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結局
羅靖有一瞬覺得自己不能呼吸——火盆早已滅了,房間裡一股潮悶濕冷的氣息,沈墨白盤膝而坐,五心朝天,寶相莊嚴,然而他的一頭青絲,不過短短六天,已經皓如白雪。光線射進黑暗的房間,他卻沒有半點反應,雙眸仍然緊閉,而眼下是一片乾涸的血跡。下一刻,羅靖瘋了似地扒開窗戶上所有的木板,從窗戶裡跳了進去。這麼大的動靜終於驚動了沈墨白,他微微偏了偏頭:「羅將軍?」
羅靖顧不得去思索「羅將軍」與「將軍」之間有什麼變化,他一步衝到床前,卻在伸出手去的時候僵住了。黃昏金色的陽光照在沈墨白身上,他雪白的長發反射出一圈光暈,就像是寺廟裡供著的佛像頭頂的光輪。他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雙唇卻是異樣的殷紅,彷彿盛了胭脂的琉璃器,使他看起來既像莊嚴,又似妖異。唯一醜陋的是那雙眼下的血跡,已經結塊成濃重的黑色,針一般地紮著羅靖的眼睛。
「你,你的眼睛,頭髮……」
沈墨白抬起一隻手摸了摸頭髮:「頭髮如何?」
羅靖顫抖著手去抓起一綹長發:「全都,白了。」
沈墨白微微一怔,隨即釋然:「色即是空,此具皮囊已將脫去,無論何種變化,都已無妨。」
羅靖幾乎是喊叫出來的:「那你的眼睛呢!」
沈墨白沒有回答,只是用一隻手遙遙指了指窗口。羅靖回頭看去,才發現方才他跳進來的窗口上懸著個布偶,仍然是青布衣裙白布臉面,眉眼依舊生動,卻畫得有些歪斜,使得那酷似丁惠的面目有些古怪扭曲。他再看一眼,突然驚覺那黑色並非墨汁,卻是乾涸的血跡,與沈墨白臉上的凝血一模一樣。布偶的腹部用同樣的顏色繪了一圈古怪的符號,像是些字,又像是些扭在一起的蟲子,再看上去,又像個未成形的胎兒。風從打開的窗口吹進來,布偶搖搖晃晃,那眉眼也就動起來,像是在做著奇異的鬼臉。羅靖只覺頸後的頭髮靜悄悄地豎了起來:「那是什麼?」
「返魂咒。」沈墨白似乎想要解釋,但斟酌片刻仍找不到合適的言辭,最終只是簡單地道,「我答應過還你一個孩子,返魂咒可召回冥界魂魄,附於胎兒之上,形同轉生,孩子落地之後與生人無異。只是抱歉,未必是原本的魂魄,然而血緣由肉身而定,仍是你的骨血。」
羅靖平生頭一次覺得恐懼:「你的眼睛,就是用來——」
沈墨白微笑,雙掌合什:「取我眼中血,還你心頭肉,一執百念生,自作還自受。羅將軍,你無後之兆因我而生,如今我還你一子,兩不相欠。」
羅靖猛地抓住了他的肩頭:「可是丁惠她,她根本沒有身孕!是我的錯,我誤信了她,可她腹中那個,那個——為什麼才六日就有胎動……」他語無倫次,不知說了些什麼。
沈墨白卻是面容平靜:「尊夫人不是已有身孕了麼?」
「沒有。」羅靖顫抖地抓著他,「她假稱有孕,是為了,為了陷害你。可是她的肚子為什麼,為什麼郎中說她竟然有了六個月身孕的脈象?」
沈墨白微微低頭,然後笑了:「返魂咒召回的魂魄若有胎兒可附,則如同轉生,十月懷胎,一朝臨盆。若無可附著,便只能結鬼胎,陽間一日,陰間一月,十日之後,鬼子便將破腹而出。想不到我此生最後一次使用法術,仍然只是徒添罪孽。」
羅靖帶著最後一點希望看著他:「還有法子補救麼?」
沈墨白緩緩搖頭:「鬼子結胎已成,無可逆轉。不要驚擾,還可挨足十日,否則鬼子將會提前現世。或者這世上還有散魂之法,但我時已無多,來不及了。」
羅靖還來不及悲傷,就被他的話驚得幾乎跳起來:「什麼叫時已無多?你怎麼了?」
沈墨白重新雙掌合什:「我違背師傅遺訓入世,鑄成大錯,幸而壽數已到,終於不必再增惡業。我壽止三十,今剜目召魂,自損五年,無常已到,終將歸冥。紅蓮地獄,正為我輩而設,這滿身罪孽,怕只有在十八層地獄之下,才能清洗了。」說到這裡,他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落寞,「佛法廣大,慈悲無邊,為何不能渡我……」
羅靖只聽到一句無常已到,心中陡然一緊:「不!你不能死!」
沈墨白疲憊地微笑:「羅將軍,我縱不死,也無能再將鬼胎收回了。」
羅靖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我不管什麼鬼胎,你不能死!我,是我的錯,我不該,不該不信你!」他十年沒有流過的淚,在沙場上與敵人拚死之時都不曾流過的淚,這一刻終於流了下來,滑過他的臉頰,滴落在沈墨白的手背上。
沈墨白用手指輕輕摸索著手背上那滴水珠,良久,輕輕嘆息:「將軍這是何苦……」
羅靖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他緊抓著沈墨白的手,突然想起他說的那句「佛法無邊」,心裡猛然一亮:「菩提珠!你的菩提珠呢?你不是那東西能保護你——」
沈墨白微微一笑:「菩提珠在吳城時用來為將軍治疫,已經與將軍合為一體,不能再為我所用了。」
羅靖如遭雷殛,猛地呆住了,手不由自主地往胸前伸去:「這,這紅痣——」他早就發現自己身上多了顆紅痣,只是不痛不癢,也就從沒在意,萬想不到這便是沈墨白的菩提珠。一剎那間,往事種種,盡皆劃過眼前:沈墨白為難的表情,借靈之後他渾身冰冷地躺在紙旗陣之中,他輕輕地說菩提珠丟失的模樣,宛在目前。羅靖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菩提珠——」
沈墨白終於慢慢伸出手來,輕輕摸著他的肩頭:「菩提珠是陽和中正之氣,能與你的命相沖和,改其大凶之兆。此後你好自為之,戒嗔戒殺,當可修來世之福。」
羅靖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什麼來世之福!你死了,我定會跟著你輪迴,生生世世,我都要守著你!」
沈墨白低聲笑了:「輪迴……我生前罪孽深重,連坐化亦不能夠,死後恐也難入輪迴,倘入輪迴,亦願如今生一般壽只三十,生而無趣,長壽何為?至於將軍,相見爭如不見,還是不見的好。」
羅靖一字字道:「我會跟著你!」
沈墨白輕聲笑著,像縱容著一個孩子:「我大限已到,無常入戶,見者不吉,將軍還是退出去吧。」
羅靖一個機靈,回頭去看門口。天色已經昏黑,什麼也看不清,但他隱約之間似乎真的聽見鐵鏈拖地之聲,隔了一會,又是一聲,已經近了幾步,等到第三聲響起,已經到了羅靖面前,明明門關得好好的,但昏暗之中,羅靖當真覺得有個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只是情急之下反手一撈,卻什麼也沒碰到。但聽得第四聲已經響到了床前,而沈墨白低眉端坐,面上反而露出解脫的微笑,口中輕輕誦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猛地一陣風吹來,將窗戶碰上,屋中頓時沒了半點光線。羅靖卻覺得自己反而看見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正舉起雙手,將手間一條什麼東西向沈墨白頸上套了下去。他猛地一個機靈,一手拔出靴中短刀,一手扯開自己胸前衣裳,一刀就對著胸前的紅痣剜了下去。刀刺入胸膛,一股鮮血噴濺而出,羅靖在劇痛中似乎聽到噗地一聲輕響,那隱約的人影猛然消失了,而沈墨白的身體慢慢傾斜,終於倒在床上。羅靖跌跌撞撞地撲過去,卻什麼都看不見。他正四處摸索燭火,窗戶突然被推開,碧泉拿著燈站在窗口:「爺!」
羅靖恍若未聞。他就著燈光看向沈墨白。沈墨白身上濺了他的血,有一滴濺在眼角,像一顆紅痣,又如一滴血淚。他神情平靜,肌膚猶有餘溫,但呼吸已然停止了。羅靖跪倒在床前,胸前還插著那柄短刀,他似乎不覺疼痛,只是伸開手臂,慢慢把沈墨白攬在懷裡,緊緊地抱著,低下頭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把菩提珠還給你,你帶著它,就不會下什麼地獄。佛法無邊,會保佑你的。」他用另一隻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旋,將紅痣帶著整塊皮肉都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沈墨白胸前。血如泉湧,立刻將兩人的衣裳染紅,他卻彷彿並無知覺。
碧泉從窗戶裡翻進來,燈光照上這滿床血色,駭得他臉都白了,撲過來要給羅靖裹傷,卻被羅靖反手摔了出去。他眼睛只看著沈墨白,低聲道:「張太醫是你買通的?」
碧泉打了個冷戰,但隨即抬起頭:「是。」
羅靖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看著沈墨白:「為什麼?」
碧泉悲哀地看著他的側面:「煙兒服侍了爺這些年,難道就比不過沈墨白一點?她腹中胎兒丟了,人也瘋了,可是爺——竟然還將沈墨白留在家裡……」
羅靖沒有說話。窗外猛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碧泉一驚,跳起身來:「爺要打要殺,碧泉絕無二話。可是夫人她,她,她要生產了!」
羅靖仍舊看著沈墨白,慢慢把他臉上乾涸的血塊擦掉,那雙眼睛,他始終沒有勇氣去觸碰:「她根本沒有身孕,要生產什麼?」
碧泉臉上現出恐懼之色:「不,不知道。但夫人腹中鬧得很厲害,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一樣……」他說到最後,聲音也顫抖起來。
羅靖半晌才輕輕哦了一聲:「她吃墮胎藥驚了胎,鬼子要提前出世了。」他說得很平靜,就像在說明天早上要吃粥一樣平靜。輕輕把沈墨白的身體放平,他抽出腰間的劍站起身來:「走吧,去看看。」
丁惠正在床上打滾,芳云芳雨兩個人都按不住她。她的肚子在不停地動,像有什麼東西在橫衝直撞地尋找著出來的路。吳郎中早就嚇跑了,滿屋子都是丁惠撕心裂肺的尖叫,鑽得人後背發麻。她從滿眼的淚水中看見羅靖,極力掙紮著伸出手來:「爺,救救我!救救我!」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
羅靖因為大量失血,有些頭暈。他用劍撐著地站了一下,然後慢慢走到床前。丁惠想爬起來,卻只能滾到床邊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爺,救我——」
羅靖慢慢地搖頭:「沈墨白死了,沒人再能救得了你了。」
丁惠張大眼睛看著他,絕望地低語:「沈墨白!沈墨白!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羅靖輕聲唸誦:「一執百念生,自作亦自受。你,我,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丁惠想說話,然而腹中新一陣劇烈的痛楚讓她再次翻滾起來。一屋子的人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看著她漸漸沒了力氣,看著她像死人一樣癱倒在床上,只剩下腹部在詭異地動著,每動一下,就從她喉中擠出一聲沙啞的低號……
羅靖緊緊咬著牙,慢慢地舉起手中劍,芳云驚駭地看著,想叫,又卻吞了回去——丁惠這樣痛苦地煎熬,實在生不如死。丁惠慢慢地翻了翻眼睛,竭力想抬起一隻手:「爺——」
羅靖的手停在半空。劍柄幾乎被他攥出了汗水,可是這一劍,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丁惠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整個身子都彈坐了起來,而後重重摔落到床上。
她腹部的衣裳突然凸起了一塊,迅速被鮮血染紅。所有的人幾乎同時驚呼出聲——衣裳被撕開一道裂口,一隻小小的手帶著鮮血從裡面伸了出來。
芳雨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手的大小與普通嬰兒無異,顏色卻是蒼白中透著青紫,更為詭異的是手指上居然長著尖尖的指甲,乍一看如同鳥爪,指尖上還帶著幾絲皮肉。這隻手從衣裳裡伸出來,在半空裡停了停,然後丁惠腹部又是一動,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
屋裡寂靜如死,只聽到丁惠急促的呼氣聲,有出無進。她的眼睛已經翻了上去,幾乎看不到瞳仁,誰都知道,她快要死了。
門外,隱隱的不知從哪裡傳來吹打聲,音韻哀長,像是出殯的動靜,傳入這寂靜的房間裡,更令人毛骨悚然。兩隻小手在衣裳外面動了動,像是覺得破開的道路太窄,又縮了回去。薄薄一層中衣已經被血浸透,緊貼在丁惠肚腹上,露出那道向外冒血的傷口,能看得見那雙小手的一舉一動——小小的手指抓住傷口兩邊的皮肉,用力一撕……
羅靖像受傷的野獸一般狂吼了一聲,猛地舉起手中劍刺了下去。純鈞劍從丁惠腹中穿過,將她連帶著那個剛剛冒出來的頭顱都釘在床上。丁惠發出最後一聲淒厲的叫聲,腹中猛烈地翻騰起來。羅靖用雙手按著劍柄,將整個身體都壓了上去——鬼胎掙扎的力量之大,竟然讓他也難以把持。胸前的傷口由於他的用力迸裂開來,鮮血湧出,順著劍身流入丁惠腹中,竟然發出滋滋的聲音,鬼胎像是被滾水燙到一般猛然用更大的力氣掙紮起來,但羅靖死死按著寶劍,鮮血漸漸將鬼胎淹沒,那兩隻手慢慢停止了掙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乾癟下去……
羅靖慢慢鬆開手,搖晃著後退了一步。碧泉動了動,似乎想上來攙扶,卻被他冷冷地看了回去。羅靖環視屋中,最後從桌上拿起一根蠟燭,慢慢走了出去。碧泉遲疑地跟在後面,但羅靖始終沒有回頭。他走出西院,再次進入東院,而後反手將牆上唯一的一扇小門鎖上了。
碧泉在門外徘徊。他不敢跟進去,這樣的羅靖讓他害怕。他沒想到沈墨白會這樣毫無徵兆地死去,更沒想到羅府會是這樣家破人亡。他徘徊著,不知道是該立刻進去為羅靖裹傷,還是等著他自己走出來。他就這麼遲疑不定,直到高牆之內傳來嗶嗶剝剝的聲音,火焰的紅光從牆頭上映了出來。
碧泉用盡全身力氣去撞門,但門極其結實。當初將沈墨白隔離時唯恐牆不高門不固,現在卻成了最大的阻礙。等到他去柴房拎了斧頭來劈開門,沈墨白那間釘成木箱的屋子已經燒得通紅。木板乾燥,而隆冬有風,風助火勢,轉眼之間便將房子燒透。碧泉衝過去,房門還緊緊釘著,窗戶也被從裡面插上好。窗紙被燒光,露出幾個向外噴著火舌的窟窿。透過火光,碧泉看見羅靖倚坐在床頭,懷裡緊緊抱著沈墨白,火舌已經舔到帷帳,燒著了他的頭髮和衣角。任憑碧泉在外面喊得聲嘶力竭,他只是看著沈墨白的臉,恍若未聞。
轟地一聲,房梁塌了下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片刻之後,東院裡爆發出痛苦的號叫。似乎是應和著他,死寂的西院裡飄出一陣輕柔的歌聲:「小寶寶,睡搖籃,穿新衣,戴花帽……」
《前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