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決裂
「究竟怎麼回事?」羅靖在地下踱來踱去,有些焦躁。
郎中收回搭在丁惠腕上的兩根手指,欠身道:「將軍,夫人腹中胎兒不穩,照老朽看來,似乎有小產之兆。」
「怎麼會這樣?」羅靖瞪一眼站在旁邊的芳云芳雨,「你們是怎麼伺候夫人的?」
芳云芳雨一起低了頭,芳云小聲道:「爺,奴婢們伺候夫人是盡心盡力,可,可夫人前些日子還好好的,今天一早起來就覺得腹中疼痛……」
「是不是胡亂吃了東西?」
芳云連忙搖頭:「自從上次郎中來診過脈,奴婢們樣樣都注意了。」
羅靖無奈地看向郎中:「這該如何是好?」
郎中捻捻頷下的山羊鬍:「老朽也覺奇怪,若從這脈相看來,夫人貴體康健,卻偏偏胎兒不穩,實是古怪。老朽現下也沒別的法子,只好先開幾帖安胎藥吃吃看。夫人也不要過於擔心,好好休息是正理。」
羅靖皺著眉讓芳云封脈敬送郎中出去,回頭向丁惠道:「明兒個換個郎中再來看看,你不要著急。」
丁惠倚坐在床頭,面色略微有些蒼白,聞言苦笑道:「吳郎中是老郎中,幾十年看這生產之事,京城內外也算是有名的了,再換郎中,未必就比他好。或者還是妾身命不好,留不住這孩子。」
羅靖微慍道:「胡說!只要你身子好好的,為什麼留不住?」
丁惠低頭半晌,低聲道:「這怕是有夢兆的。」
羅靖眉頭一皺:「什麼夢兆?」
丁惠面露憂鬱之色,低聲道:「妾身昨夜夢見有人用針刺妾身腹部,醒來便覺疼痛,這孩子恐怕……」
羅靖有些煩躁地道:「胡說!這是你身體不適,才有異夢。郎中不是說了,不要過於擔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理。」他自覺聲音有些高了,平了平氣,放緩聲音道,「你就是心事太重,還要操心家裡的雜事,自然勞累。從明日起不要再管這些雜事了,都放給芳云去做,芳雨就專心伺候你,好好的養胎。」
丁惠輕嘆道:「家裡這些事……碧姨娘又時好時壞的,妾身看著焉能不急?妾身就是怕,也走碧姨娘那條路……」
羅靖眉頭緊皺:「告訴過你煙兒那事都是意外。現在牆都壘起來了,你還怕什麼?」
丁惠低頭不語。芳云插嘴道:「可是奴婢聽說那鎮魘之術別說隔著牆,就是隔著千里萬里也能管用的——」她還沒說完,丁惠已經斷喝道:「芳云住口!爺,時候不早了,爺今天不是還要去營裡麼?快些去吧,妾身現下好得多了。」
羅靖看看天色已經不早,點了點頭轉身出房。碧泉已經備了馬在大門口候著,服侍羅靖上馬,手卻牽著馬韁一時沒有放開。羅靖低頭看他一眼:「有話就說。」
碧泉沉默片刻,道:「聽芳云說,夫人身體不適。吳郎中雖然好,只是年紀大了,恐怕未必診得準,爺是不是再請個好郎中來看一看?」
羅靖也有這個意思,點頭道:「我也這般想,只是不知請哪一個。」
碧泉略一思忖道:「太醫院的張太醫不是跟爺還說得來?屬下認得他的家,不如過幾日屬下去請?」
羅靖聽他語氣有些生份,微微皺眉道:「你怎麼了?」
碧泉手摸著馬鬃,低聲道:「屬下只是不想看夫人也跟煙兒一般。」
對別人,羅靖大可喝斥,但碧泉是跟他上過戰場的人,比之碧煙還要親近些,縱然心中有些不悅,也只能壓平了聲音道:「怎麼你也疑神疑鬼的?」
碧泉抬起毫無表情的臉,低聲道:「爺難道不覺得,沈先生懂的東西太多了?那道人雖然瘋瘋顛顛,但有些話說得確是不假。至少,他若是想害什麼人,只怕爺並防他不住。」
羅靖默然。碧泉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沈墨白太神秘。看起來,他是把沈墨白牢牢抓在手裡任意揉圓捏扁,可實際上,沈墨白到底還能做些什麼,他一無所知。從常州到京城,沈墨白總會不時地做出一件讓人驚訝的事:請乩、掃晴、避水、鎮龍、觀氣、救疫、識蛟,還有那個什麼所謂的青蚨,隨便哪一件都是見所未見,甚至有些根本聞所未聞。事若反常必為妖,若照此說來,這人隱隱的竟真是有幾分近妖了。
「他有何理由要害惠兒?」羅靖聲音雖然鎮定,卻自覺這話說得有幾分無力。
碧泉臉上仍然毫無表情,輕聲道:「爺強行把他帶離常州,又要了他,只怕……他未必甘心。」
羅靖這次真的變了臉色。沈墨白跟他,他自己知道,至少有一半算是被自己強迫的。不說他當年並不願離開常州,就是在吳城他要了他,也算是有些乘人之危。
沈墨白幾次表示過要回常州,都被他強留了下來,直到他出走又回來,卻又就此持齋斷葷,這其中種種,現在想來,皆因他並不情願之故。倘若碧泉方才說沈墨白是嫉妒,那他大可以置之一笑,因沈墨白對他,雖然來者不拒,卻也並不特意逢迎;然而碧泉說他是不情願,這卻正中靶心。
碧泉眼看羅靖露出猶豫之色,續道:「我看他對爺縱然有所不滿,卻也未必敢下手,可是若使個什麼鎮魘法兒來對付夫人,在他卻是易如反掌。」
羅靖心頭煩亂,匆匆道:「我去營裡,有什麼事情,回來再說。」一揚鞭子,從碧泉身邊走開,只聽碧泉幽幽道:「爺還是把人送走的好,否則夫人肚裡的孩子若有個好歹,怕爺到時後悔也來不及。」
羅靖不願再聽,打馬飛馳,跑出老遠,猶自覺得碧泉的聲音總在耳邊繚繞不去。他一口氣飛馬到城防營,才覺得心裡稍稍鬆快了些。今天他來得晚,營裡的早訓已經散了,軍士們正吃早餐,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處,有一堆人格外的多,也不知在嘀咕什麼,連羅靖從旁邊走過都沒有看見。只聽人群中一人道:「……王尚書這些年妾室娶了四房,至今不見煙火氣。連太醫去看,都說他難有子女,這四姨娘突然懷上,若說是他的種,那倒奇了。」
人群中一陣哄笑,有人道:「老來得子,這也是有的。」
先頭那人故作神秘道:「這你就呆了。聽說了麼,前些日子王尚書府上鬧鬼呢,請了幾撥道士和尚都驅不了,最後那一次,和尚念了一夜的經,天亮就發現四姨娘倒在自己院子門口,旁邊還有些散落的符紙,上面畫的符誰都看不懂。尚書府上這才知道,原來這鬧鬼,都是這四姨娘搞的。你們想,若說她肚子裡那個沒鬼,誰信?」
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道:「說不定就是鬼交呢。」接著是一陣低聲褻語,雖然壓低了,也是不堪入耳。只聽有人道:「那王尚書怎麼辦?」
先頭那人嗤笑道:「還能怎麼辦?換了你怎麼辦?難道留她在家裡鬧鬼?她會畫符,還不知能幹出什麼來?你們可知道,今上就曾險些被那鄭王鎮魘了,這鎮魘法兒,不懂的人那是防不勝防。」
又一人道:「若是我,抓到了姦夫一起沉塘。」
先頭那人笑道:「姦夫大約是抓不到了,據說這四姨娘死也不肯說一個字,大約這沉塘是差不多了。」
另一人道:「王尚書怎麼也是書香大家,真要將姨娘公開沉塘,豈不有些……」
先頭人道:「這種事王尚書怎會鬧出來,綠頭巾的名聲好聽麼?要沉塘又何必到別處去,難道家裡沒有水井麼?」
羅靖只聽到鎮魘兩個字就再沒聽見後面的話。他牽著馬向主將營帳走去,心裡卻反覆念叨著這兩個字。皇帝被鄭王那個蛟妾鎮魘的樣子他已經看過,無緣無故地發病,太醫根本診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丁惠夜來異夢,晨起就無故腹疼,確實也……
這一整天,羅靖都是心緒煩亂。好在晚上回家,丁惠並沒什麼異樣,他才稍稍放下心來。這些日子他時常宿在丁惠房裡,芳云芳雨早就給他準備了面水青鹽,鋪好了床。羅靖也就宿了下來。朦朧到半夜,他忽然被丁惠痛苦的呻吟驚醒,只見丁惠雙目緊閉,兩手按著腹部蜷成一團,口中斷續地呻吟著,似乎做著什麼噩夢一般。羅靖搖晃了她幾下,她才勉強睜開眼睛,低聲道:「爺,我肚子痛。」
羅靖抱著她坐起身來,高聲喊道:「芳云,芳雨!快去請郎中!」
碧泉趕著馬車很快接來了吳郎中,老頭子診了半天脈,淡白的眉毛緊擰在一起,終於還是道:「將軍,老朽確實診不出什麼,夫人脈相正佳,可是這腹中胎兒……」
丁惠伏在枕上啜泣起來。羅靖煩躁地走了兩步,突然停步沉聲道:「碧泉去把張太醫請來。」
丁惠一震,從眼角瞥了羅靖一眼。碧泉就候在門外,聞言略一遲疑,應了一聲轉身走了。羅靖進了帷帳坐到床邊,摟著丁惠柔聲道:「別怕,張太醫醫術是好的,讓他來診診脈再說。」
碧泉回來得還是很快,張太醫胡亂套了件外袍就跟著過來。羅靖起身兜頭一揖:「煩勞張大人半夜過來了。」
張太醫看一眼碧泉,又看一眼外屋的吳郎中,搖手道:「將軍不必客氣,待下官先為夫人診一診脈。」
屋中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都盯在張太醫的兩根手指上。良久,張太醫收回手,沉吟道:「夫人的脈相無恙。」
羅靖心裡微微一涼,道:「那腹中的胎兒?」
張太醫摸了摸下巴,目光悄悄向碧泉看了一眼,緩緩道:「胎兒麼……恐怕未必能順利產下。」
羅靖只覺心不知落到了哪裡,空空蕩蕩。碧泉送兩位郎中出去,他竟然沒有發覺。丁惠側身向內躺著,嚶嚶啜泣,哭聲像針似的紮在羅靖心上,他站了良久,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沈墨白還沒睡下。這些天他心裡總是在想丁惠有孕的事。羅靖的手相明明是無後,為什麼丁惠卻能有孕?不知不覺地,他又從箱底翻出了那個布人,可人偶握在手裡,他又遲疑了——為什麼還要執著呢?明明連師傅留下的硯台都扔了,又何必還要執著?不如渾渾噩噩過這一生,也未必不是一種選擇。深深嘆口氣,他把布人扔進火盆。燒了吧,燒了,就一了百了。
布人扔進火中,邊緣很快燎焦了,開始竄起小小的火苗。沈墨白正出神地看著,門突然被踢開,緊接著,一個人旋風般捲到他面前,一手撈起了火盆中那燒了一半的布人:「這是什麼!」
沈墨白怔了一下,羅靖暴怒的臉已經出現在眼前:「這,是,什,麼!」幾乎是一字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像冰棱子一樣尖硬而冷。
羅靖此時只覺心中冰冷。他看過沈墨白畫掃晴娘,只是寥寥幾筆,人形就躍然如生。手中這個布偶,雖然已經燒了一半,可墨色的眉眼尚在,分分明明的便是丁惠。他懷著希望和疑惑而來,卻只看見這個燃燒著的布偶。他緊緊握著那冒火的東西,掌心灼熱疼痛,心裡的煎熬卻更甚。他把手中佈偶一直送到沈墨白臉前,啞聲道:「說話!這是什麼?你跟惠兒有什麼仇,要這樣害她?」
沈墨白心裡微微一涼,或者是該來的終於來了,他反而平靜:「我沒有害誰。這是我做來占卜用的。」
羅靖冷笑:「你想卜算什麼?」
沈墨白淡淡道:「卜算她腹中的胎兒是——」他突然說不下去了。說什麼?
說羅靖無後?說丁惠腹中胎兒不會是羅靖的?
羅靖手一直伸著,布偶上的火苗已經被他攥熄在掌心裡,可是仍然灼燙:「卜算胎兒如何?卜算是男是女?還是卜算幾時下生?或者,根本就不讓她生下來?」
沈墨白微微有些急了:「不!我只是——」
羅靖怒吼:「只是什麼!」
沈墨白不得不說:「你,你掌紋有無後之兆,我只是不解她為何還能有孕……」
羅靖哈哈大笑,笑聲冰冷:「不錯,有你在,讓我無後確實易如反掌。」
沈墨白像被戳了一刀似地縮了縮。他知道羅靖誤會了,但,那道截斷掌紋的傷痕卻正是因他而生,羅靖這番話,其實也並沒有錯。
羅靖胸頭怒火翻騰,可是內心深處似乎還抱著一絲希望,連他自己也不曾覺察。兩人對峙著,誰也不說話。一片靜寂之中,突然傳來芳云的喊聲:「爺,爺!夫人,夫人——」尖利的叫聲在靜夜中讓人不寒而慄。接著碧泉的腳步聲飛奔到門外:「爺,夫人——小產了!」
羅靖還沒清醒過來,手掌已經揮了出去:「你這個妖孽!」
沈墨白被這一記耳光摑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邊臉都麻木了。口中微咸,他用手指抹抹唇角,帶出一縷鮮紅,扎得眼睛痠疼。用力眨眨眼睛,眨去眼前亂飛的金星,沈墨白慢慢抬頭看著面容扭曲的羅靖,突然笑了。
羅靖被他的笑容刺得陣陣作痛:「你還笑什麼!」
沈墨白輕笑出聲:「羅靖,你為何不信我?自我見你至今,我可曾騙過你一次?你捫心自問,我為你做過什麼?從常州、錢塘、吳城直到京城,難道就抵不上這小小的布偶?」
羅靖微微怔了怔。記憶中沈墨白的目光永遠是清澈見底,偶爾帶些茫然,從來未如今晚一般尖銳譏諷,還帶些高高在上的睥睨。羅靖覺得被什麼刺痛了,痛的是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幾乎是不假思索,他脫口而出:「沒有你,難道我就打不了勝仗?」
沈墨白的心一直冷到了底,疲憊和著憤怒,像火一樣燒遍了他全身:「好。你不就是要個孩子麼?我給你!」
羅靖像看怪物一般看著他:「你給我?」他能生得出?
沈墨白笑得森冷:「不錯,我給你!給你一個像你一樣的孩子!你是什麼樣子,他就會是什麼樣子!等這孩子給了你,我和你,也就兩清了。」
羅靖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這聳人聽聞的說法,就被那句兩清激怒了:「兩清?你想怎麼個清法?」
沈墨白一字字聲如金石:「我還你一個孩子,你讓我走!」
羅靖此時的怒氣尤勝方才:「走?你想走到哪裡去!告訴你,你想走,除非是死!」他突然退出房外,砰一聲關門落鎖,「碧泉!把門窗都給我釘起來!」
碧泉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轉身去找木板和釘錘。沈墨白撲在窗上:「羅靖!我給你一個孩子,只是,你不要後悔!」
羅靖握緊了拳,看著碧泉將木板一塊塊釘在門窗上,隨著最後一塊木板被釘牢,沈墨白的聲音也驟然中斷,整間房子像墳墓一般無聲無息。羅靖狠狠咬了咬牙,厲聲向碧泉道:「每天給他送飯,若是跑了,你提頭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