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
蕭士奇還是住在空華的私人醫院。雖然空華不在,但副院長也是個海歸胸外,雖然年輕,還頂得起來。加上蕭士奇是老病號了,什麼病醫院都有詳細的記錄,所以按部就班,毫不忙亂。
沈固本想讓鐘樂岑在家裡補眠,但他實在不放心犬鬼,於是還是把鐘樂岑帶了過來。一進醫院他就看見有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在打掃前台,身形頗眼熟,仔細一看,好麼,這不是白蘿蔔麼?
白蘿蔔穿著醫院的統一制服,表情嚴肅,頭髮好像剛剪過,毛茸茸地頂在腦袋上,正拖了個大拖把在擦地。沈固走過去拍拍他的肩:「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白蘿蔔一抬頭見是他,嚇得一哆嗦:「我我我,我在這裡上班。」
「上班?」沈固上下打量他。空華的醫院裡每人都配髮帶醫院標誌的白色制服,式樣大同小異。不像公立醫院都是白大褂,這裡的制服是收腰短擺式,看著就精神。不過這一身穿在白蘿蔔身上,就像學校的校服,加上他的娃娃臉,十個人看了有十個都會以為這是來勤工儉學的學生。
白蘿蔔緊緊抱著拖把,緊張道:「是左隊長找人介紹我來的。」
「哦。」沈固其實也就是打個招呼,並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你哆嗦什麼?」既然是有安全證的妖怪,人身——啊,妖身安全也是有保障的吧?而且上次在他街上抓他的時候,這小子不是還挺拽麼?
他這麼一問,白蘿蔔哆嗦得更厲害了:「你你——左隊長說你是獵人……」
獵人?沈固愣了一下,有點好笑。獵人是他在部隊時候的代號,左健能打聽出這個不稀奇,稀奇的是白蘿蔔居然就相信了。難怪看見他就打哆嗦,這是小獸看見獵人的本能反應。不過……嗯,當初他在野外訓練的時候,也沒少打過兔子就是了。
「行了,既然左隊給你找了地方,好好幹吧。」看白蘿蔔抖得怪可憐的,沈固也不好再嚇唬他,拉著鐘樂岑往樓上特護病房走。鐘樂岑一邊走一邊回頭去看白蘿蔔:「那是——不是人吧?」
「嗯。」沈固笑笑,「一隻兔子,左健說的。當初在街上搶人的包,被我逮過。」
「哦。」鐘樂岑雖然是幹這行的,還真沒親眼看見過妖怪,或者也可能遇見過,但看不出來,所以聽說眼前這個是貨真價實的妖精,不由得看了又看。沈固笑著把他的頭轉過來:「那是個兔子膽兒,你別嚇他了。」
「他怎麼那麼怕你?為什麼又說你是獵人?」
「哦,以前野外訓練的時候,我吃過的兔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他怕我也正常。」
「沈先生——」周文出現在二樓樓梯口上,一看見沈固就迎了上來,「蕭老先生正在等——怎麼?鐘先生也……」
沈固看看鐘樂岑:「你是在這兒等我還是——」
「你進去吧,我去院長辦公室坐坐,好久沒過來,去找寧遠說說話。」
「寧遠?」沈固發現這個名字他沒聽說過。
「方寧遠。空華在國外的同學,都是胸外的,現在在這裡做副院長。」
沈固正想說話,走廊那頭就有人在招呼:「樂岑?你怎麼來了?」回頭一瞧,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身穿醫院的白色制服,手裡還拿著病歷本,很顯然,這大概就是那個方寧遠了。
「寧遠。」鐘樂岑揚揚手,對沈固說,「你去吧,一會來辦公室找我。」
沈固遠遠地盯了那個方寧遠幾眼。此人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體重在七十三公斤到七十五公斤之間,肌肉均勻,是經常上健身房的人物,臉上架一副銀絲邊眼鏡,五官儒雅,但鏡片後的眼睛卻銳利,不知是不是拿手術刀練出來的。不過那目光一落到鐘樂岑身上就柔和了,令沈固心裡立刻亮起了紅燈——空華的同學,也就是說,很有可能也是同志。
「沈先生?」周文等得發急,忍不住又催了一句。沈固看著鐘樂岑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收回目光:「情況怎麼樣?」
周文猶豫一下:「情況不是太好,蕭老先生準備立遺囑,所以希望沈先生到場。」
沈固眉頭一皺:「如果是遺囑的事,我想我沒必要到場。」
周文急死了:「沈先生,不管怎麼說,那總是你的祖父不是?就算你對他有什麼怨恨,血緣上總斷不了的。蕭老先生也想補償你,可你至少得給他這個機會吧?算我求求你了,先進去行嗎?」
沈固微微冷笑了一下,跟他走了。周文的猜測很合情理,但不符合他的情況。怨恨?對不起,對於蕭家父子,他連半點感情也犯不上用。他之所以來,確實是因為病房裡的人跟他還是有割不斷的血緣關係,而且,來送一個將死的人,也算是對生命的一點尊重吧。
病房門口站了一群人,沈固略略掃了一眼就發現這都是在蕭士奇的生日宴上露過面的那些人,看來是蕭家的各房親戚們。蕭正帆兄妹幾人站在最前面,後面就是小一輩的孫子孫女,再後面則是遠些的親戚。人人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樣,但沒人敢大聲說話。周文和沈固一走過去,無數眼光唰地都落到他身上,其中的嫉妒輕視痛恨什麼的,跟小刀子似的。可惜沈固刀槍不入,徑直就往病房裡走。蕭萍萍猛地往前走了一步:「你幹什麼!」
周文在一旁嚴肅地回答:「蕭女士,這是蕭老先生的意思。」
蕭萍萍的聲音拔高了:「爸爸的意思?爸爸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到現在還姓沈的私生子,爸爸難道打算把家交給他來當?」
彷彿就是在等著她這句話,四周的議論聲一下子也高了起來。周文的表情卻很強硬:「蕭女士,我只是按照蕭老先生的吩咐在辦事,如果蕭女士有所不滿,可以向蕭老先生提出自己的意見。但是現在,蕭老先生要見沈先生,請蕭女士讓一下。」
蕭萍萍回頭看蕭正帆:「二哥,你也不說話?」
蕭正帆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淡淡地說:「萍萍,你先別急,看看爸爸怎麼說。」
蕭萍萍氣得臉都白了,但蕭正帆已經這麼說了,她還能再說什麼?人人都知道蕭士奇是老想法,女兒再好也是外姓,不受重視,再鬧下去,後面那些看戲的人就該高興了。
周文見大家都不再說話,就推開病房的門:「蕭老先生,人來了。」
病房裡沒有蕭家人,只有一個小護士在擺弄著床邊的儀器,給蕭士奇量血壓和心跳。看見周文進來,她就走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蕭士奇、沈固和周文三人。
沈固看了看蕭士奇,臉色是不太好,但也並不像周文說的那麼嚴重。周文清了清嗓子,說:「蕭固先生——」
沈固眉一挑:「周文先生叫錯人了吧?我姓沈。看來這份遺囑跟我是沒關係的。」
周文有些慌張地看看蕭士奇,蕭士奇靠在床頭上,半閉著眼睛緩緩地說:「別忘了,你已經承認自己姓蕭了。」
沈固冷笑一聲:「我只是說過我是蕭家人,但我永遠是姓沈。」
蕭士奇沉默片刻,對周文說:「改遺囑吧,把蕭改成沈。」
周文答應一聲,在筆記本電腦裡改起來,然後又說:「沈固先生,按照遺囑,蕭一帆先生的遺產由其遺孀趙女士繼承的部分包括蕭先生名下的兩處房產和蕭氏集團百分之三的股份以及現金存款。沈先生有沒有意見?」
沈固毫無意見。他今天本來也不是為了來分遺產的。不過蕭一帆手裡居然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實在是少得有點可憐,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沒有子女,蕭士奇怕遺產會落到媳婦手裡的緣故。
周文繼續說:「沈先生,你可以繼承蕭老先生手中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但你只有分紅權,沒有出售或轉讓權,並且在董事會裡你也沒有發言及投票權。」
沈固淡淡說:「我根本不需要這些股份。」
周文假裝沒聽見,繼續唸下去:「你還可以繼承蕭老先生的現住宅及住宅內部所有有形資產,還有蕭老先生個人名下的現金和存款,總計大約——」
沈固抬手打斷他:「行了,你不用再說了,我需要單獨跟——他談談。」
周文看一眼蕭士奇,後者閉著眼揮了揮手,於是他收拾起電腦走了出去,病房裡只剩下兩個人,一陣寂靜。沈固先開口:「剛才遺囑裡說的所有東西我都不接受。」
蕭士奇似乎料到他會這麼說,仍舊半閉著眼:「我知道你怨恨我們,我這也是在補償。」
沈固微微冷笑了一下:「錯了。你們要補償的是我母親。至於我,我沒什麼怨恨,因為沒有你們我照樣過得很好,對你們怨恨,那是太浪費時間了。我現在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再跟你們扯上什麼關係。」
蕭士奇猛地睜開眼睛:「不管你承不承認,血緣是割不斷的!」
沈固哂笑:「血緣?血緣是什麼?血緣在你們眼裡不過是個工具罷了。比如說,金玉大廈裡鎮的那個孩子,不也是蕭家的血脈嗎?」
蕭士奇一震,臉色終於變了:「你,你怎麼知道的?」
沈固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用那個孩子幹什麼?招財轉運?那今天你非要把我拉進蕭家來,又為了什麼?」
蕭士奇臉色難看起來,手按住胸口,呼吸有些急促。沈固聽了聽他的呼吸,斷定不過是一時激動,也就站著沒動。果然蕭士奇喘了幾口氣,稍稍平靜了些,緩緩地說:「那個孩子,確實是被拿來當了陣眼。蕭家的劫,非祭四靈陣不能破解,而且必須要本家血脈……不過,那孩子生下來就體弱,當時又得了病,就算不用他來——也活不了多久……」
沈固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理由真是冠冕堂皇。因為那孩子活不了多久,就把他拿來做陣眼?你知道那孩子因為屍骨不全,到現在都不能轉世投胎麼?」
蕭士奇一怔:「屍骨不全?怎麼會屍骨不全?」
沈固銳利地看著他:「你不知道那是個養陰陣?」
蕭士奇臉上的驚訝確實不是裝出來的:「養陰陣?怎麼會是個養陰陣?」
沈固眉頭一皺:「難道你不知道?這個陣,究竟是什麼人布下的?」
蕭士奇反問:「你又怎麼知道這是個養陰陣?」
沈固冷笑了一下:「樂岑他姓鍾,是天師世家的人,區區一個養陰陣,他還看得出來。」
蕭士奇眉頭緊皺:「養陰陣是做什麼的?還有,養陰陣能轉風水麼?」
這次輪到沈固反問:「到底這個陣是誰給你設的?設陣的人又是怎麼說的?難道他說能招財轉運,你就相信了?」
蕭士奇遲疑半晌,終於說:「我想跟那個姓鍾的年輕人談談。」
「這可以,他就在這裡。」
蕭士奇眉頭一皺:「你把他帶來了?」
「沒錯。他是我的愛人。」
蕭士奇眉頭皺得更緊:「愛人?這種事也能認真的?你不怕別人笑話!」
沈固笑得不屑:「笑話?我什麼都怕,還就是不怕這個。」
蕭士奇被噎了一下,臉上陰晴不定,半天才說:「好,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你先把那個姓鍾的年輕人叫來吧。」
院長辦公室在三樓,沈固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的說笑聲,他在半開的門上敲了敲,鐘樂岑回過頭來看見他,高興地站起來:「結束了?」
沈固走進去,向方寧遠點了點頭:「沒有。他想見見你。」
「見我?」鐘樂岑驚訝,「為什麼?」
方寧遠在一邊看著他,並沒有說話,但目光裡帶著關切,轉到沈固身上的時候又轉為了警覺。沈固用眼角餘光照顧了他一下,伸手摟住鐘樂岑:「就是上次金玉大廈的事,我詐了他一下,看來他準備說真話了。你去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鐘樂岑並沒注意到方寧遠看著沈固的目光,哦了一聲,向方寧遠道:「寧遠,我有點事先走了,回頭有時間再來找你。」
方寧遠應了一聲,目光仍然落在沈固圍著鐘樂岑的手臂上。沈固抬起目光,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方醫生,再見。」
方寧遠目光與他相對,心裡不由自主地一緊,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避開了沈固的目光。耳邊只聽沈固輕笑了一聲,摟著鐘樂岑走了出去。
蕭士奇已經從病床上坐了起來,看見沈固和鐘樂岑進來,仔細打量了鐘樂岑幾眼,然後指指床邊的椅子:「坐。」
床邊只有一把椅子,沈固把鐘樂岑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到他身後:「你要問什麼,可以說了。」
蕭士奇沒有急著說話,只是看著鐘樂岑。沈固手搭在鐘樂岑肩上,輕輕緊了緊:「我們趕時間,有什麼話請盡快說。」
蕭士奇皺了皺眉:「你就這麼上心?」
沈固也皺眉:「我說過了,樂岑是我的愛人,我不想再重複第三遍。」
蕭士奇嘆口氣:「行,我管不了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鐘樂岑是嗎?沈固說你是天師世家出身?金玉大廈裡的養陰陣是你看出來的?」
鐘樂岑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確切地說,金玉大廈內部是個招財兼養陰的陣法。四靈陣佈置起來頗耗人力物力,單只那四塊玉就價值不菲,如果在風水上沒有半點轉運,蕭老先生想必也不會相信。」
蕭士奇哼了一聲:「沒錯。自從金玉大廈建起來,蕭家確實是轉了運,否則我豈會就這麼讓人騙了?不過你們說養陰陣,這養陰陣是養什麼的?」
「養陰陣,養的是死人。」
「死人?」蕭士奇驚了一下,「養死人做什麼?」
「確切地說,養陰陣,是把已死的人用陰氣養著,讓他能像活人一樣呼吸行走,舉動如常。」
蕭士奇臉色變了又變,半天才說:「當真有這樣的事?」
鐘樂岑微微一笑:「老先生相信風水,怎麼就不相信會有活死人呢?」
蕭士奇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半晌才說:「難怪他找上我,原來也是另有圖謀!」
沈固釘了一句:「他是誰?」
蕭士奇默然片刻,終於說:「左穆。」
其實這個答案沈固和鐘樂岑早都已經想到了,但經蕭士奇說出來,還是讓人禁不住震動了一下。沈固追問:「左穆怎麼會找上你的?」
蕭士奇沉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鐘樂岑笑了笑:「老先生既然同意他佈陣,想必是有用得著的地方。現在四靈陣已破,老先生需要另想辦法了吧?」
蕭士奇鋒利地看著他。鐘樂岑笑容溫和,但卻一直迎視著他。沈固站在他背後,手放在鐘樂岑肩上,也冷冷地看著蕭士奇。半晌,蕭士奇頹然向床頭靠過去:「不錯,自從四靈陣破了,蕭家的劫又要到了。現在,第一個就報在我身上。」
沈固眉一揚:「你說的劫,到底是什麼?」
蕭士奇緩緩道:「是對蕭氏子孫的劫,凡是血管裡流著蕭家的血,都逃不過這劫數。我就是為了避劫,才對左穆有求必應,還答應他布下四靈陣,還用了正帆的孩子……想不到左穆他,居然是借我的力來養他自己!難怪此人三十年來容顏不改,他說自己是修仙,原來他居然就是個活死人!幸好他死了,不然還不知要怎麼興妖作怪!可是四靈陣破了,這劫就免不了,這卻該如何是好?」
鐘樂岑低頭想了想,抬頭看著他笑了笑:「老先生應該有辦法的。我剛才聽沈固說,您在遺囑裡把您現在住的房子留給了他,想來這免劫的法子就在房子裡,而您,是想利用他身上的戾氣吧?」
蕭士奇臉上陣青陣紅:「胡說!」
鐘樂岑笑了笑沒說話。沈固卻直接伸手去拉他:「我們走吧,既然沒我什麼事,就不用留在這了。」
蕭士奇眼看著他們已經走到門口,重重錘了一下床邊:「回來!我全都告訴你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