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
寂蓮在週一的時候客人照例不多,鐘樂岑進門就看見非非趴在吧檯上,有點無聊地搗鼓著手中的酒。
「空華沒過來?」其實自從上次鐘樂洋來做過法,這裡不說徹底乾淨,至少也能安生個三年五年的,不過養成了習慣,鐘樂岑還是按時過來看看。
「沒,老闆心情一直都還沒好呢。」非非沒精打采地趴在吧檯上,「樂岑哥,好熱啊,怎麼自打你弟弟來過之後,酒吧裡熱了好多。」
鐘樂岑失笑。自然了,樂洋把各個角落裡的陰氣徹底清除了一番,自然不會再有那種冷森森的感覺。
「你可真難伺候。」
非非嘿嘿地笑,眼珠子一轉湊上來:「樂岑哥,你們家那位呢?」
「出差了。」而且一走就是二十多天。每天晚上做了飯都沒人吃,感覺做飯也沒勁。
非非不懷好意地端詳鐘樂岑的臉:「樂岑哥,你得相思病了,看你這兩個黑眼圈。」
「胡說!」鐘樂岑覺得臉上發熱,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沒事我先走了。」
「哎哎哎——」非非趕緊拉住他,「樂岑哥別走,陪我說說話唄。哎,上次那個左先生怎麼也不來了?那天跟著他的那些人,不是好人吧?」
「他是刑警,上次是在臥底,你說跟著他的都會是什麼人?他忙著呢,要不是有任務,怎麼會有時間跑酒吧。」
「唉——」非非捧著臉嘆息一聲,「果然,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哎,那天他走了我才想起來,上次那個吃生狗肉的客人鬧的時候,他不是也來了?」
「你記性不錯呀。」
「那當然。」非非很是得意,「可惜當時連燈都不讓開,我沒看清楚。早知道是個帥哥,我早就勾搭他了。」
鐘樂岑哭笑不得:「人家還不知是直是彎呢,你就亂拋媚眼。」
非非嗤笑一下:「樂岑哥,這事我比你眼神好多了,他肯定是個彎的,一看就是。就算現在不是,以後也會是的。」
鐘樂岑無語:「你啊——別總是這樣,萬一哪天遇見個不吃這一套的,吃虧的就是你!」非非總是喜歡玩這種裝0的把戲,俗話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鐘樂岑一直都擔著心,生怕他得罪了人或者被人給做了。
非非嗤了一聲:「我跆拳道白學的啊!而且我會看,有來頭的我不會去惹的。」
鐘樂岑搖了搖頭,正想再說兩句,門口的風鈴叮噹一聲,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非非一抬頭,眼睛就是一亮,馬上站直身子:「您好。」
男人微微一笑,在吧檯邊上坐了下來:「一杯啤酒。」
非非快手快腳地倒上一杯啤酒,慇勤地問:「我們有用啤酒調製的飲品——金色世界,您要不要嘗嘗?」
鐘樂岑不由得用手按住頭。非非這模樣他很熟悉,這是又碰上他喜歡的類型了。不過,這個男人——他從手指縫裡悄悄打量——
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人長得倒是不錯,膚色是健康的淺棕色,T恤衫下的身體肌肉也結實而勻稱。不過眉眼之間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意思,坐在吧椅上也不好好坐,半歪半靠,好像少幾根骨頭。但他身上有那麼股剽悍勁兒,也說不清是從哪裡透出來的,彷彿,跟沈固有點相似。
想起沈固,鐘樂岑就有點出神,等他回過神來,非非已經跟那男人聊上了,而且一杯金色世界也擺到了男人面前。男人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一笑:「好茶,雨前龍井。」
非非一下子睜大眼睛,驚喜萬分:「您是行家。」
金色世界是非非自創的飲品,用的是啤酒和茶汁。這可不是廣告上做的那種加香精加甜蜜素的貨色,用的茶都是真正好茶,一共有四種:獅峰龍井、祁門紅、黃山毛峰和鐵觀音。因為空華自己喜歡品茶,家裡又有錢,所以都是託人從原產地搞的好茶葉。不過放在酒吧裡其實有點浪費,因為通常客人就是點這個飲品,也喝不出差異來。這位客人是第一個喝了還能明確說出茶葉品種以及採摘時間的人,難怪非非大起知己之感。
男人笑了一下,把長頸杯舉到眼前看了一下:「味道不錯。」
非非笑得眉彎眼彎,托著腮看著眼前的男人,那眼神很有點脈脈的意思。鐘樂岑愁死了。他就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身上那股勁兒不簡單,也不知道非非是太遲鈍還是覺得有挑戰性,非要去撩撥人家,萬一吃了虧可怎麼好!不過男人似乎並沒有接收到非非含情的目光,慢慢地把一杯金色世界喝完,眼睛卻望著吧檯裡那些各色各樣的酒瓶出神。鐘樂岑逮個機會把非非揪到一邊去,小聲說:「你想幹嗎?」
非非用眼梢撩了男人一眼:「沒幹嗎呀!」
鐘樂岑緊皺著眉:「非非,你能不能別這樣。」
非非微微冷笑了一下:「怎麼樣啦?樂岑哥你別管,這個保準也是個彎的,跟你們家沈哥不一樣。放心,你不用有什麼負罪感。」
鐘樂岑無力:「非非,你一定得死抱著過去不放?」
非非哈地笑了一聲,臉上卻沒有什麼笑模樣:「誰說的,我這不是在尋找新生活嗎?樂岑哥你別管我,我現在過得好著呢。什麼是過去呀?我還真不知道呢。」
鐘樂岑無奈地看著他踩著跳舞似的步子走回吧檯,繼續笑眯眯地擺姿勢,只有嘆氣:「那我走了,非非你——自己當心吧。」
因為沈固不在家,鐘樂岑也沒心思做什麼飯,隨便在超市裡買了點方便麵和鹹菜,準備回去湊和一頓。臨到出超市,想想又回去再買了點青菜熟肉和雞蛋什麼的,萬一沈固今天回來呢?走到樓下,仰頭看看上面,窗戶還是黑的,鐘樂岑嘆口氣,懶懶地一步拖一步上樓,走到門口,摸出鑰匙開了門,剛跨進門去,還沒摸到電燈開關,背後沒關的門外突然躥進個人來,一把就從背後抱住了他。鐘樂岑嚇了一跳,本能地倒肘去撞:「誰!」背後那人一手捏住他肘關節,鐘樂岑只覺一陣酸麻,胳臂上的力氣全都沒了,那人把他一轉,低聲笑道:「我。」接著低頭就親了下來。
鐘樂岑一下睜大了眼睛——沈固?他仔細去看,黑暗裡看不清對方的臉,但那嘴唇是熟悉的,就是身上這味兒……
「你幾天沒洗澡了?」好容易從沈固懷裡掙脫出來,鐘樂岑先給了他一拳,「嚇死我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躥進來,還以為打劫呢!」
沈固笑著反手關門,再打開燈:「還洗澡呢,飯都沒吃。」
鐘樂岑仔細看他,果然是灰頭土臉,而且好大的一股汗味,比幾天前又黑了一層似的,輪廓也消瘦了些,硬得像刀刻的,只有眼睛仍然犀利明亮。他一邊慶幸自己買了菜,一邊忍不住直接推開浴室的門:「洗澡去!」
沈固笑著又親了他一下,直接鑽進了浴室。鐘樂岑捂著嘴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一頭紮進了廚房。除了方便麵,家裡還有點掛麵,鐘樂岑一口氣打了六個荷包蛋,又加上半捆菠菜,然後把熟肉切一盤子,終於趕在沈固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把飯上了桌。
沈固用毛巾草草擦了擦頭髮就坐到桌子前面開始扒飯。鐘樂岑拿筷子敲敲他的手:「慢點吃。」然後不停地把肉往他碗裡夾,「餓了幾天了?」
沈固抬頭對他笑笑:「三四天沒正經吃飯了。那小子跑到山上去了,倒是巧克力牛肉乾的給養豐富,我可只有乾啃方便麵的份。」
鐘樂岑一聽就懊惱了:「早知道不該買方便麵。」吃了好幾天了,回家來還吃方便麵,這多不好……
沈固笑著拍拍他的手:「你做的好吃多了。再說還有荷包蛋呢。」
「夠不夠?我再去給你煎幾個蛋吧?不對,餓久了不是不該暴飲暴食麼。」
沈固大笑:「我又不是長期飢餓。嗯,要不然再煎兩個?」
鐘樂岑跳起來去開火,一傢伙又煎了四個蛋端過來。沈固一掃而空,這才摸摸肚子:「飽了。」鐘樂岑剛剛笑一下,自己的肚子突然咕嚕一聲,沈固驚訝:「你——」
鐘樂岑這才想起來,剛才把自己的份也給沈固了:「我再煮幾個蛋好了。」
這下輪到沈固懊惱了:「你也沒吃?」
鐘樂岑笑得很滿足:「沒事,煮個蛋馬上就好。」
沈固站到他背後抱住他:「想我沒?」
鐘樂岑臉上微微紅一下,沒吭聲。沈固也沒追問,只是抱著他。兩人貼在一起,聽著水在鍋裡撲撲地響,半天,鐘樂岑才小聲地說:「不會馬上再出去了吧?」
沈固親親他的耳朵:「左健放我半天假。」
鐘樂岑問了這句話,又有點後悔,趕緊補上一句:「我可不是拉你後腿。」當初好像還是他跟沈固說什麼不當刑警可惜了,現在人家幹上了,他又出來拉後腿,這可不好。
沈固笑了一聲:「我知道。」
鐘樂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輕輕用手肘頂了一下背後的人:「讓開點,熱死了。」
沈固欣賞著他通紅的耳朵,鬆手退了一步。他一退開,背後的溫度立刻沒有了,鐘樂岑又覺得有點遺憾,輕輕嘆了口氣。沈固耳朵尖著呢,笑著問:「嘆什麼氣?」
鐘樂岑白他一眼,剛動手把雞蛋從鍋裡弄出來,突然防盜門上砰一聲大響,沈固一聽就知道,是502的防盜門開得太急,撞在自己家的門上:「小龐怎麼了?」因為502和503的門離得很近,兩家平常開門的時候都是很小心的,現在這麼大的動靜,龐峰雲肯定是有什麼急事。沈固迅速過去開門,果然看見龐峰雲三步並作兩步正往樓下跑,衣服都沒穿整齊:「小龐,怎麼了?」
龐峰雲一回頭:「沈哥!你回來了?盧緯打電話來,說他老婆突然肚子疼,可是鬧著不肯去醫院。盧緯叫我趕緊過去,不行就得硬往醫院送!盧緯那聲都變了,我聽他快哭了,肯定是不好了!」
「我們跟你一塊去!」鐘樂岑已經站在門口,沒等沈固說話就先開口。沈固看他一眼,回身套了件T恤:「走!」
盧緯開門時衣衫不整,滿頭大汗,看見龐峰雲和沈固像是見了救星:「峰雲!沈哥!快來幫忙啊!小琳不好了,可她就是不去醫院!」
張琳正捂著肚子在床上蜷成一團,臉色白得像紙,額頭上的冷汗一層層往外滲,就是一聲不出。盧緯急得去拖她:「琳琳,咱們趕緊去醫院,你這可能是要流產啊!」
張琳死死抱著自己的肚子,搖搖頭。嘴唇已經被咬破了,血流在雪白的枕巾上格外的刺眼。她身上的衣服都跟從水裡撈起來似的,但就是一聲不出。盧緯拉她,她就死命地掙,力氣大得驚人,盧緯居然擺弄不了她。龐峰雲也不好貿然伸手,搓著手勸說:「弟妹,這不是鬧著玩的,你看你都這樣了,再不醫院,孩子恐怕要保不住的!」
張琳的眼淚唰一下流下來了,發出小聲的嗚咽,但還是搖頭。沈固和鐘樂岑在旁邊看著都犯急,沈固撥開龐峰雲:「盧緯,別說沒用的,送醫院!」
張琳一聽「醫院」兩個字,立刻又死命地掙紮起來。但這一套對沈固統統沒用,沈固一伸手就抓住她亂抓亂打的手臂,剛要用力把她拉起來,張琳的臉色突然一變,像見了鬼似地嘶聲叫道:「別碰我!」
這一聲實在太尖銳,連沈固也愣了一下。不過他手上的力道並沒放鬆,張琳掙了一下,沒把自己的手掙出來,身子忽然向前一栽,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全吐在床前的白色長毛絨地毯上。沈固一低頭,似乎看見那口血裡帶著點金亮的東西,落在地毯上還動了動,但他再看第二眼的時候血已經滲進了地毯裡,並沒有別的東西。
張琳吐了這口血,趴在床邊上愣了一會,突然猛地坐起身來,野貓似地對著沈固連踢帶打:「誰讓你碰我的!誰讓你碰我的!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
盧緯趕緊過去拉她:「琳琳——」
張琳猛地一抬手,竟然狠狠抽了盧緯一耳光:「誰讓你叫他們來的!你是不是想死啊!」這一巴掌用了她全身的力氣,盧緯臉上立刻多了三道指甲的劃痕。
盧緯驚得呆住了。從他們認識到結婚,張琳從來都是溫柔安靜的,從來就沒大聲說過話,更不用說動手打人了。何況還是當著別人的面,這一耳光等於連他的面子也打掉了。不過還沒等他有什麼舉動,張琳已經一頭撲在枕頭上嗚嗚哭起來。剛才她疼成那個樣子也沒哭出聲來,現在卻是嚎啕大哭,哭得盧緯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固冷靜地說:「先去醫院。」張琳雖然對他又踢又打,但那種力氣對他而言就跟撓癢似的,根本覺不著什麼。
張琳嗚嗚哭著說:「不去!」話音剛落,她就蜷縮起了身體,又摀住了腹部。沈固把她蓋在身上的薄被一掀,床單上一灘血跡,正在慢慢地擴大開來。
沈固直接把張琳架了出門。其實她也沒什麼力氣了,只是一路上捂著臉嗚嗚地哭。盧緯雖然頂著個巴掌印,但畢竟是自己的老婆,忍不住還要安慰她。張琳靠在他懷裡哭個不停,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不撒手。
到了醫院,值班醫生一看這樣子立刻判定為流產,馬上把人推進了手術室。盧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不停地打電話,可是打了半天都沒人接聽。龐峰雲過去拉他:「你坐下等。流產不是大病,不會有事的。」
盧緯發洩地把手機摔到椅子上:「怎麼她哥的手機停機了!」
「誰?弟妹的哥哥?可能太晚了已經休息了?」
「不是,是停機,不是關機!要是換號碼,怎麼也得告訴一聲吧!」
「不然你有他別的電話嗎?」
盧緯想了想:「好像有他服裝店裡的電話。」
沈固靠牆站著,看看鐘樂岑:「餓嗎?」連雞蛋也沒來得及吃。
鐘樂岑搖搖頭,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沈固摸摸他的頭髮,朝盧緯走過去:「聯繫上了?」
盧緯掛斷電話,一臉的不可思議:「店裡那個人說店已經盤出去了,琳琳她哥哥出國了!」
龐峰雲猜測:「出國旅遊吧?」
「旅遊盤什麼店?又停什麼機啊!」盧緯暴躁起來。沈固過去拍拍他的肩:「別管那個,先看看張琳有沒有什麼事。」
手術室的門打開,醫生走了出來,盧緯趕緊上去:「大夫,我老婆怎麼樣?」
醫生摘下口罩:「大人沒什麼事,孩子流產了。不過你也不要太難過,這個孩子是有缺陷的,沒生下來也是好事。」
盧緯愣了一下:「有缺陷?什麼缺陷?」
醫生皺眉:「胎兒殘缺不全,少半邊身體,這樣的孩子一般不可能活到足月生產,就是生下來也是怪胎。如果再大一點,產檢也能檢查出來,到時候還是會勸你們引產。所以你別太難過了。你們還年輕,身體底子也好,再生就是了。倒是病人心情很不好,你要好好安慰她,好好休養。」
盧緯愣在那裡,喃喃地說:「有缺陷?怪胎?可是我們做過一次產檢,說是一切正常啊。」
沈固嘆口氣,剛想上去安慰他一下,鐘樂岑忽然拉住了他:「我們去看看她。」
沈固微微一怔:「看誰?張琳?」
「對。」鐘樂岑點點頭,「不過,我先去藥房買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