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這一次似乎看得更加真切了,楊晟眨了眨眼睛,酒水中那個倒影也跟著眨了眨眼睛,哪怕是面無表情,也自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迷人風情,明明還是自己,可是又完全找不到絲毫自己的影子了。
楊晟抬起手來,又輕輕將酒碗推開。
易昀非看著他的動作,溫和問道:“要吃點什麼東西嗎?”
楊晟搖了搖頭,突然便去取了桌上筷子,沾了些酒水,在桌面上寫起字來。
易昀非看他寫道:我有話要說。
楊晟寫完這幾個字,抬頭看著易昀非,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易昀非端起酒盅來淺淺抿了一口,方才問道:“想說什麼?”
楊晟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易昀非沉默片刻,說道:“現在還不行。”
不能說話,沒有內力,楊晟深刻體會自己如今的無能為力,就算易昀非不再用鐐銬銬住他,還是可以將自己控制在他指掌之下。
楊晟開始權衡,到底怎樣才是最好的脫身之法。
時間慢慢過去,這酒肆裡的人顯得有些焦躁不安,天命穀裡盡是一群亡命之徒,最不惜的,本該就是性命,然而不知是不是逍遙日子過得久了,也漸漸開始害怕起來。
若是等到天亮,或許就能情勢逆轉,這些在穀裡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想要揪出來一個外人,也不算太艱難。
忽然,外面“嘩”一聲,落下暴雨來。這一場雨來得又急又猛烈,酒肆櫃檯的油燈都被一陣狂風給吹得熄滅了。楊晟看著桌上蠟燭的火光不停晃動,雨聲掩蓋了黑夜中所有本該清晰的動靜,突然便使得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仿佛有什麼事情會在接下來發生。
這時候,鐘離陽的身影出現在酒肆大門前,他背上披著蓑衣,可是衣服仍然被雨淋濕了,他一邊往裡面走,一邊將蓑衣取下,扔在了門口。
鐘離陽大步走到易昀非這桌坐下,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口,說道:“出谷的路已經叫人守著了。”
易昀非說道:“如果那人要有動靜,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鐘離陽聞言,轉頭看了一眼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隨後,他又轉回目光,看向坐在他對面的楊晟。
“你老實告訴我,”鐘離陽對易昀非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易昀非卻並沒有要說的意思,冷淡應道:“他是我的人,我保證他不是殺人的那個人不就行了。”
鐘離陽一隻手放在桌面上,“你不是不懂穀裡的規矩,外面的人想要留下來,並不是誰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
易昀非卻是道:“我知道,他並不是外面的人,他是我弟弟。”
“笑話!”鐘離陽道,“你我相識十幾年,你若真有個弟弟我豈會不知道?”
易昀非看向楊晟,輕聲道:“隨你信不信。”
因為鐘離陽的到來,酒肆裡的氛圍似乎稍微輕鬆了一些,坐在裡面那桌的人之前一直在閒談,這時候又開始說起話來。大家酒喝得不少,膽子也壯了起來,還有人拍著桌子說:“萬同山那個老東西太沒用,若是讓我遇見了,我就哢嚓一聲,也擰斷他脖子!”
其他人都拍著桌子大笑。
那人說完,站了起來,“老子去放水!”
有人對他說:“小心一些。”
他說道:“怕個鳥!”
說完,他朝著酒肆後門走去。
等他離開,其他人又開始說笑起來。鐘離陽將易昀非這桌的酒幾乎喝光,抬手又招掌櫃要了兩壺。
楊晟坐在椅子上,什麼都沒吃,默默看著外面落下的雨。
時間慢慢過去,剛才那個稱要上茅房的人一直沒有回來,真是放水,都夠他走上幾個來回的了。
本來鬆懈下來的氣氛,又逐漸變得凝重,那一桌人說笑聲漸漸小了,卻遲遲沒有人打算起身去看看。
最後,還是鐘離陽站了起來,“跟我一起去看看。”
人多了就能壯膽,其他人也陸續站起來,說:“走,去看看!”
鐘離陽將易昀非也拉起來,“跟我一起去看看。”
易昀非手裡牽著銬住楊晟鐐銬的細鏈,一起身便發出輕響來,他看向鐘離陽,問道:“怎麼?怕死了?”
鐘離陽卻是笑一聲,“笑話,我怕把你留在這裡你會被人殺掉。”
易昀非極輕地哼了一聲,“那就出去看看吧。”
楊晟被鏈子帶著站了起來,易昀非顯然是打算帶著他一起出去,中年僕人則拿起一把放在桌邊的傘,跟在二人身後。
鐘離陽在門邊將蓑衣披上,第一個走了出去。
楊晟跟在易昀非身後,酒肆外面的雨非常大,中年人第一時間便替易昀非撐起了傘,而易昀非則將楊晟拉近自己身邊,楊晟還是瞬間便被雨給淋濕了。
他回頭,見到宮問和展戎一行並不打算出來,酒肆老闆也只是探頭在門口往外看看。
幸好還有四周屋子裡透出來的燭光,眼前並不是一片漆黑,他們朝著酒肆後面的茅房走去,還沒走近,鐘離陽就停下了腳步,他已經看到茅房前面趴了一個人,如不出意外,便是剛才出來那人。
易昀非最先走近,他讓楊晟站在他身後,自己則蹲下去,察看地上屍體。
楊晟的視線越過易昀非的肩,看到地上那人也如同萬同山那般,脖子被人折斷了。隨後,楊晟的目光落在易昀非手上,因為要翻動察看屍體,易昀非抓著鏈子的那只手只是虛虛握著,稍一使勁便能夠扯得出來。
楊晟心跳陡然加快,不過這時候他就算能夠掙開易昀非的掌握,也定然跑不了多遠,所以他又強忍著,將那悸動壓抑下來。
鐘離陽站在易昀非身後,問道:“怎麼樣?”
易昀非正要說話,忽然聽到酒肆內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裡面的燭光便全部熄滅了。鐘離陽也好,易昀非也罷,這時候第一反應都是趕快回去酒肆裡面。然而楊晟卻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他握住那根細鏈用力一拉,感覺到細鏈被從易昀非手中扯了出來。
多年習武的直覺,他知道這時易昀非的第一個動作肯定是要伸手抓他,於是他就是往後的力道順勢後仰,倒在了地上,然後俐落一個側滾。
周圍是完全的黑暗,雨聲太大,甚至掩蓋了細鏈和鐐銬發出的響聲,楊晟緊接著爬起來,轉身就往後跑去。
即使看不到聽不到,他也知道易昀非追了過來,而且他沒有內力,肯定是沒有辦法躲得過的,楊晟心裡有些慌亂,突然,從旁邊伸出一隻手將他拉了過去。
黑暗中楊晟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正想要掙脫,卻被那人捂住了嘴,靜靜靠在一道牆壁之後。
楊晟本來有些喘,這時候也極力收斂了氣息,放鬆身體倚靠在那身後的人身上。楊晟沒有辦法在雨夜中辨別易昀非的蹤跡,他只覺得空氣中隱隱有股藥香,顯然易昀非是追了過來的。
身後那人始終沒有動靜,楊晟也就不敢動,足等了好些時候,他聽到身後那人在他耳邊道:“他走了。”
那個人鬆開他,楊晟茫然四顧,什麼都看不到。
那人接著伸手抓住楊晟手上鐐銬上的細鏈,然後摸索著楊晟手中的鐐銬,問道:“這是什麼?”
楊晟不能說話,只能搖了搖頭,隨後意識到對方看不到,只好伸手去抓對方的手,然後摸上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
對方問道:“你不會說話?”
楊晟點頭。
那人於是道:“行,先跟我來吧。”
大雨淋漓中,楊晟早已經全身濕透,他被雨沖刷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而且無論怎麼努力去看,都是一片漆黑,卻不知身邊這人是怎麼辨別方向的。那人抓著他一隻手帶他一路往前走,似乎是出了鎮子,朝著遠處山腳走去。
也不知為何此人會對天命穀如此熟悉,楊晟跟著他沿著山腳走去,最後鑽進了一個低矮乾燥的山洞裡面。
楊晟聽到他窸窸窣窣一陣動靜,突然便引燃了一個火摺子。
陡然亮起的光線使得楊晟有些不適應地眯了眯眼睛。
身前那人看著楊晟,一時間怔住了。待楊晟適應了光線,才看清面前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人,容貌還算俊俏,只是神情有些呆愣。
楊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似乎才回過神來,竟然伸出一隻手來摸上楊晟的臉,說道:“我還不知道有人能長成這個模樣!”
楊晟下意識朝後退去,聽他說這番話,神色也黯然下來。
那人卻絲毫不覺得唐突,雖然沒能摸到楊晟的臉,仍是將火摺子湊近了細看他,然後說道:“我叫上官謹鴻,你叫什麼名字?”
他方才問完,又想起了楊晟不會說話,於是道:“你可以寫出來給我看。”
楊晟猶豫許久,最終還是在泥地上用手指,劃出了“楊晟”兩個字。
“楊晟?”上官謹鴻想了想,說道,“這名字倒有幾分耳熟。”
楊晟看他一眼,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上官謹鴻伸手抓起楊晟被銬住的雙手,問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銬住你,你跟剛才那人是什麼關係?”
楊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轉而在地上寫字問道:“你殺了天命穀的人?”
沒料到上官謹鴻卻搖了搖頭,“不是我,”他說。
楊晟疑惑地看著他。
上官謹鴻突然伸手擋住了楊晟的眼睛,說道:“別這麼看著我。”
楊晟有些無奈,默歎一口氣,推開上官謹鴻的手,他現在無心與他玩笑,繼續寫道:“那是誰?”
上官謹鴻卻不肯回答他了。
山洞內並不寬敞,上官謹鴻往後靠在洞壁上,雙臂舒展著枕在腦後,看著楊晟問道:“你天生就不會說話?”
楊晟搖了搖頭。
上官謹鴻又上下仔細打量楊晟,他開口猜測楊晟的身份,說道:“你是不是剛才那個白衣服男人的男寵?”
楊晟皺起眉頭,只覺有些憤懣羞怒,卻連出口反駁都不能做到。
上官謹鴻卻以為自己是戳到了楊晟痛處,他說道:“果然是這樣,不然你這般相貌,又不會武功,那人用鏈子拴著你做什麼?”
他說完,突然身體前撲,將楊晟壓在身下,他用手指將楊晟臉上的頭髮撥到耳後,細看著楊晟的臉,贊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無論男女。”說完之後,卻又補充道,“不過比不上我娘。”
楊晟神色沉靜看著他。
上官謹鴻注意到楊晟的目光,有些詫異,“老實說,你真不是那麼像別人的男寵。”說完,他又一次用手擋住楊晟的眼睛,“說了別這麼看我了。”緊接著,上官謹鴻突然湊上前去,親了一下楊晟的嘴唇。
那一下動作很快,唇與唇只是輕輕碰觸一下便即分開,上官謹鴻鬆開楊晟往後退去,靠在山洞壁上,像個占了便宜的小孩子一般,高興地笑了起來。
楊晟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說不上反感,只是有些難堪和難過,面前這個青年比他還要小些,如果他不是這般模樣,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個可以結交的朋友。
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已經到了後半夜,天氣竟然陡然間放晴,空中出現了一輪皎潔明月。
上官謹鴻走到山洞口去往外看,楊晟也跟在他身後。
上官謹鴻一直在朝外面望,似乎在找什麼人,楊晟有些疑惑,不過靜靜站在原地沒有驚動他。
忽然,楊晟聽到上官謹鴻低聲道:“來了!”
楊晟朝著他注視的方向看去,只見到月光之下,一個人動作輕盈,自遠處朝這邊奔來。那人雖然隔得遠了看不清樣貌,不過楊晟卻敢肯定他並不是天命穀中之人,上官謹鴻竟然並非隻身一人闖進天命穀!
待那人接近,上官謹鴻露出歡喜神色,對他招了招手。
卻不料那人視而不見,竟然直接與上官謹鴻錯身而過,一把掐住他身後的楊晟,直將人身體抵在身後山壁上,雙腿都離了地。
楊晟頓時覺得呼吸困難,用力想要推開那只掐住他的手,卻總是徒勞。
上官謹鴻也急了,連忙過來拉住那人手臂,道:“哥哥,放開他!”
那人絲毫沒有鬆手,冷聲道:“什麼人?”
上官謹鴻說道:“他不是天命穀的人!”
那人說道:“你怎知道他不是?不要輕易被人給下了套!”
“他真不是,”上官謹鴻急忙抓著楊晟被銬住的手給那人看,“你看,他是被人抓來,困在這裡的。”
那人冷冽的目光看了一眼楊晟手上的鐐銬,終於才緩緩放開了他。
楊晟幾乎就斷了氣,他身體往下滑去,張開嘴艱難地喘息。
“哥哥!”上官謹鴻話音裡有些責怪的意思,他蹲下來,用手幫楊晟順氣,說道,“他是我哥哥,他名字叫陸靖華,他不會傷害你的。”
在上官謹鴻眼裡,楊晟大概就是個柔弱可憐的少年人罷了。
陸靖華卻喝止道:“謹鴻!”
上官謹鴻扶著楊晟站起來,對陸靖華道:“楊晟連武功都不會,你不用懷疑他。”
陸靖華顯然並不輕易相信楊晟,不過見上官謹鴻緊張的樣子,便沒有再對楊晟出手。
上官謹鴻問道:“哥,你找到破雲刀了嗎?”
陸靖華搖了搖頭,說道:“破雲刀在鐘離陽手中。”
上官謹鴻聞言,皺眉道:“鐘離陽很難對付嗎?”
“確實不好對付,”陸靖華說道,“如果人多就更加麻煩,所以我引了他過來。”
楊晟聞言一怔,抬頭眺望遠方,果然見到一個黑色身影正疾速奔來。
陸靖華道:“速戰速決!”隨後便猛然飛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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