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吉日
春暖花開,吉日良辰。羅靖的婚期到了。
左穆在大年初一早上就悄悄離開了羅府,過了幾天丁蘭察的書信才到京城,說左穆在回青州的路上失蹤了。羅靖看了書信,沉默良久,還是沒有向丁蘭察提起左穆的行蹤。尚書府此後倒沒有什麼動靜,不知是當真把左穆當成了賊,還是這種事不好對外宣揚。或者是因皇上正在對鄭王一派的勢力進行清除,,他也在其中,自顧尚且不暇,自然也就顧不上別的。
鄭王被大理寺定為謀逆之罪,因其是皇室血脈,免予顯戮,賜了一杯毒酒,王府中男子處死女子流放,皇上還算仁慈,將他最幼的兒子貶為庶民,算是留了一線香火。曾經顯赫一時的勢力煙消云散,那些曾經與鄭王十分親近的官員自然人人自危,唯恐皇上下一刀就開到自己頭上來。羅靖如今是皇上眼中的紅人,不少人都想巴結他,因此這次他成親,就成了送禮示好的大好機會。
吉日清晨,羅府門口就開始如流水一般有人出入。丁家姑娘已經由丁蘭察派心腹親兵護送進京,暫住在韓瀾府上,由韓夫人送親。因為羅靖沒有父母在府,禮節上也可以簡單些,但饒是如此,事情也實在不少,幸好韓府還把下人都派了過來幫忙,總算沒有讓碧煙和碧泉忙昏了頭。
碧煙已經換了髮髻,穿上妾室的粉紅衣裳。按照禮節,她要在新人成禮後的第二日清早,向正室夫人敬茶行禮。因為算是有了正式的身份,她也就不便再拋頭露面,只在後房安排席面,前面迎客接禮的事,都由碧泉和韓府的管家去做。
羅靖一身大紅喜服,站在大門口,看著那披紅掛花的彩轎在喜娘的吹鼓手的陪同下從街道那頭慢慢走近。鞭炮在身後清脆地炸響,喜娘吆喝著落轎,掀開轎簾,扶出新人。繡著金線牡丹的紅綢蓋頭在晚風中微微顫動,邊角處垂下珍珠流蘇,描龍繡鳳的嫁衣在跨火盆裡輕輕提起,露出一雙絡著金線的繡鞋,從頭到腳,無可挑剔。
「撒帳東,芙蓉帳暖度春風;撒帳南,只羨鴛鴦不羨仙;撒帳西——」
羅靖耳聽著喜詞,眼看著一把把的紅棗、桂圓、蓮子撒到繡著鴛鴦戲水花樣的床鋪上,隱約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年幼時,看著母親躲在牆角哭泣,他曾天真地想過,將來他娶了妻子,一定要對她好,不讓別人欺負她……可是今天,他的大喜日子,小登科的洞房花燭夜,他不知為什麼,卻並不興奮,甚至喜秤已經遞到手裡,要揭開蓋頭的時候,他的心仍然是那麼平靜地跳動著,一如往日。
大紅蓋頭輕輕滑下,丁惠的心砰砰跳動著,片刻之後,才慢慢抬起眼睛。
眼前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算不上俊秀,卻英氣逼人。丁惠覺得一直懸著的心輕輕落了下來,雙頰卻不由自主地熱了。這是她的丈夫,那個據說是在邊關屢立戰功,單人隻手將敵將斬於馬下的年輕將軍,那個由她的伯父親自做媒,讚不絕口的男人,他確是符合她少女的夢想,不是她擔心要嫁的那些紈褲子弟,而是一個真正的青年英雄。這一刻,她萬分感謝蒼天。
交杯酒送上來,米酒甜甜的味道在屋裡瀰漫開來,薰人欲醉。丁惠極力抑制自己砰砰亂跳的心,低垂著眼睛,接過合歡杯。繞上來的手臂結實有力,手掌寬大厚實,指節分明的五指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小小的杯子,肌膚的熱力隔著薄薄的綢衣暖到她的,耳邊眾人的恭喜打趣聲似乎都隔得很遠,她只聽到低沉有力的聲音:「夫人請——」
於是她心裡慌慌的,用十八年來所有的矜持控制著自己,用她最動聽的聲音柔聲應道:「夫君請——」從此之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沈墨白靜靜地坐在自己房裡。今天一早,他就被院子裡的動靜驚醒了。羅靖府上是難得的熱鬧,但這熱鬧,不屬於他。對外,他是羅靖的結義兄弟,是皇上欽賞過五品俸祿的人,然而在他自己心裡,對於羅靖,對於這場婚禮,他只是個尷尬的存在。他無法自欺欺人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於是,就只有呆在這東院的一角,靜靜聽著西院裡傳來的喧嘩和笑鬧。
法華經攤開在桌上,旁邊是金剛經。其實用不著看,這些都是他從小就讀熟的,幾乎是倒背如流。師傅曾說他與佛有緣,經文過目不忘,無論心氣如何浮躁,默誦幾句經文便可平心靜氣。可是如今這些文字在心中流過,卻找不到從前能令人靜心安神的奇效。今天,他甚至不能流利完整地背誦完一篇。究竟是離山日久荒廢了,還是因為失去了菩提珠?
想到菩提珠,沈墨白情不自禁地抬手按了按心口。菩提珠就在羅靖身上的這個位置化作了一顆硃砂紅痣,並且驅退了前來勾魂的無常。師傅當年說菩提珠可以保一生平安的話,是真的。但,師傅也說過不可逆天行事,那麼他用菩提珠救了羅靖的命,算不算逆天而為呢?如果這算是逆天,那菩提珠的存在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有逆天之能?如果羅靖命不該絕,難道菩提珠是為他而生?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了一聲,打斷了沈墨白的沉思。自從那夜羅靖酒醉之後,他們似乎又恢復到了從前。雖然他還是持齋,但只要羅靖在家,四人還是在堂屋一起用飯。今天他不便出去,而碧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並沒有安排廚房為他送飯,而是讓他在屋裡整整餓了一天。
天色已經漆黑,西院裡的聲音也漸漸低下去,最後一幫鬧房的客人也告辭了。新郎被他們灌了個酩酊大醉,也該心滿意足,再鬧下去,就不像樣子了。沈墨白摸摸癟癟的肚子,決定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吃食。
西院已經笙歌散盡,空氣中還飄著些酒菜的氣味,燈火卻已熄盡,只有新人房中還隱隱有些光亮,想必是尚未燒完的花燭殘焰。
沈墨白揣著兩個冷饅頭從廚房裡摸出來,遠遠地看著那微亮的窗戶,有些出神。所有的人都已睡了,並沒人知道這深夜之中還有個人醒著、看著……
夜空漆黑,無星無月。沈墨白忽然抬起頭。自從失了菩提珠,他在夜間倒好似更加敏感,雖然天空黑得什麼也看不出,他卻覺得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漸漸靠近,微寒的感覺令他頸後的毛髮都微微豎了起來。那東西掠過他頭頂上空,似乎並沒發現他,漸漸向那微亮著的窗口移去。直到貼近窗口,才隱隱能看出是一團黑霧,在窗口盤旋片刻,黑霧中似乎露出一張人面,貼著窗櫺向裡面張望一下,倏然化成一條黑線,颼一聲順著縫隙鑽了進去。
沈墨白拔腿就跑,新房的門閂著,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腳就踹了開來。門板咣一聲巨響,床帷中立刻傳來一聲驚呼。沈墨白眼睛只看見那團黑霧剛剛飄到床前,情急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血水噴在手裡的饅頭上,然後用力將饅頭向黑霧擲去。第一個饅頭穿過黑霧,白生生的表皮立時變做焦炭,而黑霧颼地又化作一條黑線從窗口鑽了出去,床帷卻正好被揭開,第二個饅頭沒有打中什麼,便向著床上飛去,只聽床上又一聲驚呼,隨即就是羅靖惱怒的聲音:「什麼人!」
沈墨白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床帷掀開來,羅靖已經坐了起來,手裡拿著那個焦糊的饅頭,另一個卻落在丁惠身上,丁惠在暗淡的燭光下看見自己手上沾的血水,登時嚇得叫了一聲,再一抬頭看見房裡多了個陌生男人,立刻又是一聲驚呼,緊緊抓住了羅靖。
羅靖陰著臉翻身下床,回手拉上床帷,走到沈墨白面前:「怎麼回事?」他怎麼也沒想到是沈墨白闖了進來,還扔進兩個沾著血水的冷饅頭。若換了是別人,他可能已經一拳打過去了,現下雖然強壓著火氣,臉卻已經黑得十分難看。
沈墨白喃喃道:「我,我看見有東西進了房——」
羅靖眉頭一皺:「什麼東西?」沈墨白的話他還是信的,因為從前他說過的最荒誕不經的話,最後也被證明是事實。
沈墨白蹙起眉:「沒有看清,像是一團黑霧,霧裡有張人面,似是個女人。」
這話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羅靖儘量耐心地道:「這東西在哪裡?」
沈墨白搖搖頭:「不見了。」
床帷裡傳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冷哼。羅靖眉頭皺得更緊,舉起手裡的饅頭:「那這是什麼?」
沈墨白說了幾句話,舌尖漸漸疼得厲害,含糊地道:「饅頭——不過——」
羅靖沒等他說完就嘆了口氣:「你是不是餓了?」
沈墨白點了點頭。羅靖把饅頭扔到一邊,披上外衣:「走,叫廚子給你弄碗麵。白天怎麼不好好吃飯?」
沈墨白低下頭,沒說他一天都沒見到飯菜的模樣。羅靖身上有酒氣,還有淡淡的脂粉味。沈墨白習慣於山中的青草與泥土氣息,脂粉香讓他有些不舒服,悄悄挪動腳步,離羅靖遠了些。
廚房裡早已冷了灶,羅靖重新生火,倒了些筵席上幾乎沒動著的湯,下了碗麵條。這些事他自從有了碧泉就不做了,現在做起來便有些生疏,柴草灰抹在臉上,看來頗為滑稽。沈墨白蹲在一邊等著,灶下的火把他的臉映得紅紅的,露出點滿足的神態。羅靖斜睨著他,看得心裡軟起來,把面條撈起來遞給他:「吃吧。」
湯裡有辣子,沈墨白剛送進嘴裡就噝地吸起冷氣來。羅靖這才發覺他的異樣,站起來扳過他的臉:「怎麼了?」
沈墨白辣得直吐舌頭,舌尖上咬破的地方已經淤血紅腫起來。羅靖藉著火光仔細端詳,皺眉道:「怎麼回事?」
沈墨白不住地吸氣,斷續道:「剛才,我怕那黑霧,用血符,咬破的——」
他摸索到旁邊水缸裡的瓢,拿起來就往嘴裡倒。羅靖一巴掌拍掉:「那是冷水!看你喝了肚子疼。」捧起沈墨白的臉,輕輕親了下去,含住他的舌尖,放在自己唇齒間撫慰。
沈墨白睜大了眼睛,看著羅靖近在咫尺的臉。羅靖用一隻手摀住他的眼睛,輕輕嘆了口氣。他有些難以面對沈墨白清澈的眼睛,那眼神太乾淨太信任太容易滿足,讓他心裡不由自主就生起愧疚。
沈墨白覺得舌尖上還是火辣辣的,直到羅靖放開他,也沒好多少,臉上反而比方才熱了,他有些窘迫地低下頭,幾不可聞地嘀咕:「沒用——」
羅靖溫柔地摸摸他的臉:「我再給你煮一碗。」
火焰再次撥亮,在灶膛裡活潑地跳動著。羅靖一面翻找清湯,一面看著沈墨白又蹲下去,一手托著腮,呆呆地看著那火焰,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菩提珠呢?」
似乎是很久沒看到了,仔細想想,似乎是在吳城,就再沒看見那顆會燙傷人的珠子。
沈墨白看了一眼他的胸前,低下頭喃喃道:「……不見了……」
羅靖忙著下面條,沒注意他的神態,隨口道:「不是不能離身麼,怎麼丟了?那珠子挺古怪,丟了要緊麼?什麼時候丟的?」
沈墨白從來沒聽他這麼絮叨過,新奇之中又覺得溫暖。灶裡的火焰映得他眼睛微微有些發酸,漸漸覺得眼皮沉重起來。等羅靖把麵條撈出來,才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滑坐到地上,背靠著牆,睡著了……
丁惠在天快亮的時候才等回了丈夫,帶著一身的寒氣。門已經被踹得有些歪了,羅靖用力扳正,才勉強能閂上。看見丁惠坐在床邊,他有幾分歉意地笑笑:「嚇著了吧?沒事了。」
丁惠極力掩蓋心中的疑惑和不悅,迎上來為羅靖脫去外衣:「剛才那人是誰?怎麼就這麼闖進來了?妾身嚇了一跳,還當是進了強盜。」
羅靖略微遲疑一下:「是我的義弟沈墨白。他是——捉妖的。」
丁惠奇道:「道士?」
羅靖呵呵一笑:「哪裡是道士,說是和尚還差不多。都不是。他就是,會捉妖而已。」
丁惠低頭半晌,忽然跪了下去:「妾身給夫君丟臉了。」
羅靖一怔,連忙把她拉起來:「你說什麼呢。」
丁惠泫然欲泣:「妾身衣裳不整,被外人撞見,失了禮儀,也丟了夫君的臉——」
羅靖有些笨拙地用衣袖去擦她的眼淚:「沒事,沒事,他也不是外人,再說,也沒看見什麼不是?」
丁惠的眼淚越發流得急了,羅靖無奈地道:「這只是個意外,他住在東院,平日裡也不到西院來,沒什麼的。」
丁惠哽咽道:「可是,他總歸是住在這府裡,以後進出碰了面,又是叔叔,妾身可怎麼,怎麼見他——」
羅靖煩惱地嘆口氣:「好了好了,等我告訴他,以後不要再來西院就是了。他本來好靜,難得出來的,平日裡也不會碰面,你放心就是。再說今晚,他是見了異樣,怕我有什麼事,這才闖進來的。」
丁惠抬起臉,驚訝地道:「夫君當真相信有什麼異樣?」
羅靖正色道:「他不是那些江湖騙子,說有異樣,那便是當真的。」
丁惠低下頭,喃喃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羅靖摸摸她的手已經凍得冰涼,便將她抱起來上了床,道:「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我從前也不信這些,後來親眼所見,才知不是虛話。有他在,這園子也能乾淨些,對你也好。」
丁惠聽他說得認真,不再辯駁,柔順地應了一聲,靠在了羅靖身上。沈墨白是嗎?好,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