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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變》第29章
暴露

  “王爺的傷口是進了髒水,有些化膿了。”從平河城裏找來的郎中戰戰兢兢地檢查過李越腿上的傷口,頭也不敢抬地稟報。

  其實李越自己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世界也沒什麼抗生素之類的藥品,他又因為急著去救柳子丹,根本也沒有好好休息,何況在那樣的大浪之中,為了把柳子丹撈起來他不但傷口進了泥水,還被水底的蘆根葦杆又劃到了傷口,不發炎倒奇怪了。這種傷他以前受的多了,根本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只可惜田七和周醒似乎並不這麼想。

  “行了,你開方抓藥吧。”李越揮揮手,示意田七把滿頭冷汗的可憐郎中帶出去,“周醒,你去安排一下,我們還是按計劃馬上去西定國都。,平河城是暫時安定了,別的地方的災情不能再耽擱了。”

  周醒應了一聲,道:“殿下,鐵驥等人怎麼辦?”

  鐵驥?李越皺起了眉。第二重浪拍碎了柳子玉的大船,鐵家軍不精水性,幾乎全軍覆沒,鐵驥自己也是因為在沙洲之上,與鐵線蛇兩人死死摳住了地上的蘆根才沒被大浪捲走,但也被水灌得夠嗆,自然只能做了李越的階下囚。如果是原來的攝政王風定塵,只怕想也不想就會將他們殺了,但李越不想。他不是沒有殺過人,但那是在執行任務中或是戰場上,但是對階下囚下手,那是違反特種兵軍規的。

  “先關著,過一會再處理。”反正不能再輕易放掉了,上次一放,就是一個放虎歸山,雖然鐵驥的立場他可以理解,但是理解不等於可以再犯一次錯誤。

  “你怎麼樣?早點去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周醒退出去,李越轉頭問坐在床邊的柳子丹,伸手輕輕觸摸他頸間的傷痕,“疼麼?”

  柳子丹微微搖搖頭,自從回了平河城,周醒等人忙著請郎中來給李越看傷,他就悄無聲息地一直坐在床邊。

  “這是什麼?”李越一低頭,看到柳子丹手中握的東西,有點眼熟。那是三條半寸長的純金鯉魚,串在一條金線上做成的佩飾。

  柳子丹在手裏揉搓著那串佩飾:“是我三哥的,無論如何他總是我的兄長,人找不到,把這個帶回去葬了也好。”大浪來時他曾想抓住柳子玉,但只扯下了他身上的佩飾。

  李越無言。不管怎麼說柳子玉總是柳子丹的骨肉親人,而不管怎麼說柳子玉總是他殺的,這件事,往深想似乎就有點不大妙。“我好像見過這個東西……”在大堤上,“難道那九魚佩飾是你……是你扔下的?”

  柳子丹突然抬起了頭,目光緊緊盯著李越:“九魚佩,你見到了?”

  “是一個小孩子撿到的,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否則就留下了。”

  柳子丹目光炯炯,牢牢釘在李越臉上,聲音卻慢悠悠的:“你把那東西給人了?”

  “不是我給了人,”李越覺得頭有些暈,果然還是發燒了,但願這個郎中醫術好些,明天能退了燒好上路,他沒注意到柳子丹的表情,“本來就是個小孩子撿到的,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要不然讓田七去找找,那孩子應該還在城裏。”

  “你不知道那是我的?”柳子丹緩緩的說,目光卻愈加銳利,是李越從未見過的銳利。李越本能的警惕起來:“怎麼了?”

  柳子丹的聲音一字字從唇間流出:“你,是,誰?”

  李越的心隨著他的話一點點落下去:“什麼意思?”

  “你是誰?”柳子丹重複了一遍,並沒有回答李越的話,語聲也急促了起來,“你根本不是風定塵!”

  李越強迫自己鎮定:“你瘋了?我不是風定塵是誰?”

  柳子丹眼中第一次出現了冷笑的意味:“你不是風定塵。如果你是風定塵,就絕不會不知道那九魚佩飾是我的東西!”

  果然是說錯了話。李越保持面部表情不露半點情緒:“本王日理萬機,一件佩飾記不得又有什麼稀奇?”

  “一件佩飾?”柳子丹眼中露出一絲傷痛屈辱,卻又帶著逼人的鋒利,“殿下難道會忘記曾用那佩飾做過什麼?我可記得還是殿下命令我必須時刻將這佩飾帶在身邊的。說起來這段時間殿下還從未用過它,倒叫我有些疑惑了呢。”他說著話,手卻緊緊攥住了那串佩飾,似乎想把它捏碎,聲音卻是冰冷的,“倘若這件事情讓別人知道了,倒是有趣得緊呢。”

  李越心裏同時有好幾種思想在糾纏:那串佩飾曾被原來的攝政王做過什麼?柳子丹曾受過怎樣的折辱?自己的身份如果洩露後果不堪設想。原來柳子丹也會有這樣冰冷銳利的目光。他想做什麼?

  屋中沉默如死,半晌,李越才緩緩地說:“你說得不錯,我不是風定塵。”

  雖然是自己做出了判斷,但聽到肯定的答案,柳子丹還是吃了一驚:“你究竟是什麼人?又怎麼能冒充風定塵?”

  李越微微躊躇了一下:“你聽說過借屍還魂麼?”

  “借屍還魂?”柳子丹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那你是什麼人?”

  “我—”李越覺得這件事頗難解釋,“算是個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人吧,其實我也對你說過,我的真名是李越。”

  柳子丹又垂下了眼睛。猜測成為事實,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畢竟眼前這個人不是風定塵,他從未像風定塵一樣折辱過自己,反而對自己諸多呵護,更在滔天巨浪裏救過自己的命,又為了西定賑災千里奔波……不期然的,林影的臉突然閃過眼前,目光中帶著失望,或許,還有不忍露出的鄙薄?柳子丹挺了挺腰,手又握緊了些,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難道那樣的日子還沒過夠麼?難道他柳子丹這輩子,就要一直被男人壓在身下?難道,他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南祁皇太后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一定很高興。”

  李越目光猛地一厲:“什麼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痛快地把真相告訴了柳子丹,或許他是在賭,賭柳子丹會為他保守秘密,賭柳子丹對他,會有一絲真情,就像那天晚上在客棧,輕輕蓋上身來的一角被子。但是現在看來,他賭錯了。

  柳子丹微微抬高下巴,讓目光越過李越頭頂:“沒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的意思,多半就是有所要求的意思。

  李越的心在一寸寸涼掉。果然不愧是勾心鬥角的皇宮裏走出來的人,柳子丹冷漠倨傲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不帶一絲情意。李越突然冷冷一笑:“你以為,有機會可以把這件事告訴皇太后?”

  柳子丹的心猛地一縮,所有曾經的溫情都撕開了,此刻沒有什麼會留下來:“又何必親口告訴皇太后,只要我在這屋裏喊一聲,三天之內就會傳到南祁皇城,你信麼?”

  屋中死一樣的沉寂。李越其實有把握讓柳子丹絕對喊不出這一聲,但他下不了手。他知道自己不是風定塵,也永遠不可能變成風定塵,所以,他就只有落在下風:“你有什麼條件?”溫情的面紗已經揭去,剩下的只有利益,赤裸裸的利益。

  柳子丹鬆了口氣,反而不敢正視眼前的人,稍稍轉開了目光:“還我自由。”

  “你要留在西定?”這條件不算苛刻。

  “是。還有,減少西定貢銀的數目,善待西定百姓。”

  李越沉默。減少西定貢銀數目是件大事,如果貿然減少也會引起疑心。以前,李越的確沒有認真想過身份暴露的問題,或者說,他還沒有拿出十二分精力來力圖模仿原攝政王,因為在他潛意識裏他並沒想永遠呆在這個位置上,他對做什麼攝政王沒有興趣,但現在,柳子丹的話仿佛一柄重錘結結實實敲在頭上,讓他猛然領悟到身份暴露的嚴重後果,也提醒了他,如果不打起精神來扮演這個攝政王,他可能第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柳子丹在李越的沉默中有些沉不住氣:“你不答應?”

  李越把身體往床頭一靠,漠然道:“允許安定侯長留西定,同時又減少西定貢銀數目,這兩件事一起做,只怕更會引起別人懷疑吧?”

  柳子丹脫口而出:“那麼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必須減少貢銀數目!”一句話出口,他又立刻後悔了,馬上補上一句,“但你,你不能再強迫我跟你……”

  李越雙手環胸冷冷一笑:“放心,我不會再碰你。不過貢銀的事,還要回到南祁以後慢慢處理,在西定,我至多只能口頭減免明年的數量。”

  柳子丹當然知道這不是小事,李越如果能先減免了明年的貢銀,對西定已經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只是,看到李越如此冷漠的神情,他心裏,似乎有些不舒服。微微甩了甩頭,柳子丹想甩開心中那一絲奇異的情愫:“好,只要你遵守諾言,我也一定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李越在心裏冷笑一聲:如果要你閉嘴,我有更好的辦法。只是,他不能用,或者不如說,他不忍用在柳子丹身上。

  “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真是可笑,自從回了平河城,柳子丹一直陪在身邊悉心照顧,可是只不過短短幾分鐘,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柳子丹默然地出去了,李越煩躁地翻個身,突然坐了起來,高聲道:“周醒,周醒!”

  叫了兩聲周醒才急急奔了進來:“殿下,怎麼了?是不舒服麼,屬下這就去請郎中?”

  “請什麼郎中!”李越一把掀開被子,“本王要提審鐵驥!”再不找個出氣筒,他要爆炸了!

  河道衙門後院的房中,三個人背靠牆壁坐在地上,手腳上都帶著鐵鐐。李越推門進去,三人都抬起了頭,其中一個隻看了一眼就把頭又低了下去,另外兩個卻對李越怒目而視。這兩個人是鐵線蛇和鐵箭,滿船的鐵家軍就只一個鐵箭死裏逃生,而那個低下頭去的自然就是鐵驥了。

  田七端來一把椅子,李越大馬金刀地往上一坐,冷冷看著鐵驥:“把頭抬起來,難道你不敢見我?”

  鐵驥頓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頭來,直視李越:“為什麼還不殺我?”

  “殺你?”李越冷笑一聲,“殺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誰?”

  鐵驥面上露出警覺之色:“我不會說。”

  “不說?很好。”李越一擺頭,田七手起刀落,鐵箭一聲慘叫,左肩被匕首穿了個透明窟窿。

  鐵驥面色猛然一變:“你住手!”他預料會有嚴刑拷打,卻沒想到不是對他而是對著鐵箭。

  李越冷笑。田七手也不停,拔出匕首,又是一下插在鐵箭右肩。這一次鐵箭已有心理準備,死死咬住牙關,只發出一聲悶哼,但面上肌肉抽搐,可見正承受著巨痛。鐵線蛇忍不住破口大駡:“風定塵,你這卑鄙小人,你們南祁人,就會用這種卑鄙手段!”

  李越雙眉猛然一豎:“住口!”他伸出手,用食指挨個點著鐵線蛇和鐵驥,“你,還有你,你們兩個的命早就是我的,有什麼資格在這裏評論?至於他,”他轉手點點鐵箭,“也是我的手下從水裏撈上來的。怎麼樣,你們三個,總共欠我四條命,難道不該還?”

  鐵驥面有愧色。的確,李越救過他一次,又放過他和鐵線蛇一次,算起來加上鐵箭,的確是四條命。是他非但不報救命之嗯,反而與李越為敵的。

  “你,你殺了我就好,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

  李越冷冷地笑:“我早說過了,要殺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誰?你如果不說,我就先斬他一根手指,手指斬完了就是腳趾,再完了就卸他一條胳膊,再接著是腿……你說他能堅持到什麼時候?他要是死了,就拿你這個隨從再試。”

  鐵箭忍住劇痛嘶聲道:“不能說!我死了你也不能說!”

  李越無所謂地笑笑,田七已經不知從哪裡扯出一團破布塞進了鐵箭嘴裏,反手又把鐵線蛇的下巴卸了下來。李越看著面色慘變的鐵驥,悠然道:“你想死在他們前邊是麼?如果你先死了,我就放出消息,說他們兩個為了自保已經投到我手下,你覺得怎麼樣?”

  鐵驥面色更白。草原上的漢子,最怕名聲受到玷污,如果鐵箭和鐵線蛇真被自己兄弟誤會,那對他們來說比死更痛苦,那是用鮮血也不能洗清的罪孽和冤屈。鐵驥牙齶扭動,終於從齒縫裏擠出破碎的聲音:“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我不能說。”

  李越把頭靠回椅背上,田七立刻一手一個將鐵線蛇和鐵箭拖了出去。鐵驥猛然挺起身體,但手腳上的鐵鐐令他行動困難:“你想幹什麼!”

  李越聽著田七將那兩人拖走,估摸著已經再聽不到這屋裏的對話,才緩緩道:“沒什麼,再過一會他們會知道,你為了不忍眼見他們受刑,已經把知道的事都告訴我了。”

  鐵驥猛地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李越淡淡一笑:“你有。否則我就不會放他們走!”

  鐵驥死死盯著他,如果目光也會變成刀子,李越此刻已經被紮成了蜂窩,但他並不在意,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你不肯說出六王子的事,我可以不再問你,但有個條件。”

  鐵驥痛苦地死死咬著牙,唇角已經滲出鮮血:“什麼條件?”

  李越這才直視他:“發誓效忠於我。我可以允許你忘記從前所有的事,從這一刻起,只效忠於我。”這個世界已不是他習慣的那個社會,所以,他也只有變了才能生存。

  鐵驥僵直著身體,頭腦一片混亂。效忠眼前這個人,意味著他要從此拋棄了自己的祖國,拋棄了美麗的草原;他放出的消息,加上自己的誓言,足以讓族人全都認為他已經成了叛徒;但是他允許自己忘記從前所有的事,就意味著他不會再向自己逼問族人的一絲秘密;這個人在剝奪了自己全部的自由的同時,也給了自己現在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李越一直穩穩地坐著,用目光逼視鐵驥。慢慢的,鐵驥低下了頭,破碎的聲音從他流血的唇角擠出來:“我,鐵驥,對北驍草原偉大的長生天起誓,以我神鷹後代的血脈和生命起誓,自此效忠眼前這個人,永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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