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識君子驚聞噩耗
美娘猶在夢中一般混沌,驚魂未定。黃鶯從後巷出來,見她神神愣愣呆坐在那裡,上前道:「姑娘,咱們去找大少爺吧。」
美娘手腳冰涼,她努力扼住顫抖的手腕,道:「我想吃杯熱茶。你託人進國子監把哥喊出來。」
國子監不許女子進去,黃鶯到門口去託人帶話。美娘捧起熱茶飲了幾口,溫熱下腹方才壓下驚思。她掏出手絹擦去額頭沁出的冷汗,微微舒了口氣。
「你看,嘻嘻……」
耳畔劃過兩聲男子的譏誚,美娘循聲望去,見右後方幾名學子打扮的年輕男人朝著自己指指點點,見她回過頭來又紛紛挪開目光,裝模作樣地看風景,只是臉上揶揄的笑意還沒散。
美娘曉得自己長相出挑,但那幾人的表情分明是取笑多於輕浮,就好像她鬧了個什麼大笑話一樣。
她正納悶著,忽然聽聞一聲細微的裂帛之聲,繼而後背涼颼颼的。
美娘趕緊反手摸去,摸到衣裳上手掌長的一道口子。原來那蒙面人拿刀抵著她的時候,刀尖挑破了衣裳,美娘這身兒綺羅輕軟飄麗卻不大緊密,只消割破一點,稍微動作就裂開一大片,露出香豔肚兜的一角,當然足以引人發笑了。
美娘羞得滿臉通紅,手掌緊緊捂著衣裳,窘迫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該死的混蛋!
臉頰還殘留著他親吻的觸感,美娘又羞又氣,看見地上他扔下的帕子,使勁兒拿腳蹍,恨不得把這殺千刀的踩死。
忽然肩頭一沉,一件披風落在美娘身上。
「此地風大,姑娘當心著涼。」
富有磁性的醇厚聲音就這麼毫無徵兆地鑽進了耳朵,美娘詫異抬眸,只見身旁站了個年輕學子,跟她大哥一般的年紀,生得眉目清朗,身姿筆挺看起來頗為磊落灑脫。
美娘臉頰飛上兩團桃暈,拉緊了披風,低眉道:「多謝公子。」
男子微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在下告辭。」說罷他做了個揖,竟就走了。
美娘不料他居然連搭訕也不搭,便就這樣正人君子地離開,她趕緊站起來:「公子留步!」
這正人君子回過頭,還有些疑惑:「姑娘還有事?」
美娘一見他正兒八經目不斜視的模樣就沒來由心慌心跳,她微微垂著眼簾,含羞啟唇:「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我……我該怎麼把披風還你?」
春風細細地吹,吹進了少女的一彎心田。
「澄海。」
君子還沒說話,黃鶯與尤文揚走過來。尤文揚出言招呼他,然後對美娘道:「美娘快過來,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溫澄海,他與我同歲,你叫他溫大哥罷。澄海,這是我家中小妹。」
原來是相識。美娘有些歡喜,施施然一禮:「美娘見過溫大哥。」
君子叫溫澄海,他也抱手回禮:「尤姑娘好。」
幾人寒暄過後,尤文揚發現美娘著了件男子披風,便指著問:「這是……」
美娘道:「我不慎掛破了衣裳,幸虧溫大哥看見把披風借給了我,不然我可要出醜了。」
「澄海素來仗義,頗有君子之風。大夥兒常說若哪家姑娘嫁他,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尤文揚頗有深意地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美娘心領神會,香腮霞緋更濃了。
她趕緊岔開話題,把帶來的包袱交給尤文揚:「娘給你做的衣裳鞋襪,還有幾盒點心,你拿去跟同窗分著吃。娘讓我問你明天回去吃飯不?過年你也只回家了兩日,明天上元燈節,你好歹回去看看娘,她怪想你的。」
尤文揚默了片刻,道:「我不想看見那房的人。」
美娘道:「不想見就不見唄!你回來就進娘的院子,咱們吃過飯就出門賞燈,不跟他們打照面,哥你說好不好?」
「好……吧。」尤文揚忽然話鋒一轉,對溫澄海道:「你明天去我家過節罷,不然你一人在此也是難熬。咱們可以一塊兒回來。」
溫澄海連忙拒絕:「我一介外人怎好去打擾貴府,不礙事的,國子監裡還有其他同窗,我和他們一起過節。」
尤文揚揭穿他:「哪裡還有其他同窗,他們一個個早就回去了,只有你家是外地的,在京城也沒個親戚照顧。你我情同手足,莫要推辭了,就去我家。」
美娘也勸:「多個人不過是多雙筷子的事兒,我們就喜歡人多熱鬧,溫大哥你別跟哥哥見外了,答應他罷。」
尤家兄妹再三邀請,溫澄海盛情難卻,只好答應。美娘眼裡小小的雀躍掩不住,福了個身就匆匆告辭了。
「哥明天早點回來,我和娘做好菜等你們!」
回到府裡,美娘沒先去俞如眉那兒,而是回閣樓把披風脫下來浣洗了,叮囑櫻桃好生看著莫要被人拿了。
櫻桃有些不滿意地說:「姑娘您多此一舉,這料子還沒咱家小廝身上穿的好,誰稀得偷拿。」
美娘瞪她:「叫你守著你就守著,哪兒這麼多廢話!幹了你替我收回屋,我自個兒熨平熏香,你毛毛躁躁的,我怕你弄壞。」
說罷美娘去俞如眉的小院子吃飯,還給了王嫂些銀錢,讓她明日單獨出府買些上好的酒菜待客。
晚上臨睡前,美娘把披風展開,一寸一寸細細熨平,突然發現邊角有個地方開線了,便拿針線來補好,密密的針腳扎得結實。美娘做著做著一時興起,便換了根牛毫小針,穿上一股青色細絲線,在披風領子的後面繡了個米粒兒大小的「美」字。
「真好聞。」
美娘捧著披風深深嗅了一口,滿心陶醉地躺倒在繡榻上,腦袋枕到換下的破衣裳,掉出一塊髒兮兮的帕子,印滿她的小腳印。
美娘瞥見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她怒氣衝衝地喊:「黃鶯,黃鶯——」
黃鶯推門進來:「姑娘什麼事?」
「這東西怎麼在這兒?!」美娘捏起帕子扔在地上,小臉氣得通紅。
黃鶯糊裡糊塗:「這不是姑娘你的嗎?在國子監門口我從你腳下撿的。」
美娘惱極了:「什麼叫是我的?你哪知眼睛看見我用這種花樣兒的破帕子了?快拿去燒了,不許再讓我看見這張糟心玩意兒!」
「好了好了,我拿走就是,姑娘您別發火。」黃鶯委屈撅著嘴,拾起帕子退出去。
美娘的憋悶氣還堵在心窩子出不來,她捋捋胸口,氣呼呼倒頭睡了,拉過被子蓋住頭,在肚子裡把蒙面的淫賊罵了千百遍。
院子裡頭,黃鶯正說燒掉帕子,打開一看卻見上頭繡著楊花,旁有詩句「又踏楊花過謝橋」。
「這麼好的帕子燒掉太可惜了,還是洗乾淨收起來,沒準兒姑娘明天又要找哩。」
上元燈節這日,美娘早早起來梳洗,先去了王金桂那裡請安。她爹尤思仁也休沐在家,見到她問:「文揚今日回來麼?」
美娘道:「還不曉得。哥哥說國子監課業多,忙不過來就不回家了。」
王金桂陰陽怪氣地說:「那是,誰不知他唸書唸得好。不回來好,省得回府耽誤了他讀寫的時辰,萬一以後落榜可要怨咱們了。」
尤思仁輕咳一聲,卻也無可奈何。美娘面帶微笑,對著王金桂說:「我娘常常羨慕大娘有二哥陪著,不像我哥,一年倒頭就回來四五次,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我娘都快不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了。還是二哥孝順,天天在家侍奉長輩。」
這話乍一聽沒什麼,但王文淵偏偏是個不長進的傢伙,考了三回也沒能進國子監,此事就成了王金桂的一塊心病。
王金桂臉面有些僵,卻不好發作,只得趕緊繞開這話:「聽說西市鐘樓紮了座燈山,晚飯過後咱們出去瞧瞧新鮮,美娘你也去,記得打扮一下。」
和他們一塊兒出去?她大哥怎麼辦?那個君子怎麼辦?
美娘想回絕,但又尋思立馬開口不妥,便扶著額頭道:「好。不過大娘我頭有點暈,想先回屋躺躺。待會兒您差人來喊我便是。」
王金桂揮揮手放她走了,美娘心想橫豎先答應著不得罪人,屆時就推說身子不舒服出不了門,等王金桂他們走了,她再和大哥出去賞燈。
裝模作樣回了閣樓,美娘把洗乾淨薰過清香的披風疊好,隨即去了俞如眉的院子,幫著她們準備吃食。雙手揉著面,美娘的心也像麵糰兒一樣軟綿綿的,一直抿著唇笑。
俞如眉見狀打趣:「你這是遇上什麼好事兒了?」
美娘只說:「哥回來吃飯我心裡歡喜呀。」
「以往他回來可沒見你這麼笑過,到底是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沒有啦,娘您別問了,快去看看水燒開了沒,我要上屜蒸點心了。」
小院子裡忙得熱火朝天,早早就做好了飯食等著尤文揚回來,誰知都等到黃昏日落華燈初上,尤文揚和溫澄海卻還是沒影兒。倒是黃鶯過來催說王金桂喊美娘去吃飯,吃完好出門。美娘把身子不舒服那一套搬出來搪塞,讓黃鶯上前頭回話,自己從角門溜到街口翹首以盼。
左等右等,等來等去,終於等著人來了,卻不是尤文揚,而是尤文揚在國子監的同窗,叫楊復來的,曾經兩家是鄰居有些來往,所以美娘也認得他。
美娘愕然:「楊大哥你怎麼上這兒來了?對了你見著我哥沒?」
楊復來滿頭大汗,神情有些急迫,開口就連珠炮一般:「美娘不好了!你哥打瞎了中書彭侍郎家小兒子的眼睛,被衙役抓進了衙門要用刑,你快喊你爹去衙門救人罷!」
美娘雙眼一黑,差點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