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雷霆怒鼓
濁雲下,昏暗中,一頭血睛赤喙的巨大奇禽忽高忽低地疾翔,巧妙地避開一艘艘散開警戒的衝霄飛舟,掠向巨竹堡上方的龐大艦群。
就在這時,巨竹堡上又有一片竹林燃起大火,遙遙映襯出巨禽背上數條人影的模糊輪廓,正是程石亦、楚純與步盜翼三個。
“真是神禽!載了三個人,卻還能飛得如此疾迅。”程石亦忍不住讚道。
“將軍過譽,這頭嬰勺已近四百歲,體魄氣力自是強健點。”楚純微笑道,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足下的嬰勺只是安安靜靜地飛行。
“楚仙子謙虛哩。”旁邊的步盜翼立對程石亦道:“這頭嬰勺絕對厲害,我曾見它跟一條快成精的大雪蛟鬥,最後竟把雪蛟啄成了數段。”
程石亦點點頭,目視前方,面色凝重。
前方的龐大艦群漸漸清晰,懸空列陣,縱橫劃一壁壘森嚴。
步盜翼道:“我們先襲雷霆怒鼓還是轟天霹靂?”
“雷霆怒鼓。”楚純與程石亦異口同聲。
兩人相視一笑。
楚純道:“雷霆怒鼓距旗艦較遠,防禦應該相對較弱。”
程石亦接道:“我們先砸雷霆怒鼓,倘有運氣,抑或還能將轟天霹靂那邊的守衛力量引來些許,到時我們調轉矛頭,趁亂再襲轟天霹靂。”
“如此甚妙!原來二位早已胸有成竹。”步盜翼謙恭道。
楚純又道:“我們人少,最怕被困,萬一有強敵糾纏,則由我來引開。你們不必戀戰,只以破壞雷霆怒鼓為重。”
程石亦即道:“還是由在下引敵吧。”
楚純微笑道:“將軍有石獅仙兵,最宜群戰,砸起雷霆怒鼓來,肯定要比我們快得多。至於誘敵瑣務,將軍就莫與小女子爭了。”
程石亦雖然想擔攬凶險之任,但聽她說得在理,只好道:“楚姑娘一切小心。”
步盜翼心明自己能力遠不如楚純,也只得默允。
鼓聲愈來愈響,一浪浪潮水般撞擊著眾人心髒。待到近處,三人耳膜已給震得陣陣吃痛,然而眼前已顧不上這個,各自提運真氣以抵禦怒鼓聲中的懾敵邪力。
嬰勺朝前疾翔,無聲無息地掠近一艘位於艦群外圍的衝霄飛舟,貼舷而飛。
“上!”楚純輕喝,縱身掠起,落到甲板上時,手中已多了把雪燦燦的寶劍,瞬見亮芒一掠,撲過來的兩名邪甲戰士長戟齊斷,刹那間連盔帶甲身首異處。
“好鋒銳的劍!”程石亦暗讚,與步盜翼幾乎同時飛到船上。
程石亦擎一柄釘齒泛耀著青芒的狼牙大棒,步盜翼則執一對形若龍牙的短戟,兩人兵器齊揮,立又擊倒數名衝來攔截的邪甲戰士。
三人定睛一瞧,見艦首的座基弩炮已給撤去,寬闊的甲板上擺放著二十來隻無比厚重的大擂鼓,鼓身暗青,鏤鑄著怒容獸面及繁複雷紋,在每隻大鼓後都立著個彪形鼓手,清一色精赤著上身,手執紋刻著符篆圖案的粗巨雙槌,正奮力敲擊著鼓面。
不消說,這便是七絕界惡名遠播的雷霆怒鼓。
“殺!”步盜翼厲喝,一馬當先縱身撲上。
程石亦卻按住狼牙棒,單手結印低低頌念,旋見白霧彌漫,一隻隻通體符紋的石雕獅子從法囊中咆哮而出,直噬敵人。
刹那間,甲板上人仰馬翻。楚純出手如電,然而方才刺倒幾個邪甲,就已見雷霆怒鼓盡數被毀,鼓手無不東倒西歪血肉模糊,顯是那數十隻神情呆滯面容猙獰的石獅的傑作。
步盜翼喝了聲彩,一腳猛將滾到身前的一隻雷霆怒鼓踢飛出去,有如炮石般撞破船舷墜入空中。
程石亦星目四顧,叫道:“下一艘!”
三人甚是默契,即從船上齊縱而起,朝最近的另一艘衝霄飛舟掩殺過去,楚純的嬰勺同程石亦的數十隻石獅兵緊隨其後,勢不可擋地衝上船去。
這時周圍的衝霄飛舟已有所察覺,紛紛朝遇襲船隻包圍靠攏,迫近到數丈處,一隊隊手執長兵的邪甲縱身躍起,跳船增援。
“那些石獅仙兵好生厲害!不單力大無窮且還會飛……”彩繽紛咂舌道。
星天殿中,婀妍手把機關,一直用星天井欄鑒緊緊追蹤著楚純等三人的身影。
“百寶娘娘乃三島十洲無人不識的大仙家,煉造的甲兵自是了得,只可惜數量少了點。”土地喬三道。
“這種仙兵必定耗料極珍,又豈能多造得了。”雲谷子道。
“咦……那幾條影子是什麼?這麼快!”彩繽紛忽指著星天井欄鑒投射出的影像,緊張道:“好像有強敵來了!”
婀妍也已發現,扳動機關,將圓台上方的龐大影像迅速調校。
只見數個身影從尚於三、四十丈外的衝霄飛舟上掠起,淩空飛補過來。
尋常的怒甲兵將絕無此能,就是擅長縱掠的邪屍也無法飛行如此之遠的距離。婀妍將影像聚焦到他們身上,赫見這幾人肢體五官或缺或殘,個個奇形怪狀醜怖無比。
雲谷子微側首問:“這幾個是誰?”
在他側後的夜影即答:“如沒瞧錯,當是虐部七殘邪煞!”
一隻石獅重重地撲到雷霆怒鼓之上,張開可怖的大口朝鼓手噬去,倏聞金鐵削石般的刺耳聲響,身軀突地一分為二,一幅繪滿詭異符紋的披風自斷處撩出,披風邊沿鑲著一圍寒芒閃耀的鋒利軟刃。
程石亦一驚,猛又聽旁邊“砰”的巨響,急轉頭望,赫見另一頭石獅的腦袋給砸得粉碎,石濺塵飛中現出一柄大鐵椎來,緊接著一張似被重物砸壞的塌陷醜臉露了出來。
“咄!”程石亦怒喝一聲,提起狼牙巨棒奔雷般殺去。
石獅仙兵乃百寶娘娘為助夫君雲州平叛而親手煉造,不但耗料珍罕,還極費工夫時日,自是寶貴非常。程石亦今趟奉命援助婀妍奪取巨竹堡,程兆琦只撥給了他五十隻。此前在奪回巨竹堡一戰中已損失了十七隻,沒想這一眨眼間又痛失兩隻,怎能教他不惱。
只聞砰砰大響,火星跳濺,程石亦已同塌臉邪將交手數合,兩個皆使極重兵器,這一輪猛烈硬撼,聲勢無比駭人。
亂戰中突然間寒芒一閃,有條影子斜裏躥出,直襲程石亦下路。
程石亦正全力拚殺,回防不及,左邊大腿護甲驟然破裂,暴出一蓬血花。程石亦揮棒怒砸,影子淩空擰扭,竟以不可思議的身法堪堪避過,瞬又縮做一團鬼鬼祟祟地飛滾開去,赫是個沒有下肢,腦殼還缺失了大半邊的醜怖怪物。
步盜翼眼角掠見程石亦受傷,驚覺來了強敵,正欲奔前援手,孰知旁側烈風襲至,驟給一個十指如鉤的邪將緊緊纏住。
“那些石獅好像是這小子使喚的,先廢了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方落,突聞厲嘯破空,幾道隱於昏暗的烏光直掠程石亦。
程石亦掄棒迅格,“叮叮”數聲擊飛六顆彈丸,然卻未能全部防住,只聽“噗”地悶響,左邊大腿上又標出一股血箭,就在先前傷處附近,顯是襲擊之敵極其陰毒,欲令之傷上加傷。
“丸子上刻有碎骨符,痛吧?”一個手執彈弓的邪將飄立於船舷之上,口中陰陰怪笑,兩目翻白,赫是有眼無珠。
“七殘邪煞!”船頭的楚純心頭一凜,人已飛仙般縱起,拋下前方堵截的大群邪甲,迅朝程石亦飛去。
程石亦勇烈非常,素是遇強愈強,此際身陷重圍,腿上還嵌著顆歹毒彈丸,竟然毫無懼色,口中更是一聲未哼,真氣提處,棒上的根根狼牙青芒吐溢,於昏暗中灼亮如熾。
“很好,愈頑強吾等便愈爽心。”一個手持雙鈸,兩側無耳的邪將緩緩飄落到甲板上。
“老子最喜歡看人垂死掙紮啦,就像案板上的魚,任人一刀一刀地割……”又一個手執著長短雙刀的無鼻邪將現出身來,從後方封死了程石亦的退路。
就於此刻,眾邪煞驟感寒氣撲襲,眼前白影飄掠,詭捷如魅。
眾邪煞一驚,紛紛急起迎擊,但聞怒喝驚叱聲此起彼伏,顯然有人吃了虧。
“七殘邪煞,也不過爾爾嘛!”楚純輕笑,雲步收緩,現出綽約身姿來,手中寶劍已染了血,只是鋒刃無比薄滑,眨眼間便滴淌得幹幹淨淨。
沒臉見人怒吼一聲,倏揮巨椎將近處的一個邪甲戰士砸飛老遠,原來塌陷的右頰至耳邊給劃了道極長口子,奇的是湧出的鮮血竟已凝結成冰。
立於船舷上的目中無人好了些許,只是衣甲給割破了幾道口子,驚魂未定間忽感胸腹處寒氣透體,抵頭一瞧,原來衣甲上的汗漬已結成了薄薄的冰。
而手握長短雙刀的沆瀣一氣冠發披散,腹部染紅了大片,血水也是凝結成冰,顯然傷得最重。
沒臉見人往臉上一抓,嘩啦啦扒下血液凝成的冰渣子,驚怒交集道:“這娃兒使了什麼妖術?”
七殘邪煞一齊盯住了楚純手中的劍,見冰亮的劍身隱隱有紋,如山如霧,籠含著縷縷似有若無的寒煙雪氣。
“好劍。”天殘地缺面肌牽動,森然道:“此劍可有名字?”
“千山雪。”楚純淡淡應,清冷如手中寶劍。
七殘邪煞臉色微變,兩袖清風道:“此劍乃辟邪宮之物,你是雪羽仙什麼人?”
“怕了麼?要打繼續,囉嗦個啥!”楚純冷冷道。
沆瀣一氣驟然提氣,登將腹部冰血震得四下散碎,沉聲道:“我真元好像損了,賤人那劍克我們的。”
沒臉見人聞言愈怒,惡狠狠道:“辟邪宮蜀山派沒一個好東西,待我錘爛這小婊子,再把那劍砸了!”
“鼎鼎大名的七殘邪煞也怕一把劍麼?我瞧還是改個名號,叫做七隻貓兒好了!”楚純一臉輕蔑,她接連譏誚,只盼能將眼前強敵激怒絆住。
眾邪煞果然大怒。他們被七絕魔君收服之前,已是地界各霸一方的大魔頭,不知擊敗過多少名道聖僧,如何吃得下這等嘲辱,當下各施邪技,齊撲過去。
楚純拖劍遊走,偶爾橫削斜刺,招招蜻蜓點水稍沾即退,身姿步法曼妙勝仙。然她表面看似輕鬆,實則不敢絲毫大意,心知一旦給絆著陷住,自己縱有神兵法寶也敵不住這七個魔頭的合擊。
程石亦與步盜翼皆明楚純的苦心,趁隙急襲船上的雷霆怒鼓。二十餘隻石獅分頭撲噬,很快又將一船雷霆怒鼓擊潰砸毀。
“你們走!”楚純低喚,從程石亦身旁飄掠而過,又朝追來的眾邪煞各喂了一劍。
程石亦遲疑少刻,心中一硬,終率石獅仙兵朝另一艘衝霄飛舟殺去。
步盜翼亦明當前輕重,一咬牙隨後跟去。
“這娃兒在耍詭計!”兩袖清風突然叫道,披風改削為卷,頓見大片符紋舞動,道道蘊藏吸扯之力的暗流縱橫吞吐。
楚純飛步疾退,曲如波漾輕似雪飄,險象環生地逃離了險地。
“她在這裏與我們糾纏,是想讓同夥去偷襲雷霆怒鼓!”天殘地缺也猛然醒悟,雙鉤一收守在胸前,放棄了追擊。
“管他娘的,老子今日定要將這賤人砸做肉泥!”沒臉見人猙獰咆哮,聚將功力提至極限,大鐵椎狂轟猛砸,迅烈直如奔雷,卻連楚純的衣角都沒沾到。
充耳不聞心中暗凜:“這娃兒敢情真是雪羽仙門下?劍技身法皆好生了得,我等七個竟然困不住她!”
“蠢物!只怕你沒這本事。”楚純笑道,邊逗邊退,倏的一劍反刺,正中沒臉見人額角,只是這一劍刁巧捷疾,力道卻是有限。
沒臉見人滿臉是血,眼睛也給糊了一邊,但傷得並不算重,然而他於七煞當中脾氣最為狂躁,頓給撩惹得暴跳如雷,怒吼死追。
充耳不聞眼珠子一轉,忽沉聲道:“大將軍再三囑咐我等守護雷霆怒鼓,豈可誤事,你們收拾這娃兒,我去對付那些石獅子!”話音方落人即撥起,就朝另一艘衝霄飛舟掠去。
楚純心頭驟緊,一個閃縱擺脫沒臉見人地追擊,飛步急追充耳不聞,叫道:“未分高下,休想逃走!”
充耳不聞這時已掠至船舷,看似不慢,實則不快。
楚純素是機警縝密,心中驀爾生疑,左臂微抖,一條雪似的長綾悄從袖內滑落。
果不其然,待她追至極近,充耳不聞猛地旋身回擊,手中雙鈸電般削劈。
楚純已有防備,當即提劍封格,豈知充耳不聞陰毒一笑,驟將雙鈸向內收合,重重一拍,驟聞“鏘”的銳響,楚純暗叫不好,腦瓜裏邊已似給什麼重物狠狠地斫了一記,神智驀地模糊,於空搖搖欲墜。
充耳不聞這一對大鈸並非尋常兵器,乃魔界異人所授,上刻邪音魔律之符,聲能破魂碎魄,他這全力一擊,距離又是如此之近,楚純自是難逃毒手。
其餘邪煞大喜,四下飛撲過去。
“糟啦!”彩繽紛盯著影像驚叫。
星天井欄鑒旁的婀妍也花容失色,就於此刻,倏見影像光芒大亮,一抹白氣飛縱而起,瞬朝四面八方甩蕩開去,疾撲而至的眾邪煞突然變得極慢,仿佛躍入了看不見的大海之中,緊接著不知從何而至雪花飛濺舞掠,赫將七殘邪煞全都掀卷開去。
楚純緩緩落回甲板,一手扶額軟軟跪地,但見皚皚白雪憑空而降,竟將周遭鋪得瑩白一片,美麗而奇詭。
眾邪煞又訝又怒,正欲再擊,忽然發現膚發衣甲上不知何時凝了層薄薄冰霜,陣陣徹骨奇寒透體而入,可怕的是當中似有什麼正在向各處脈絡穴道迅速侵蝕,無不駭然變色,紛紛急提真氣抵禦化解。
唯獨沒臉見人悍然不顧,提椎就朝楚純衝去,驀感真氣凝滯,愈覺冰寒刺骨,周身血液似給凝結,腳步頓時慢了下來。
“小賤人!還有什麼法寶盡管使出來!”沒臉見人怒極咆哮,塌陷的醜臉因扭曲更加猙獰可怖,一步步逼近萎頓於地的女孩。
楚純依舊垂首扶額,仿若不知。
星天井欄鑒旁的眾人皆把心髒提到了嗓眼。
沒臉見人走到楚純跟前,強提真氣,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大鐵椎……
就在此刻,楚純忽然揚起左手,垂掛腕上的雪似長綾倏似長眼般飛卷住沒臉見人的足踝,蘭指勾緊輕輕一扯,跟前的魁梧身軀登時轟然倒下,重重地摔跌在甲板上,緊接“砰”的一聲巨響,卻是大鐵椎將寶瓶竹做成的甲板砸破個大坑。
沒臉見人掙紮爬起,尚未站直,猛感一股不知何時占領了丹田的極寒向上衝出,飛速侵入各處腑髒,繼又奪路直奔心髒與天靈,登時驚得魂飛魄散。
七絕寶鑒當中有詭絕的複元秘術,名曰《補築精要》。對於修習了七絕功法的人,就是受了極重的傷,乃至是肢殘體缺,都有救回並修補完好的可能。
七絕界有數十名深諳此術的專職術士,六大長老中的不死邪醫鮑居年更是爐火純青超凡入聖,因此七絕界中人向來不太懼怕受傷。
但這些有個前提,就是不能徹底兵解或神魂俱滅。
“不!”沒臉見人只來得及吼出一字,半站起的巨軀忽然完全僵硬,緊接著失去真氣與熱量的軀體各處開始迅速凝凍結冰,轉眼就變成了一具通體灰白的冰雕。
這時,楚純抬起了頭,雪靨上已有了淡淡的血色,輕歎道:“中了我的天外雪魄綾,居然還不立刻運功相抗,你這不是自尋絕路麼。”
她緩緩立起,纖俏玉手朝跟前的冰雕輕輕一推,冰雕緩緩倒下,在觸地的刹那間摔砸成千百塊殘冰碎渣,然卻非同尋常冰雪那般白色的,通透的。
而是汙穢的、深淺不一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