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
沈固撲進老宅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的樣子,甚至連天色都亮了一點點,因為陰雲已經散去,太陽已經過了食甚,開始漸漸恢復圓形。昨天晚上他是住在老宅外圍的客房裡的,但是這會兒他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直接就踹門進入,一路找到了老宅的院子。院子裡瀰漫著濃重的硫磺氣味,地面上一小片焦痕。沈固蹲下身,從焦土裡撿起一粒變了形的鈕子,那也是鐘樂岑襯衫上的,他認得。
天色更亮了些,一切似乎都在恢復原樣,沈固甚至聽見外面傳來鐘家人的聲音,想必是黃泉井已經恢復了平靜,他們可以回來了。可是他的樂岑呢?
「黃泉井倒流了!」衝進來的是鐘樂洋,可是他的聲音完全不是事情過去的輕鬆,而是極度的緊張,「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剛才有誅魔雷,你怎麼在這兒?雷打的到底是誰?」
「可能是──你哥哥。」沈固握緊了那顆還有些發熱的鈕子,指了指地上的焦痕。
「當真是我哥?」鐘樂洋用力跺了下腳,「剛才我們忽然覺得,這事不太對,左穆的目標很可能根本不是黃泉井,但黃泉井水突然倒流,我們誰也不敢離開。現在日食快結束了,我才回來看看,左穆,他到底是想幹什麼?」
「不知道,但他們現在是失蹤了。」
鐘樂洋突然發現他另一隻手裡的破布:「那是什麼?」
「你哥的襯衣。」
「你撿到的?」
「我從他身上撕下來的?」
「怎麼?」鐘樂洋驚訝地問,「你看見他了?」
「沒有。不,也可能我是看見他了。我覺得我看見他了,然後我想拉他一把,結果,撕下來這塊布!」
「他心通。」門口傳來鐘遠鴻的聲音,他由鐘樂瑩攙扶著慢慢走進來,疲憊卻仍然把背挺得筆直,「黃泉異動,他是想解開樂岑的封印,只是最後似乎沒能成功。」
「您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沈固顧不上問鐘遠鴻是怎麼知道樂岑的封印沒能解開的,只想知道人現在到哪裡去了。
「這要靠你。」鐘遠鴻看一眼沈固,「你剛才已經做到了,現在再試一次。」
「怎麼試?」沈固看看手裡的破布,「我剛才知道樂岑在這裡,所以才能拉到他。可是現在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
「你剛才怎麼知道他在這裡的?」
「……感覺……」
「那就再感覺一次!」
沈固有些茫然。他現在只能感覺到鐘樂岑不在這裡了,而且,也不在終南山了,其他的,他不知道要怎麼感覺。
「其實你不必知道我哥在哪裡,你完全可以憑藉他心通找到他的!」鐘樂洋試圖解釋,但他自己也沒修煉過,這又是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事情,所以他只說了一句,就閉上了嘴。
但是他的話卻觸動了沈固。為什麼要知道鐘樂岑在哪裡?如果他只是想著鐘樂岑,行不行呢?樂岑,樂岑……幾乎要想得魔怔了,他眼前似乎閃過鐘樂岑的臉,本能地手一抓,再攤開手,是一片血紅的花瓣,但是只有幾秒鐘,這片花瓣就在他手心裡化成了灰。
「彼岸花!」鐘樂洋幾乎要一跳而起,「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沈固不知道彼岸花是什麼東西,但黃泉兩個字他聽得清清楚楚:「黃泉?樂岑進了黃泉路?可是他的身體怎麼不見了?」進黃泉路的不是應該只有魂魄嗎?
鐘樂洋和鐘遠鴻相互看了一會,然後鐘樂洋試探地說:「難道我哥是──肉身入冥?」
鐘樂瑩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
「但是那確實是彼岸花!」
鐘樂瑩不吭聲了。彼岸花只開在黃泉路上,而沈固抓到的那片花瓣,又千真萬確正是彼岸花!
沈固已經不想再聽了。管他什麼肉身入冥,總之鐘樂岑現在在黃泉路上是真的,他馬上就要去找他!
「能送我去找他嗎?」
「這──」鐘樂洋為難,「我頂多只能送生魂入鬼門關,可是並不能保證送你到我哥身邊去。而且我哥到底是不是肉身入冥,這還……」
沈固一擺手:「我不管那麼多,總之你有沒有辦法?你們家後山不是有黃泉井嗎?那個能不能通到冥間?」
鐘樂洋苦笑:「黃泉井確實能通過冥間,可是黃泉水深千丈,真要從那裡到冥間,還沒沉到底你肯定先淹死了。而且黃泉井現在很不正常,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所有人都在那邊守著,我們不可能讓你就這樣跳井的。」
「但是我必須找到樂岑,而你說樂岑是在黃泉路上!那麼這個『他心通』呢?『他心通』有沒有辦法讓我到樂岑身邊去?」
鐘樂洋還是搖頭:「他心通只是讓你抓到東西,沒聽說過能把使用人自己送過去的。」
沈固不死心:「如果我能把東西抓過來,那麼抓住那邊固定住的東西當然也就能把自己拉過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這應該也講得通啊!」
鐘樂洋求助地看著自己的爺爺,但鐘遠鴻想了很久,還是搖了搖頭:「我從未聽說過有人能這樣使用『他心通』,至於肉身入冥,鐘家更從來都沒有人能做到過。」
沈固沒再多說一句話,掉頭就走。很明顯,鐘家現在幫不上他的忙了,他得自己想辦法。肉身入冥什麼的他聽不明白,似乎就是說,鐘樂岑整個人都進了冥界了,而這是違背常理的。他也知道,鬼門關鬼門關,不成鬼怎麼能入鬼門關呢?可是現在鐘樂岑確實是連身體帶魂魄都在黃泉路上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是因為那道天心雷的幫忙?那麼一道驚人的閃電,卻只把地上劈焦了那麼一小片,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那麼會不會是因為,這道閃電的能量絕大部分用來劈開了空間通道?等等,空間通道,如果只是空間通道,那麼十握劍不是也能做得到嗎?
「八雲,十握劍能劈開到冥界的通道嗎?」
犬鬼低聲嗚叫了一聲,搖搖頭表示不知道。至少,它從來沒有見過土御門家族有人做到過。沈固沉思著,手按在犬鬼背上,感覺到逐漸浮現出來的十握劍那微涼的劍鋒:「我得試試!如果它真是什麼創世神之子的劍,應該就能打開通往所有世界的通路!」
犬鬼不同意地看著他──但是你又不知道冥界在哪裡。
沈固握緊了劍柄:「我也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這個通道能通向樂岑就行了!」
彼岸花瓣化作的灰塵被一陣風吹起來,在這片塵埃尚未被風完全吹散的時候,十握劍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弧線過處空氣如退潮般向兩邊分開,露出來的卻是個漆黑的狹窄開口,開口之內什麼也看不到。犬鬼為撲面而來的陰寒之氣驚得倒退了一步,沈固卻毫不猶豫地一步就跨了進去。他剛跨進去,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了,裂口迅速地合攏。犬鬼呆了一下,隨即吠叫著要跟進去,但它就慢了那麼一步,縮小的裂口就像有彈力似的,將它整個彈了出來,然後空氣最後微微波動一下,裂口完全消失了。
沈固跨進裂口時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空了,整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迅速往下一沉,他以為自己不知要掉到哪裡,但感覺上也就是往下掉了半米左右,就踩到了實地。沈固打了個踉蹌站穩身子,抬頭才發現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又有了點光,至少能讓他看清從腳下延伸出去的大片鮮紅的花朵,像地毯一樣,直鋪到視野盡頭。這情景委實有些驚心動魄,觸目所及全是鮮血一樣的花朵,連半根雜草、半片葉子都看不到,就是那麼一色的紅,看得久些會讓人覺得自己眼中也要流出血來。
旁邊不遠處是一條河,河水無聲地流淌著,清澈見底的樣子。奇怪的是,不知何處而來的光亮似乎到河面上為止,這邊的河岸可以看得見,那邊河岸就籠罩在黑暗中了,沈固眯起眼睛眺望了半天,也看不清這河到底有多寬。
四周寂靜無聲。既沒有野外的蟲嚶鳥鳴,也沒有河水流淌時應該有的流水聲,甚至連風聲都沒有一點,更別提人聲了。靜得反常,靜得可怕。沈固遊目四顧,半個人影也看不見。他不知道自己抓到的那片花瓣是不是在這裡抓到的,當然也可能鐘樂岑確實在這裡停留過但現在已經走遠了。他向前看向後看,視野之內的景象沒有任何區別,也找不到什麼痕跡能幫助他判斷鐘樂岑的去向。沈固嘆口氣,深恨這時候犬鬼不在身邊,但又不能站在這裡乾耗時間,所以他最後選了個方向──沿著河逆流而上。
河水微微起著浪花。沈固走到近前了,才發現這河水其實挺深的,但是水十分之清澈,可以一眼看到河底那些白色的鵝卵石──沈固看了一眼突然發現不對,蹲下身去仔細看看,才發現那哪裡是什麼鵝卵石,而是些長年被水流沖刷已經變得圓潤光潔的骨頭!河底到處都是白色的骨頭,而且,全是人骨,埋在河底淤泥裡,只露出點頭,難怪他會看成鵝卵石。除此之外,河水裡沒有任何生物。
沈固在地面上搜索了一下,想找塊石頭什麼的扔下去測測水深。這水太清,很容易讓人看錯。但他在地面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石頭,只好罷休,站起來沿著河繼續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河流和花海仍然沒有盡頭,周圍也仍然沒有半點動靜和活物。沈固煩躁地站住腳四下里張望,這麼走下去是不行的,萬一走錯了方向,他會離鐘樂岑越來越遠。難道這地方就沒有人嗎?就算是黃泉路,至少也讓他找個鬼來打聽一下吧?
沈固這麼想著,一轉身,忽然看見遠處河邊有條小船。沈固眉頭一皺。彼岸花雖然開滿了每一寸土地,卻並不高,絕對沒有阻擋住他的視野,所以他敢肯定,就在一秒鐘之前,那裡還沒有那麼一條小船,更別說船頭上還坐著個人。
管他是人是鬼,先過去看看再說。沈固打定主意,大步走過去。走到近前他才看清,船頭上坐的人居然是個和尚,臉上皺紋遍佈,下巴上長一把雪白的鬍子,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僧袍,看起來像是粗布的,正盤膝坐著,手裡捻著一串佛珠在低聲唸誦。聽到沈固的腳步聲,和尚緩緩抬起頭來:「施主可要過河?」
沈固暗地裡握緊了金鐵之英,狀似隨意地點了點頭:「請問師傅,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人──哦,也可能是兩個人從這裡經過……」
和尚認真地聽著沈固把鐘樂岑和左穆的外貌描述了一遍,回想片刻,搖了搖頭。沈固有些失望:「請問師傅是一直在這河邊的嗎?」也許是鐘樂岑走過去了這和尚沒有看見,或者確實是他走錯了方向。
和尚點點頭:「老朽一直在這裡。施主要過河嗎?」
沈固心想過什麼河,不過,萬一鐘樂岑和左穆過河了呢?
「請問,這河上只有師傅您這一條船?」
和尚搖搖頭:「不,弱水之上,有十餘隻擺渡船。」
難道左穆和鐘樂岑已經過了河?
「請問河那邊是哪裡?」
和尚聲音平靜:「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沈固心裡一緊,難道鐘樂岑會去什麼無間地獄,「那麼河這邊又是什麼地方?」
「通往黃泉之路。」
「這路上有什麼?」
「除盛開之彼岸花,一無所有。」
沈固聽到一無所有,倒鬆了口氣。就是說,如果鐘樂岑沒有過河,至少不會有什麼危險。那麼他似乎應該先過河去看看,如果河那邊找不到再說。
「那就有勞師傅渡過我過河。」
和尚立起身來,利落地拿起靠在身邊的槳,叫了一聲:「有人渡河。」聲音剛落,船尾居然也站起個人來。
沈固暗自驚了一下。這船就這麼大一點點,雖然中間有個小船篷,但也絕對擋不住一個人,而他剛才站得這麼近,根本就沒看見船上還有第二個人。
這人是個女人,穿著古代的那種小襖長裙,頭髮挽著髻,面容清秀,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篙,兩人一個划槳一個點篙,小船就離開了岸邊,往河對岸緩緩行去。
沈固坐在船上,看著河水滾滾流過,而小船前進得很緩慢,似乎船上載了不知多重的東西,忍不住問:「這裡的擺渡船速度都這麼慢?」如果鐘樂岑真在河那邊,他這麼慢,黃花菜也涼掉了。
和尚雙手用力地打著槳,唸了一聲佛:「靈魂罪孽深重,自然難過弱水。」
沈固警惕地看著他:「師傅這是什麼意思?」他忽然發現和尚握著槳的雙手指縫裡竟然微微滲出紅色來,船走了這一小會,他的手竟然似乎已經被磨破了,再回頭看看那撐篙的女人,額頭上也是汗珠滾滾,似乎吃力非常。
和尚又唸一聲佛號:「施主須要誠心懺悔,方能令渡船輕捷前行。」
沈固呼地站起來:「師傅,我是來找人的,你說什麼懺悔,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這一站起來,小船立刻左右晃了晃,河水也漫上了一邊船舷。沈固一眼看過去,發現漫上船來的河水竟變成了一隻手的形狀,似乎想牢牢巴住船板。和尚一眼看見,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輕輕將槳撥過去,將那隻手撥入河中。頓時河水一陣翻騰,水面上忽然像是浮起許多個頭顱,水波變成了無數隻手臂,好像水中有不知多少人在號叫著想爬上船來。沈固沉聲問:「這是什麼?」
和尚緩聲道:「這是弱水中的魂魄,生前有罪不得輪迴,必須在此地修行懺悔,功行圓滿後方能脫罪再入輪迴。」
沈固不敢再亂動,看著那些魂魄掙紮了一會,又慢慢沉了下去,河面再度恢復平靜。和尚泰然看他一眼:「施主還是坐下吧,如果墜入弱水之中,就會一沉到底。」
沈固慢慢坐下,緊盯住和尚:「師傅到底是什麼人?」
和尚低頭道:「善哉。老朽是有罪之人,在這弱水之上擺渡,閒來為弱水中之魂魄誦經懺化而已。」
沈固沉住了氣:「師傅也是有罪之人?不知是什麼罪?」眼看著他是自己跳了陷阱,到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弱水中間,現在只有冷靜,先打聽明白了事兒再說。
和尚苦笑一下:「前世之罪,罪孽深重,一言難盡。」
沈固瞥一眼船尾的女人:「這位──也是?」
和尚搖頭:「她無罪,乃欲為人贖罪,故而在此做擺渡人。」
女人一直低著頭點篙,從頭至尾也沒說過話。沈固仔細打量著她,覺得說不出什麼地方好像有點熟悉,於是試探著問:「請問大師法號,這位又怎麼稱呼?」
和尚點頭道:「老朽前世賤號樂山,她前世姓張,名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