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在鐘益的想法裡,開酒吧的,尤其是開那種酒吧的,至少也會跟自己兒子一樣把頭髮染個五顏六色,耳朵上打一排耳洞什麼的,就連穿個牛仔褲也要把膝蓋露出來。他甚至已經做好準備去看個人妖。因此,當他在寂蓮裡看見白衣黑褲的空華時,華麗麗地困惑了——和自己那個連靈砂都要戴在耳朵上的兒子比起來,到底哪個才像出來混的啊?
空華正在吧檯上泡茶,茶葉微苦的清香飄散在空氣中,讓人忍不住想深吸一口。鐘樂岑招呼鐘益在窗戶邊上的座位上坐下。寂蓮其實這些日子一直都沒開門營業,屋子裡稍微有點潮氣,桌子倒是擦得乾乾淨淨的。空華端上茶,每人配了一份西點,放在鐘樂洋面前的那一杯卻有點奇怪,顏色是紅的,茶香裡還夾著紅酒的香氣。鐘樂洋拿起來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什麼味兒啊?」
空華把托盤抱在胸前看著他:「很難喝?」
鐘樂洋漲紅了臉,說難喝吧,怕空華面子上過不去,說好喝吧,也太昧良心了。空華笑笑,眼光越過他看得很遠:「梅鐸的紅酒,還有真正的雨前龍井。」
鐘樂洋聽說過梅鐸,法國著名的紅酒產區,只產紅酒。可是就算是梅鐸的紅酒,拿來摻茶喝也不是味兒啊。
「酒是好酒,茶是好茶,可是它們放在一起,就是不合適。」
鐘樂洋聽出了點什麼,立刻警惕起來:「什麼意思?」
空華笑笑:「你是聰明人,還用我多說嗎?」
鐘樂洋呼地站起來:「你說我們不合適?」
空華微笑:「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鐘樂洋鋒利地盯住他:「為什麼不合適?因為我家裡反對?」
空華反問:「這難道不算一條?還是說,你可以脫離社會獨自生存?」他看一眼鐘益,眼光裡帶點傷感,「愛情會過去,只有血緣才是長久的,你不應該讓家裡人為你擔心。」
鐘樂洋緊握住拳:「我只問你喜不喜歡我?」
空華再次反問:「喜歡就是愛嗎?那你到底真的愛我嗎?」
鐘樂洋衝口而出:「當然!」
空華微微閉一下眼睛,笑了:「我不這麼認為。如果那天晚上我們都沒喝醉,會有今天嗎?所以你說的愛是不存在的,只是你誤會了而已。」
鐘樂洋憤怒了:「你當我是隨口胡說?」
「沒有。」空華看著他年輕的臉龐,「我相信你現在說的都是真的,但,那只是你的誤會。我們之間不算愛情,頂多,有點朋友之間談得來的知己感覺吧。」
鐘樂洋緊盯著他:「你覺得,我們就只是朋友?」
空華攤攤手:「我是這麼覺得。當然,你有權力有另外的想法,但我也有權力堅持自己的想法。」
鐘樂洋看起來要發怒,但還是克制住了:「你是怕我堅持不下去嗎?」
「對呀。」空華笑得燦爛,「根本不存在的感情,你要怎麼堅持?」
「行了。」鐘益打斷了鐘樂洋即將出口的話,站了起來,「他說什麼你也都聽到了,現在,跟我回去。」
空華看著鐘樂洋走出門去。那年輕的孩子低著頭,一向挺直的脊背似乎也有點彎了下去。他苦笑一下,端起桌上那杯茶和紅酒的混合物,一口喝了下去。真的很難喝。鐘樂岑站在那邊看著他,欲言又止。空華用手背抹了抹唇邊的水漬,淡淡地說:「沒事。」
鐘樂岑想說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不同意樂洋和空華的,但是他也知道,空華會拒絕得這麼徹底,與樂洋是他的弟弟很有關係。雖然他口口聲聲地說不希望樂洋傷害空華,但其實,傷害了空華的人裡也有他。
「真的沒事。」空華揮揮手,「哎,這可是我自己做的點心,你們不嘗嘗?他們走了,你們總可以坐坐吧?要不然打包帶回去?」
鐘樂岑看看沈固,又坐了下來。空華從碟子裡拎起一塊曲奇扔進嘴裡:「樂岑,這酒吧你要不要?」
鐘樂岑微微一震:「什麼?」
「以前的導師給我來了封電子郵件,說有個項目,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這些年雖然沒出過什麼差錯,還是覺得自己會的東西太少,而且國內確實落後了些。這次這個項目是最新的,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去看看也好。酒吧要是關了我又覺得太可惜,如果你不願意接,我就給非非。」
「還是給非非吧。我那個診所不想關。這邊我有機會也可以過來幫忙。」
「好,那就給非非。對了,小溪那個丫頭麻煩你們多費費心,反正家裡人管她她是不聽的。前一陣子似乎交了個男朋友,本來我想見見,聽說出差了過一兩個月才回來,我是等不及了,非非一回來我就得走。到時候你們也給把把關。」
「那你醫院怎麼辦?」
「給寧遠。他能撐得起來。當然投資還是我的,他沒那麼多資金。」
空華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就笑笑,回頭到吧檯裡弄出一瓶香檳來:「至少也得一年以後才能回來,喝一杯吧,算給我送行。」
一杯香檳,把鐘樂岑又喝倒了。沈固把他抱上車的時候他在掉眼淚,拉著空華的手說對不起。空華喝的比他多,也有幾分醉意,同樣拉著他的手說為什麼我喜歡的人不是你呢?沈固滿頭黑線,幸虧酒吧裡有睡覺的地方,於是他把空華按倒在床上,然後拖著鐘樂岑走人了。已經十二點多,路上連車都沒幾輛,安靜極了。沈固藉著窗外的路燈光,就看見鐘樂岑靠在車窗邊上,微微發亮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他嘆口氣伸過手去把人摟過來:「你怎麼什麼事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拉?空華和樂洋要真有感情,會因為你一句話就拒絕嗎?何況你還沒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傷心。為什麼這條路這麼難走。我很走運碰上你,但是別人沒這麼好運氣。空華是,嚴?是,還有好多人也是……」
沈固沒說話,只是抱了他一下。這是社會現實,既然走了這條路,就只能接受現實。空華的消沉,固然是因為受過傷害,也是因為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
手機突然叫起來,把鐘樂岑嚇了一跳:「你的?」
沈固眉頭一皺。這個時候來的電話多半沒有好事。果然一接起來就是小黑子的聲音:「沈哥,又有一樁失蹤案了,你快點過來,我覺得跟那一樁有點像呢。」
沈固直接開車帶著鐘樂岑趕了過去。報案的是個年輕小夥子,坐立不安,大冷的天急得一頭熱汗。小黑子臉色不怎麼好看,一見沈固趕緊迎上來:「沈哥,我覺得這事跟咱們今天白天去查的那案子很像。」
小夥子叫鄭廣強,交了一個女朋友姓王。女朋友家裡挺有錢的,嫌他家窮,一直不同意這事。今天大年初一,女朋友的父母經商,好多關係要跑一下,出去拜年了,女朋友趁機跑出來跟他過一下二人世界。到了晚上該回家了,他送女朋友回家,因為怕她爸媽看見,不敢明目張膽地送到門口,但是女朋友住的那個地方又比較安靜,所以兩個人一前一後,他在後面五十米左右跟著,看女朋友進了家門再走。結果事情就出在這五十米上。當時眼看著女朋友就要走到家門口了,他的手機響了,就低頭去褲袋裡摸手機看短信。就這麼十幾秒鐘的時間,等他看完短信再抬起頭來,女朋友就不見了,只有她的小提包躺在馬路邊上。
「當時周圍沒有別人?」
「沒有。她家住的是那種小別墅,環境特別幽靜,而且那邊住的人都是開車的,馬路上平時都沒有幾個人走。」
「你也沒聽見什麼動靜?」
「什麼動靜也沒聽見。」
「會是你當時接電話聲音太大嗎?」
「是我手機來電聲音比較大,但就隔著五十米啊,有什麼動靜我會聽不見?而且要是有什麼人搶劫什麼的,小彬不會喊嗎?我看個短信也就十幾秒鐘啊。」
「你再想想,當時周圍有沒有什麼動靜?不一定是你眼睛看見的,可能是聽見的,也可能是感覺到的。」
鄭廣強拚命回想,半天,還是搖了搖頭。沈固簡單安撫了他幾句,回頭拿著筆錄跟小黑子和鐘樂岑進了辦公室裡間。小黑子率先發言:「我覺得這事跟我們今天白天查的那案子其實很像。都是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失蹤了,而且周圍沒人,還沒半點動靜。」他想想又補充一句,「而且失蹤的都是女人。」
沈固點頭:「都是女人,是湊巧,還是對方專撿女人下手呢?鄭廣強跟他女朋友只距離五十米,為什麼是他女朋友失蹤而不是他?」
「也許女人比較好對付。」
「恐怕這事不能用常理來揣度。如果是人下的手,為什麼半點動靜都沒有?根據鄭廣強的說法,那條路並不是小巷,如果事先有人埋伏,不可能在十幾秒鐘之內就憑空讓人消失。」
突然有鞭炮炸響聲音在外頭響起來,小黑子嚇一跳:「誰在派出所放鞭炮?」他一邊嘟囔一邊過去開門,只見鄭廣強站在房間裡掏手機,鞭炮聲停頓一下,隨即傳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來短信了,來短信了。」隨即又是一陣鞭炮聲炸響。鄭廣強有點尷尬地對小黑子咧咧嘴:「我短信的聲音。家裡人問我在幹什麼還不回家。」
沈固簡單地說:「你能晚一點再回去嗎?我們想跟你去事發地點看看。」
「行行。」鄭廣強趕緊點頭,「只要你們能找到小彬,我不回家也行。」
沈固開車載了四個人直奔事發地點。那一片都是小別墅,有很多都是外地人買的,只有夏天過來避暑才住,所以這會一多半都是空置的,半夜三更的開車在這條道上,還有點靜得?人。
「就在那!」鄭廣強下了車,一邊走一邊回憶,「當時我走在這,小彬已經走到那兒,再有四五十米就是她家門口了。沒錯,就這兒。當時風一吹樹影一晃,腳底下磚翹起來點還把我絆一下,接著手機就響了。你們看,就這塊磚。」他眼巴巴地看著沈固,「能想起來的我全說了,警察同志,你們想想辦法呀。」
小黑子嘆氣:「樹影子什麼的,你說了也沒用呀。」
沈固突然打斷他:「鄭先生,你確定你當時是站在這裡?」
「對呀,這磚不是在這嘛。」
小黑子轉頭看沈固:「沈哥——」
沈固反手指了指:「樹在那邊。」無論燈光從哪裡照過來,樹影都投不到鄭廣強站的這個位置。
「我不可能弄錯!就是這塊磚。而且當時確實就有樹影,要不然我不會沒看見這塊磚翹起來,更不會絆一下。」
鐘樂岑忽然說:「也許你沒弄錯,但那個影子可能並不是樹影。」
「那是什麼的影子?」鄭廣強瞪大眼睛,「不可能是人影,周圍絕對一個人也沒有。也不可能是車影,會有動靜。」
沈固沒有說話,只是沿著路向前走,一直走到鄭廣強說的他女朋友失蹤前走到的地方。那裡也是在路中間,兩邊的綠化帶種的是冬青,沈固舉著微型手電在綠化帶裡觀察了一會,突然回頭向鐘樂岑招了招手。鐘樂岑趕緊跑過去,沈固頭也不回地問:「有沒有什麼怪物是以影子的形象出現的?」
鐘樂岑一驚:「為什麼這麼問?」
「今天白天去查的那案子,有一家的老太太嘴裡總念叨什麼影子吃影子。因為她精神好像有點問題,她家裡人也沒在意。當時我也沒在意,但現在想想,從她家窗口上看過去,雖然看不見人,卻能看見路燈投下的影子。也許她說的影子吃影子,就是事實真相。」
「但是影子明明先投在鄭廣強身上,為什麼他沒事,失蹤的反而是他女朋友?」
「當然也不排除鄭廣強就是真兇的可能。但如果那樣的話,他應該不會編出一個有明顯破綻的說辭。他大可以根本不提什麼磚頭和影子。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沒注意露出了破綻,但他沒有合理的犯罪動機,我會再查。但你幫我想想,有沒有什麼妖怪是這樣的,而且,是帶毛的。」
「為什麼是帶毛的?」
沈固轉回身來,把一點東西放在鐘樂岑手心裡。那是一小團毛,灰色的,卻在手電光的照射下泛出潤澤的金色光澤。沈固另一隻手從衣服口袋裡掏了掏,掏出個小紙包來,打開,裡面也是一團毛,跟他在綠化帶裡找到的一模一樣。
「這,這是什麼東西?」
「這一團是剛剛在綠化帶裡找到。這一團,是在咱們小區外面的綠化帶裡發現的。」
「可是咱們小區沒出什麼事啊?」
「也許這東西在咱們小區裡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影子……帶毛的……」鐘樂岑苦苦思索,「一時還真想不到。食人的凶獸不少,可是以影子的形態出現的,好像沒有。不行,我得回去查查資料。」
「先去上一個案發現場,我想再去跟那個老太太談談。」
4號樓的男人對沈固和小黑子印象不錯,所以對他們的清晨再次打擾並沒有表現出牴觸情緒,還允許他們跟自己的母親談話,只是嘴裡一直嘀咕:「你們問不出什麼的。」
老太太還在自己屋裡,靠窗的地方放了個沙發,看來是方便老太太坐在那裡曬太陽的。老太太現在就坐在那裡,嘴裡小聲地念叨著什麼,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沈固走過去,微笑著問:「大娘,您看什麼呢?」
「啊?」老太太反應有些遲鈍地回過頭來,眯著眼睛看了沈固一會,手指著窗外,「影子,把影子吃了。」
沈固向窗外望瞭望。以出事的那個女孩的身高來計算,從這裡看不見她的人,但可以看見路燈投下的她的影子的上半部分。
「哪個影子把哪個影子吃了?」
「大的……」老太太困難地組織著語言,「張開嘴,跟著小的,吃了……」
「媽!」男人聽不下去,「這幾位是警察,來查案子的,您別跟人家瞎說,耽誤人家的時間。」
「吃了,真的!」老太太有點急了,連手也比劃起來,「跟在小的後頭,張開嘴,咬!咬住頭了,一下子就吃了。」
男人無奈地嘆氣,對沈固攤手:「你看,我媽她就是……」
「不。」沈固對他點點頭,「大媽的話對我們破案很有幫助,要謝謝你們。」
「啊?」男人一臉茫然,「哦好好,能幫到你們就好。」
沈固又望了一眼窗外,他現在幾乎能從老太太支離破碎的言語裡想像到當時的情景:女孩打著電話在路上走著,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的影子旁邊又多了一個巨大的黑影,更沒有發現這個黑影在漸漸靠近自己,最終張開血盆大口,突然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