──」
周琦實在是拿他沒轍了:「我說大少,就算你開始的時候以為他才是你要找的人,那現在知道他不是了吧?為什麼還這麼粘粘糊糊的放不開?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邵靖張了半天嘴,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周琦笑得腸子都快斷了,抹著眼淚說:「大少啊,真不是我說你,在感情上吧,你真是少根筋。明明你喜歡的是麥子嘛,幹什麼非得去找鐘家老大?」
邵靖默然片刻,又倒了杯酒灌了下去,冷冷地說:「但是我還是要去找他。」
周琦止了笑,有點驚訝:「為什麼?鐘家大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話又說回來了,你一直都沒告訴過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找這個人?」
邵靖悶頭喝酒,一聲不吭。讓他怎麼回答?說前世欠他的?雖然周琦也是這一行出身,可是仍然太過聳人聽聞。而且,他也不想說,前世那些事,真的太複雜,複雜到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理解。但是他還記得,前世他說過:一定要守著他,生生世世。轉世投胎,前生有些細節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唯有這句話,和胸前剜心般的劇痛銘心刻骨。
周琦嘆了口氣:「我是不太明白,不過大少,你拿定了主意就幹吧,兄弟們總是支持你的。」
邵靖又灌了一杯。拿定主意?他現在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跑到周琦這裡來啊!
沈墨白──邵靖還清楚地記得他的模樣:溫文秀氣,也只能說是溫文秀氣了,五官平淡,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靈動乾淨,就像現在的小麥。
那麼鐘樂岑長什麼樣子呢?邵靖努力回想,卻發現自己在海市那天之前,竟然從來不仔細看過鐘樂岑的長相。雖說他是鐘家的長房長孫,可是沒有靈力,一向都不被人重視。邵靖倒還記得當初七八歲的時候他曾經跟著爺爺到終南山去拜訪過一次,鐘樂岑看見他就捂著眼睛哭了。當時他心裡很是不屑,覺得這哪像個男子漢呢?倒是鐘樂岑的弟弟鐘樂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那小子弄了一包辣椒水來噴他的眼睛。第二次去終南山的時候他已經記起了前世,然而那次鐘樂岑已經不在終南山了。行其庭,不見其人,原來乩文如此直白,根本用不著去多加思索。他恨不得上窮碧落下黃泉,乩文卻告訴他「何必崎嶇上玉清」。當時不懂,現在想起來真是明白如話。海市上見到的鐘樂岑,端著避水燈,神情專注,他還是第一次看清鐘樂岑的模樣──五官還是那麼平平淡淡的,轉了世也沒什麼長進,又戴著眼睛,連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遮住了,讓他怎麼也找不到前世的感覺。可是絕對沒錯!除了沈墨白,不會有人叫他「將軍」,更不會有人做出一盞一模一樣的避水燈來。可是他身邊還有個人,那個煞氣十足的警察,一直用手摟著他,完全的佔有性的表示,兩人之間,找不到別人可以插足的空隙……
「大少!」周琦眼看那一瓶茅台都見了底,趕緊伸手來奪,「我說你別喝了。我真是不明白,我看麥子也不是會死纏爛打的人,你就是要跟他散,他也不會怎麼樣吧?」
邵靖一巴掌打開他的手,索性拿起瓶子,對著嘴把最後一點也灌了下去。他心裡焦躁得難受,急需點什麼來澆一澆。小麥當然不會死纏爛打,他曾經扔給他一條紅線,那麼乾脆地說:等你遇見沈墨白的時候,可以試試。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怎麼會是死纏爛打的人呢?
邵靖發現一件事──當他想到小麥不會死纏著他的時候,一點都不開心。那條紅線他揣了起來,可是一直都沒想用什麼心頭血去染。之後他抓窮奇呀,找龍涎呀,有很多事要幹。好像自從遇見了小麥,生活就變得特別充實和忙碌,從前放在第一位的那件事,反而不怎麼重要了。其實,小麥真的很像沈墨白,比鐘樂岑要像多了,總是那麼幹淨的眼神──就是對生活的熱情是沈墨白所沒有的。而且他還會做菜,這一手,沈墨白也沒有。對了,今天晚上他好像說要帶菜回去來著……
周琦無奈地看著邵靖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大少,你幹嗎?」
「買菜──」邵靖含糊地回答了一句,眼前的景物都在打轉,周琦已經長出了兩個頭。
「買什麼?「周琦疑惑地問,看著邵靖努力了五分鐘,然後撲通坐倒在椅子上,隨即趴到了桌上,不由苦笑,「我看你老實點吧,今天晚上也別回去了,就在我這兒睡吧。」
「不行……」邵靖還努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小麥在家……」
「不行你怎麼辦?醉成這樣你能開車回去?我還怕車一顛你吐在車上呢。回去了你也是折騰人家麥子。既然想分手,就別回去累人家啦!」
邵靖搖頭。他只聽見了「分手」兩個字,立刻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行!」
周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隨口敷衍著:「好好,不行,不行。睡覺去吧,啊?」
邵靖被他架起來,昏昏沉沉地還在說:「小麥要等……」
「我給麥子打電話。」周琦一邊說,一邊強迫地把邵靖架回了臥室。
那天晚上,小麥在八點鐘等到了周琦的電話。然後他打了個電話給歸籽兒,說自己要去麗江玩幾天,店裡讓她照看著。第二天一早,小麥就背上背包,跟著旅行社出發了。而邵靖酒醒之後回家來,看見的只是一個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