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移房
「爺都說了什麼?」丁惠也沒想到昨夜羅靖竟然會在東院過夜,這一鬧,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芳云猶帶驚懼:「爺臉黑得好生嚇人。說若是廚房再給東院送那樣的菜,就讓奴婢滾出府去。」
丁惠臉色陰沉,放在膝頭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若是羅靖為了碧煙來訓斥她,她早已準備好瞭解釋,然而萬想不到羅靖竟會為了東院那個沈墨白大發雷霆。沈墨白此人在她的新婚之夜闖入新房,而羅靖不但不加責怪,還跟他出去了半夜,到天將亮時才回來。雖然羅靖說是他的義弟,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事實絕非如此簡單。只是第二日羅靖就帶了個碧煙來為她敬茶,讓她暫時把注意力放在了這個妾身上。如今羅靖竟然在東院過夜,又為了沈墨白對廚下發怒,越發讓她斷定:這個沈墨白,也許才是勁敵。
「你們送了什麼菜過去,讓爺發這麼大的火?」
芳云咬牙道:「這都是碧姨娘在害奴婢!奴婢接手廚房那天,她只說每天要給東院送三頓素齋,卻沒說一定要送時鮮的。這幾天下了雨,鮮菜難買。奴婢昨天去得晚了,沒有買到什麼,就先盡著夫人和爺用了,把前天剩下的白菜熱了熱送過去,誰想到偏偏爺就會看見了。今天奴婢一問廚子才知道,原來東院那位,不但要時鮮菜蔬,還要細做,用的油和醋都要講究,米也要江南的稻米,就連採買的帳也是單算,每月有多少用度,比夫人和爺這邊還闊氣!這樣的事,碧姨娘一句也沒有告訴奴婢,分明是要看奴婢的笑話!」
丁惠細長的眉緊蹙著:「先不要管碧煙。你說那沈墨白已經在府裡住了很久了?」
芳云低頭道:「是。廚子說他來的時候沈先生就在府裡了,不過另吃素齋倒是後來的事。只是他也是爺進了京安家之後才雇來的,以前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道。」
丁惠蹙眉沉吟。忽然芳雨從門外急急進來,丁惠一挑眉,斥責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芳雨連忙停下腳步,低頭道:「夫人,碧姨娘那邊在搬東西呢,爺讓她搬到東院去住。」
丁惠呼一聲站起來,又慢慢坐了下去,淡淡道:「搬就搬吧,搬出去也靜心。」
芳云發急道:「可是爺這意思,這不是怪夫人嗎?」
丁惠已經恢復了平靜的神色,站起身來道:「碧姨娘既然搬回東院,就該好好養胎,府裡的事,就由我來管。芳云,廚房裡你要仔細,東院的飯菜一定要精緻,一個養胎一個吃齋,都得伺候好了。芳雨你時常過去看著,碧姨娘身子不方便,有什麼雜事你去做,也要伺候好了。」
芳雨囁嚅道:「可是,要是碧姨娘生了男孩——那就是長子呀!」
丁惠淡然道:「庶出的長子,不算什麼。現在只要挽回爺的心,我能生出一子半女,碧姨娘生的那個,就什麼也不是。行了,你們兩個,去幫碧姨娘移房。」
碧煙移房移得歡天喜地。碧泉搬著她的脂粉匣子往東院走,看她興高采烈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道:「高興什麼?」
碧煙笑吟吟道:「怎麼不高興?爺畢竟還是心疼我。」
碧泉嘆了口氣:「爺是心疼你,還是心疼你肚子裡的孩子?」
碧煙怔了一下,道:「那不都一樣麼?孩子在我肚裡,爺疼誰不是疼?」
碧泉無奈地搖頭:「你和夫人鬧這麼一場有什麼意思?爺是讓你搬回東院來住,可是爺這些日子,去你房裡了麼?若不是有這個孩子,你現在高興得起來?」
碧煙怔了一下,慢慢低下了頭。碧泉看著妹妹,長嘆一聲:「你啊,什麼時候才能聰明些?你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就什麼都有了?你難道沒看見爺?爺也是羅家的長子,可是從家裡得了什麼?你到底是個妾,若是爺不上心,就算你生了兒子,又能怎麼樣?爺最煩這些個雞毛蒜皮拌嘴鬥氣的小事,你偏要鬧一出,你以為爺心裡不惱你?我怕爺只是看在這些年你跟著他的情份上,或者,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碧煙從來沒想過,不由得慌了:「哥,那,那怎麼辦才好?」
碧泉搖了搖頭:「看來新夫人不是能容人的。其實,爺的母親就是側室,就為這個,爺對你也會另眼相看。可是你要聰明些,不要專去做些讓爺煩心的事。只要你能抓得住爺,就算新夫人不能容你,這一東一西,你也不用怕什麼。」
碧煙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手撫小腹愣愣地點頭,過了一會才喃喃道:「哥,若是咱們一直留在杭州,不來京城,那該多好……」
碧泉搖了搖頭:「就算不來京城,爺也終究是要娶親的。還有——」他忽然閉了嘴,碧煙一抬頭,看見沈墨白從對面走過來,臉色一下又陰了。倒是碧泉從容點了點頭招呼道:「沈先生這是——」
沈墨白看看碧煙微凸的小腹,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閃:「我,我出去走走。」
碧泉倒有點意外:「沈先生一個人出去?」沈墨白自從到了京城,從來沒有獨自出外過,就是羅靖陪著出門的時候也很少。
沈墨白微微低下頭:「是,就是,隨便走走。」
碧泉雖然有些奇怪,但也懶得管他,隨口道:「先生不要走遠了,爺回來見不到先生要著急的。」
沈墨白含糊地應了一聲,繞過兄妹兩人走了。碧煙盯著他的背影,恨恨道:「還有他!古裡古怪裝神弄鬼的,不知又要做什麼了!」
碧泉拍拍妹妹:「算了,諒他也做不出什麼來。你呀,還是安胎要緊。」
沈墨白從後門出了羅府。直走出了兩條街,他看看背後並沒人跟著,才鬆口氣放慢了腳步,從袖子裡掏出張紙條來看了看,向迎面過來的行人輕聲問道:「請問大叔,城隍廟怎麼走?」
城隍廟是個熱鬧地方,初夏時分,耍把戲賣藝的,挑擔子吆喝各種吃食零用的,天色將黑仍然不散,挑起一盞盞的燈籠,把廟前面偌大的一塊場地照得明晃晃的。沈墨白一路走來,看得眼花繚亂。他身上穿的是皇上賞下來的上好綢緞,一看便是有錢的模樣,一時間也不知有多少人上來招呼叫賣,更鬧得他頭暈。好容易從人堆裡掙脫出來,忽然一隻手抓住他肩頭,將他拉進了燈光之外的黑暗裡,有人沉聲道:「先生跟我來!」
城隍廟後面是一片小樹林,那人一直把沈墨白拉進林子裡才放開手,當面一個長揖:「多謝先生前來。」
沈墨白藉著微光看他一眼,不由吃了一驚:「左將軍,你怎麼,怎麼變成這樣子?」
這人正是左穆,只是他身上穿的已經不是從前的行伍裝束,而是有些破爛的粗布衣裳,臉上還有幾條劃出來的傷痕,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只走了這幾步路,已經有些吃力的模樣,接著便咳了起來。
沈墨白輕輕拍他後背,有些擔心道:「左將軍?」
左穆勉強將咳嗽壓了下去,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絲,苦笑道:「先生叫我左穆吧。我已經是逃兵,不是什麼將軍了。」
沈墨白抿了抿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左穆將他上下看了幾眼,道:「先生這些日子還好?怎麼我看著氣色有些乏?」
沈墨白打起點精神道:「沒有,我挺好的。左將——那個——左先生這些日子去了哪裡?上次的傷可好了麼?那位素琴姑娘……」
左穆笑了笑,忽然收起笑容,對著沈墨白跪了下來,鄭重道:「我昨日紙鳶傳信請先生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求先生的。」
沈墨白被他嚇得後退了一步,喃喃道:「左將——左先生這是做什麼啊?你快點起來,有什麼事起來再說啊。」
左穆想站起來,可是身子晃一下,反而坐倒了下去。沈墨白連忙過去扶他,左穆卻推開了他,一手按住自己肋下,苦笑道:「沒什麼,就是一根骨頭折了。我趕著回來,沒好好養傷。」
沈墨白嚇了一跳,連忙縮手,生怕碰到他的傷處。左穆按著肋下喘息片刻,抬頭看著他道:「沈先生,我去了南海。」
沈墨白疑惑道:「南海?」
左穆點點頭,小心地懷裡掏出個竹筒,筒口上蒙著薄紗,用線繩仔細紮好,裡面不時傳出嗡嗡的振翅聲,顯然裝著什麼活物。沈墨白疑惑地看看左穆,伸手將竹筒接了過來。紗薄如蟬翼,近看就發現竹筒中還微微透著淡青的光芒。沈墨白把眼睛湊上去看了看,忽然想起一物:「青蚨!」
左穆微笑道:「我知先生定會識得此物。」
沈墨白喃喃道:「青蚨生於南海,取其子,母必飛來,取其母,子必飛來……左先生取這東西,是要做什麼?」
左穆凝視著竹筒,緩緩道:「素琴她——懷了身孕。」
沈墨白初時有些困惑,隨即明白過來:「是,是左先生你——」
左穆點了點頭。沈墨白遲疑著道:「那,那不是好事麼?」
左穆苦笑道:「好事?王尚書年紀四十以外,從來艱子。十餘年來求醫問藥,都說他不能生育,現下素琴忽然有了身孕,只怕——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沉塘!」
沈墨白啊了一聲,久久說不出話來。左穆垂下眼睛看著竹筒,緩緩道:「尚書府守衛森嚴,我一個人出入已經十分困難,要想將她帶出來實是妄想。何況上次我潛入府中被他們發現,雖然沒有拿到證據,但他們必然疑心素琴,會將她看管得更嚴。」
沈墨白突然明白:「左先生是想用青蚨將人帶出來?」
左穆點頭。沈墨白遲疑道:「青蚨血塗銅錢之上,可以令銅錢自行飛回。可是這是人……」
左穆眼中閃著精明的光:「可以!我左家家傳異術中確有此一法,只是從未有人試用。因青蚨血雖有凌虛導向之用,但若要盡涂人身,不知要幾千百隻才夠。可是青蚨極稀有,到哪裡去弄這許多來?但若以符咒法陣加以助力,則血雖不足,亦可將人帶出。」
沈墨白沉思片刻,微微點頭:「不錯。若以青蚨血繪符,則比之涂於人身,更為有效。」
左穆展顏道:「沈先生果然是奇才,舉一反三。只是我自幼頑劣,對於家傳之術,只知皮毛,實未深研,如今用時恨少,悔之晚矣。這些日子我試過幾次,只是不能成功,不得已,只好驚動先生。」
沈墨白恍然道:「原來王尚書家裡這些日子說鬧鬼,是左先生——」
左穆輕蔑地一笑:「那些個道士不過招搖撞騙之輩,能看出什麼?只是我道行不足,無法全驅符陣,所以今日請先生出來,是想求先生施以援手,救素琴一命,在下感激不盡,當殺身以報。」
沈墨白吃了一驚,後退一步道:「我?我怎麼成?」
左穆緊盯著他:「先生若是不成,還有誰能以借靈之法從非想非非想處天借來返魂樹,救下吳城全城軍民?」
沈墨白驚了一下,喃喃道:「你,你怎麼知道?」
左穆嘆道:「左穆雖不學無術,但返魂香還是認得的。先生竟能從天界借來返魂樹之靈,比之左穆,自然是天淵之別。如今素琴身懷有孕,再有一兩個月,就再也遮掩不住。左穆實在無計可施,唯有求先生加以援手,救她母子二人性命。左穆願當牛做馬,報答先生恩情。」他說到這裡,翻身跪倒,砰地一聲,結結實實磕了個頭。
沈墨白手中握著那小竹筒,心事重重地回了羅府。羅靖還沒回來,碧煙兄妹已經各自休息,沒人注意到他。屋中的飯菜也將涼透,沈墨白無心去吃,只是把竹筒擺在桌上呆呆地看著。沒有燭火,青蚨身上的微光愈發顯得明亮,如同一顆綠色的寶石,在筒中不停地振著翅子。左穆拼著一根肋骨,只捉到了三對青蚨,兩次失敗之後,現在只剩下這一隻蚨母,若再失敗,不說是否還能再捉到青蚨,就是再去趟南海,也來不及了。
風把窗戶吹開,銀亮的月光灑進來,照得地面如同一池靜水。再過兩天就是十五,正是好時機。世間諸多法術,除佛家法術外皆近於陰,因此月圓之夜施為,借太陰之精,可行事半功倍之效。可正因是月圓之夜陰氣太盛,那些陰魂也就格外活躍。
自從吳城作法,沈墨白就發現了菩提珠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失去菩提珠,即使是法陣也擋不住陰魂對他的窺伺。那都是些徘徊人間已久的鬼魂,因生前各種執念而不肯離去。然而人死後魂魄消散,即使一時不散,也會在風吹日爍中逐漸消磨,到最後剩下的只是一縷執念,甚至連不肯離去的初衷都已忘記。沈墨白不是怕鬼,他怕的是這些執念。
佛家戒執,因執唸到最後往往過於偏激,甚至原本是善的,最後也可能轉化為惡。鬼不能傷害他,但這些執念卻會如蛆附骨,一點點影響著他的情緒,彷彿一寸寸浸在冰水之中,逐漸連心也冷硬。沈墨白怕的,就是自己也會生出執念,最後因恨轉惡。
從前,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懼執的一天。雖然自幼師父就教他戒執,但他似乎天生就沒有什麼執著之事,行云流水,萬物都是過眼云煙,沒有什麼值得他去追隨。縱然是日日唸誦佛法,他也不曾想過要修行圓滿。然而現在他有些怕,因為他已發現自己也並不是沒有執著之事。平沙之中一粒草子,見雨即芽。從前他心如止水,只因未見可欲,而羅靖就是那打破水面的石頭,投了進去,就會激起無數圈漣漪。沈墨白覺得自己現在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步走錯,就會踩破冰面掉下去。
可是,他不能拒絕左穆。自幼,他從識字起讀的就是佛經。佛經教過他慈悲為懷,也教過他心如止水,卻獨獨沒教過他如何拒絕。
慢慢站起身,沈墨白走到床前,翻開自己放在枕邊的包袱。這屋子裡的東西都是羅靖給他添置的,唯有這個包袱裡的東西,是他自己的。硃砂硯、龍毫筆、黃竹紙一樣樣擺到桌上,沈墨白滴水研朱,藉著月光畫起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