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奇遇
濱海市到了晚上8點車流明顯減少。沈固開車從療養院回來,車後座上放著裝在籠子裡的湯圓。沈芝雲對貓比對外孫親,沈固可以不去看她,但湯圓每星期必須去一次。別說,鐘樂岑的醫術不錯,湯圓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每天在家裡上躥下跳精神無比,仍然是見了沈固就喵喵炸毛,而且睡在窩裡的,現在卻非要睡籠子,只有在籠子裡,才對沈固的接近反應平靜。鬧得沈固確實有點疑惑——難道那個無照行醫的神棍還真有點門道?
煞氣,以前當兵的時候,隊裡就有人這麼說過他。那時候他的老隊長李越還活著,曾經說他天生帶煞,就是個拿槍的命。不過那是半開玩笑的,而且此煞氣非彼煞氣也,沈固做為一個特種兵,深知什麼都可能有,就是鬼神沒有,要讓他來相信那個年紀輕輕的神棍,那真是……
想誰來誰。沈固剛剛想到鐘樂岑,就瞥見一個人影站在路邊上,東張西望的不知在幹什麼。初春天氣還冷,這個時候路上行人已經不多,除了他,就只有幾十米外還站了個紅衣女人,隔得遠了,天色又黑,看不清模樣,但這種天氣,她居然就穿了條裙子,看上去還是質地很薄的那種,真是愛美不怕凍。
一輛出租車駛過,女人招了招手,車子停下了。沈固注意到,鐘樂岑本來靠著路燈柱站著,等看見女人上了車,他忽然跳到路邊,拚命向後面的出租車招起手來,完全不管是不是空車。可惜車上有人,自然是停也沒停。沈固把車開過去,搖下車窗看他:「打車?」
鐘樂岑彎下腰往車裡看了一眼,立刻拉開車門就坐了上來:「沈先生,麻煩幫幫忙,跟上前面那輛出租車。」
沈固踩下油門:「哪輛?那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坐的車?」
鐘樂岑猛地轉過身來:「你看見了?」
沈固微有些詫異:「看見什麼?」
「看見有人上車?」
沈固更詫異了:「當然,否則出租車為什麼停下?」
鐘樂岑表情激動起來:「你看見什麼了?」
沈固皺眉:「你激動什麼?難道你看不見?」
鐘樂岑的模樣似乎要撲到他身上來:「是,我沒看見。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沈固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你沒看見?一個女人,穿了件紅裙子,很薄的那種。離你也就五十米,你怎麼會沒看見?而且,要是沒看見,你讓我跟前面那輛車幹什麼?」
鐘樂岑愣愣地看著他,半天才道:「沈先生,你有陰陽眼?」
「陰陽眼?」沈固正在打方向盤,差點滑了手,「鐘醫生,你不覺得自己有點——」信口雌黃?
鐘樂岑反而認真起來:「沈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出生日期?哦不,這個等下再說——」
沈固看著他迅速從衣袋裡摸出張黃紙,抬頭往前面一看,立刻覺得不對勁。他們現在已經開上了東西立交橋,這個時候橋上的車很少,可是前面那輛出租車卻像喝醉了酒似的開起S形來,拐了幾下,竟突然加速向橋外衝了過去。鐘樂岑飛快地把黃紙折了幾下,拉開車窗甩手扔出去。沈固驚訝地看著那張黃紙在風中突然燃燒起來,化成一溜火光從出租車後窗裡衝了進去。吱地一聲,出租車猛然剎車,車頭保險槓已經險險碰到了橋邊的護欄上。沈固猛踩下剎車,還沒停穩,鐘樂岑已經跳下車向出租車飛奔過去,身手居然還挺靈活。
沈固跟著下了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立交橋兩邊的護欄上安著黃色的照明燈,就在鐘樂岑拉開出租車副駕的門探進身去的時候,沈固身邊的照明燈突然變成了綠色。在生死之間練出來的敏銳感覺讓沈固本能地抬手一擋——他什麼也沒看見,卻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迎面撲了過來。
噗地一聲輕響,沈固覺得自己的手似乎在拍在一塊皮革上,照明燈猛地閃了一下,又恢復成明亮的黃色,沈固看看自己的手,手掌上黑了一片,像是抹了煤灰一樣,他用另一隻手擦了一下,居然沒擦掉。
鐘樂岑從出租車旁邊跑過來,一眼看見沈固手上的黑色,再一次露出驚訝的表情:「沈先生——」
「這是什麼東西?」沈固皺著眉。他沒有潔癖,但這黑色看起來很濃重,還隱隱透著些腥氣,像是凝固的血。
鐘樂岑沉吟著,又掏出一張黃紙,這次沈固看清楚了,紙上也用紅色畫著些古怪符號,他用那張紙在沈固手上輕輕擦了擦,黑色像被海綿吸的水一樣,全部印在了黃紙上。鐘樂岑把它折起來抖了抖,紙著了起來。火焰是綠色的,橋上風很大,卻沒吹動火苗。不過幾秒鐘工夫,黃紙就燃盡了,連點紙灰也沒剩下。
沈固默默地看著這一連串違反物理規律的現象,然後冷靜地問:「那司機怎麼樣了?」
鐘樂岑回頭看看:「他會覺得是太過疲勞打了個旽,什麼也不會記得。」果然,車窗玻璃搖了下來,司機臉色蒼白地伸出頭來左右看看,把車退回車道上,以龜速開走了。鐘樂岑看著後車燈,「估計很長時間他都不敢再疲勞駕駛了。」
沈固拉開車門:「上車。」他有太多疑問要問了。
「那女人——」沈固斟酌了一下用詞,「是什麼?」反正肯定不會是人。
「是遊魂。不過,是個有戾氣的遊魂。普通遊魂是沒有能力顯形的。」
「既然是顯形,你為什麼看不見她?」
鐘樂岑低下頭,半晌,才有些悶悶地道:「我看不見。遊魂可以只向目標人顯形,除此之外,只有開了天眼或天生便有陰陽眼的人才能看見,我不行。」
沈固斜眼打量他:「你不是天師麼?」有看不見鬼的天師?
鐘樂岑表情更鬱悶,抬手把眼鏡摘了下來,盯著鏡框上細細的花紋看了良久,輕輕嘆了口氣:「我不是天師,沒資格。」
沈固估摸自己大約是戳到了這人的痛處。鐘樂岑摘下眼鏡後,那顆鮮豔的硃砂痣就顯露了出來,在車燈的微光下像是一滴血淚。
沈固發覺他的眼睛長得很漂亮,睫毛既長且濃,垂下來的時候像蝴蝶翅膀一樣微微顫動著,遮蓋住黑得透亮的瞳仁。有了這雙眼睛,他那不太起眼的五官就忽然生動了起來,怪道人說畫龍點睛,這睛點不點,它就是不一樣。
「既然看不見,你怎麼知道要跟那輛車?」沈固轉了個話題。鐘樂岑這副鬱悶的模樣雖然很有趣,但抓住別人的痛腳不放,就不太厚道了。
「我看見那輛車車門自己打開,而且之後司機就把空車燈按下去了,說明有東西上了車。」鐘樂岑不怎麼有精神地抬起頭,「我本來想超度她,誰知道沒看準,被她從車裡逃了出來,想上你的身。」
「那現在呢?你把她超度了?」
鐘樂岑驚訝地看著沈固:「你不知道?你已經把她打散了。」
「打散了?」沈固皺起眉,「你的打散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魂飛魄散了。」
沈固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到現在還有種冰涼的感覺:「這樣就算魂飛魄散了?聽你的說法,這個鬼還是有點本事的,怎麼這就魂飛魄散了?」
鐘樂岑比他更不解:「這鬼已經傷過兩三條人命,戾氣很重,普通人是沒有能力抵擋她上身的,而沈先生居然能把她打得魂飛魄散……可是從沈先生的生辰八字上來看,應該沒有這種能力……」
沈固把車停在路邊:「先是煞氣重,後來是陰陽眼,現在又是什麼魂飛魄散,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鐘樂岑在他的目光下縮了縮,小聲道:「不是我想說什麼,是沈先生你,你確實是這樣子的。」
沈固平靜地道:「我以前訓過軍犬,你明白麼?」
鐘樂岑眨眨眼睛,立刻明白:「你是說軍犬不害怕你是麼?可是軍犬和普通寵物是不同的。」
沈固繼續忍耐:「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鐘樂岑小聲道:「不是訓軍犬的麼?」
沈固覺得自己額頭上要跳青筋了:「我做過特種兵。如果照你說的我有陰陽眼,那我早就能看見很多鬼了。」
鐘樂岑完全不在狀態地哦了一聲,眼裡帶上點崇拜:「怪不得沈先生身上煞氣這麼重,也只有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才會有。」
沈固覺得自己有點雞同鴨講:「這不是重點。鐘醫生,重點是如果我有陰陽眼,那我早就應該看見很多不應該看見的東西,但我從來沒有。」
鐘樂岑皺起眉:「可是沈先生剛剛明明看見了那個女人。」
這次輪到沈固說不出話來了。鐘樂岑看著他陰沉的臉色,聲音更小:「開天眼需要機緣,也許沈先生從前沒有這個機緣……啊嚏!」他打了個噴嚏,搓搓雙手。
「冷?」沈固發現他穿得很多。
「站太久了……」鐘樂岑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我有點怕冷。」
「站了多久?」沈固打開暖風。
「大概,4個小時吧……」鐘樂岑不怎麼肯定地說,又咳嗽了兩聲。
沈固看他一眼:「既然看不見鬼,還來捉?」要不是出租車正好停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他就是在這裡站上一夜,也未必能找到鬼影子。
鐘樂岑笑了笑:「沒辦法。我是鐘家人,總不能明知道有鬼害人還不管。」
沈固有點要刮目相看了:「你怎麼知道有鬼害人?」
「這段路上前些日子出過好幾次車禍。」
沈固看過報紙:「不是說酒駕麼?」
「報紙是那麼說的,司機自己也是那麼以為的。但我有個朋友也開出租,其中兩次出事他都正好碰上。一次是橋頭撞死一個人,據撞人的司機說是那男人自己突然從人行道上衝下來闖了紅燈,但是現場有個男孩說是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把他推下去的,不過其他人都沒看到,警察也就沒相信。」
沈固立刻聯想到他看到的那個女人身上的紅裙子:「你朋友看見了?」
「沒有。不過第二次撞車,他看見有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從肇事出租車上下來,一閃就不見了。那天他也喝了點酒,肇事司機也沒提過車上有乘客,他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不過兩件事聯繫到一起,就說明他並沒有看錯。」
「你那個朋友有陰陽眼?為什麼他一次能看見另一次又看不見?」
鐘樂岑搖頭:「他沒有陰陽眼。但是他那天喝了酒。酒是種很奇怪的東西,對人的神經有興奮作用。其實所謂開天眼或陰陽眼,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最大限度地調動了人體潛能,對周圍事物有更好的感覺能力。所以人在酒後的一些幻覺可能並不是幻覺,只是其他人都感覺不到,就視之為幻覺了。」
沈固沒接話。對於這種近於荒謬的理論,加上今晚他親眼目睹的情景,他既不能駁斥,也不能贊同。
「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哦——」鐘樂岑左右望望,「這是到哪裡了?」
「這不是台東麼?離你的診所很近了。」
「啊——」鐘樂岑尷尬地笑,「我,我不太認路。那個晚上——看起來總是不太一樣。」
沈固搖搖頭:「住哪裡?」就算再不一樣,台東還算是有標誌性建築物的,至少你看見利群商廈,就該知道到了台東吧?路痴。
鐘樂岑說了個地方,也屬於將要拆遷的舊房區,街道狹窄,七拐八扭的,車子好容易才進去。鐘樂岑下了車,回頭道謝。沈固擺擺手,剛要發動車子,忽然一個人從樹蔭裡搖晃著出來,一頭就向鐘樂岑撞了過來。沈固眉頭一皺,鐘樂岑已經張手接住了那人:「蘇完,蘇完?你怎麼又喝成這樣?」
被他叫做蘇完的男人看來年紀也不大,可是一臉胡茬面容憔悴,倒像是三四十歲了,身上的西裝已經扯歪,手裡還提了瓶啤酒,一邊往鐘樂岑身上倒,一邊還提起酒瓶往嘴裡灌。鐘樂岑一手扶著他,一手去奪他的酒瓶:「蘇完,你能不能別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明天不上班了?而且對身體也不好。」
蘇完突然把酒瓶往地上一摔:「你知道什麼!老子,老子不幹了!你知道嗎?那個主管說什麼,說什麼老子用的顏色不好,呸!他懂個屁!天天受他的氣,老子不幹了!」
鐘樂岑用力支撐著他直往下溜的身體:「行行,不幹就不幹了,我們先回去再說,你別在外面鬧了。」
蘇完遲鈍地轉動著頭:「酒呢?酒呢!」他突然回手,一拳朝鐘樂岑打過去,「你把老子的酒又藏到哪去了!」他比鐘樂岑高半個頭,鐘樂岑支撐著他已經有些吃力,這一拳只好把臉一偏,用肩膀硬受了一下。
沈固眉頭一皺,跳下車過去,一把將蘇完扯過去,轉頭問鐘樂岑:「住幾樓?」
蘇完眨著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你,你誰啊你!滾,滾開!」
沈固扯下他領帶,三下兩下綁住他亂揮亂打的手,彎腰就把他扛到了肩上:「住幾樓?」
鐘樂岑目瞪口呆地看著沈固把蘇完扛起來,趕緊說了個樓層,在前面帶路。樓道狹窄堆滿雜物,蘇完一路連踢帶罵,驚動好幾家開門出來看,弄得鐘樂岑不得不左邊右邊地道歉。
鐘樂岑住的地方不大,也就四十幾平方,一室一廳一衛,廳裡放著張沙發床,家具不多,收拾得很乾淨。沈固把人甩到沙發上,蘇完難受地用手在臉上亂抹。鐘樂岑趕緊去衛生間絞了條熱毛巾來給他擦臉。沈固站在一邊看著:「他整天喝成這樣?」這人算是鐘樂岑的什麼人?
鐘樂岑苦笑一下:「也不是。大概今天心情不好。」
沈固冷哼了一聲沒說話。借酒澆愁是他最看不上的事,尤其是還發酒瘋打人。
「你朋友?」
鐘樂岑點了點頭。蘇完這會也老實了,手還被綁著就已經在沙發上睡死了過去。鐘樂岑蹲下身給他把鞋脫了,又把領帶解開,然後拉開被子給他蓋上,這才想起來屋裡還有個人,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謝謝你。那個,喝杯水吧?」
沈固搖搖頭:「不用了。沒事我就走了。」
鐘樂岑站起來送他,還沒走到門口,蘇完已經在沙發上翻騰起來:「樂岑,樂岑——」聲音裡還帶點哭腔。
「噯——」鐘樂岑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沈固再次搖搖頭:「不用送了,我認識路。」
這一番鬧騰,沈固回到家已經快十點了。502的門還是虛掩著,沈固的鑰匙聲一響,龐峰雲就從屋裡走了出來:「沈哥——」
沈固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態,站住腳:「什麼事?」這幾天創城活動,他幾乎天天加班,算起來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過這群年輕人了。
龐峰雲低著頭,神情憔悴:「沈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那個房租,我們能不能緩一個月?」沈芝雲租房子給他們只是象徵性地要點錢,他們自己也知道,所以每次都是一到日子就交,從來不拖欠。
沈固看看他:「出什麼事了?」
「羅薇她住院了。今天在大街上暈倒了,醫生說是心臟二尖瓣有什麼問題,要做手術。我們那個廣告單子要到下個月才能結款,現在……有點周轉不開。」
「知道了。」沈固摸出錢包,把這個月剛提的工資抽出來給他,「房租的事你不用惦記了,這個你先拿著用,等手頭活動了再還我。」
龐峰雲感激地看著他:「謝謝沈哥。羅薇後天做手術,我這會去醫院替盧緯,他盯了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