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二鳥
李越疲憊地走進攝政王府大門,柳子丹和莫愁等人已經在院子裏等了半天了,一齊迎上來:“怎麼樣?”
李越苦笑一下,搖了搖頭,簡直無力再說。周醒在旁低聲回答:“不但沒有進展,而且還有更壞的消息。”
莫愁緊張道:“還有什麼壞消息?不會有人出來誣陷殿下吧?”
李越嘆口氣:“倒沒人有這麼大膽子。只是今日太醫們驗出布偶身上染了鮮血,推斷出是傳說中的血咒;而太后的病勢,今日又更沉重了。”
莫愁倒吸一口冷氣:“血咒!真有這種東西?”所謂血咒,是以下咒人的指血染於人偶上施術。普通咒術只消將人偶毀掉便可解除,唯有血咒,因十指連心,須以下咒人之心血方可解除。換句話說,就是把下咒人殺了才行。
李越苦笑:“血咒這東西有沒有都不打緊,問題是方蘋左手尾指上恰好有一道新傷。”
莫愁驚道:“難道真是……”話猶未了已經自己搖頭,“方皇后已經是後宮極尊,還要詛咒太后做什麼?而且,看她也不像這樣的人啊?”
周醒道:“可是皇上已經深信不疑。因太后身體不適,這幾日都只有方皇后才能入內問安,其他嬪妃一概不見。如今又在方皇后手上驗出傷痕,立刻就調遣內衛將丹華殿重重包圍,若不是殿下力阻,恐怕當時就要將皇后斬了。”
柳子丹皺眉道:“嬪妃之中自然只有皇后能入靜慈殿問安,但那些宮女內侍同樣在殿內走動,個個都難脫嫌疑。該是一一調查才是,怎能倉促就定了皇后的罪?若是殺錯了人,豈不冤死!”
周醒搖頭道:“沒有時間了。太后幾日水米不進,只是囈語,病勢沉重,太醫都說危在旦夕,皇上哪裡還等得了?已經對殿下說了,若明日皇后無法擺脫嫌疑,就等不得了。”
莫愁低語道:“皇后怎麼也是皇上的正室,皇上小小年紀,就這麼狠心?”
李越冷笑道:“正是他小小年紀,有什麼夫妻之情?母子連心,他自然只顧他母親。只怕這次方蘋是難逃一劫了。”
柳子丹思索道:“那布偶殿下仔細看過了?沒有什麼線索麼?”
李越搖頭:“沒有。縫布偶用的青布是市面上常見的中等料子,後宮之中只有方蘋素樸慣了,會用這類布料,其他嬪妃用的布料都十分華貴,這一條也對她不利。”
柳子丹道:“巫蠱之說本是怪力亂神,不足為信。而且既說是心血可解,也不必非殺人不可。太醫們再沒有本事,不傷人命而取人些許心血想必不難。若取了皇后心血仍不可解太后之病,豈不就說明此事並非皇后所為?”
莫愁點頭道:“這話有理。”
李越緩緩搖頭:“若真取了方蘋的心血,太后的病一定會立時痊癒,到時方蘋仍然難逃一死。”
莫愁大驚道:“殿下怎麼知道,難道真是方蘋……”
柳子丹卻是面色凝重,道:“殿下的意思,太后是在裝病?”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李越緩緩點了點頭,神色中說不出是什麼情緒:“我小瞧了太后。沒想到她竟會對方蘋下這樣的辣手。”
莫愁不解道:“殿下既知道是太后在裝病,為何不拆穿她?”
李越苦笑道:“拆穿?如何拆穿?最好的拆穿方法就是拖下去,拖個十天八天太后不死,那什麼病勢沉重危在旦夕的話自然不驗,可是我拖得,皇上拖不得。朝中官員們有什麼動靜?”這最末一句話卻是問柳子丹的。
柳子丹搖搖頭:“只有方侍郎上書為女兒辯護,但誰會聽他的?高丞相已經上表自咎識人不明,在春祭大典上誤推方蘋為皇后,以致太后有此一劫云云,正閉門自省,聽候處置呢。”
李越面色一變:“好個老狐狸!這種時候他跳出來玩這套把戲,是落井下石,非把方蘋置於死地不可了!他上了這種摺子,誰還敢為方蘋說話?”
眾人盡皆沉默。明知道這是個騙局卻無法拆穿才是最令人惱火的。莫愁知道說不上話,悄悄捧了一杯茶來放到李越面前,而後退到窗邊去繡花了。
李越煩躁地在屋中走來走去,太后身邊那個貼身宮女,他愈看愈有嫌疑。布偶藏在太后床褥下面,怎麼也得鼓起一小塊來,就算太后數日不曾下床,難道貼身服侍的宮女就沒發現?非要等到小皇帝來移床之時當著小皇帝的面掀出來,無非是要把證據再坐實些罷了。而且巫蠱之術雖然根本是無稽之談,但在這個時候卻是頗有些人相信的,實在是一件大事。正如柳子丹所說,發現這布偶,所有曾出入靜慈宮的人都有嫌疑,當時一干內侍宮女均嚇得面目變色,連那個發現布偶的宮女也幾乎嚇死,只有太后這個貼身宮女看來並不驚慌,並且還能清楚地記得太后生病這幾日只有方蘋曾入內問安。倘若這是因為她身為太后心腹有足夠自信不會被懷疑的話,那麼血咒在傳說中極為惡毒,小皇帝一聽說母親被下了血咒,登時嚇得慌了手腳,而這宮女做為太后的心腹竟然也沒有太多擔心,這就不正常了。幾件事綜合起來,李越已經可以斷定這必定是太后安排下的陷阱。可是這個陷阱雖非天衣無縫,卻讓他明明看破又沒有辦法揭破!說實話他現在心裏不禁有挫敗感,還覺得對不起方蘋,倘若他沒有一力支持方蘋登上後位,這年輕的孩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年紀輕輕就要被這皇宮吞噬。
莫愁坐在窗下繡花,手中的針在陽光下微微泛出烤藍的色澤,與一般鐵針頗為不同。李越一眼看見,心裏微微一動:“莫愁,你用的這是什麼針?”
莫愁怔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繡花針才道:“這是金針坊安家特製的繡花針,比之一般鐵針光潤鋒利,不易生銹,既不損布料又不汙絲線。安家繡工名滿京城,用的皆是這種特製繡針。”
李越緊問道:“咱們府中以前用的都是這種繡針?”
莫愁不知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搖頭道:“不是。這是為了給殿下繡春祭祭服才特地地買來的。安家的繡針皆是自用,只是偶然進貢宮中一些,市面上極難買到。這只是買了六支,就花了好幾兩銀子呢。普通人家還真是用不起。”
李越從她手中拿過針來仔細端詳:“這與普通鐵針有什麼不一樣?”
莫愁道:“這是安家的不傳之秘。據說普通鐵針刺繡時總會有鐵色殘留在絲線布料之上,雖然清洗,顏色也必受影響。此針卻是特製而成,絕不污染絲線,刺繡出來的顏色格外鮮豔,且時日久了也不發黃變色。只是乍一看起來卻與普通鐵針沒什麼大區別。”
李越端詳良久,眼睛微微一亮,道:“你買了六支?給我一支!”
太后已經移居到了赤明殿,小皇帝手裏握著那個布偶,在床前煩躁地走來走去。聽說攝政王來見,也沒了往日的禮貌,劈頭就問:“皇叔,事情查得如何了?太后今日又是水米未進,若到了明早皇叔還不能查出什麼,朕可等不得了!”他對攝政王說話從來是小心翼翼,從未如此剛硬過。李越聽著不由暗暗嘆息。小皇帝並非無情,只是之份情只用在太后身上,對方蘋卻是絕情寡意。縱然今日自己這法子能成功,二人今後的夫妻之情也算全部斷絕了,這後宮之中幾十年的日子,卻不知方蘋要如何度過。
“皇上不用著急,本王正是得了線索,這才來見皇上的。”
小皇帝一聽有了線索,眼睛頓時一亮:“什麼線索?皇叔快說!”
李越向左右一看,小皇帝立刻會意:“皇叔不用擔心,宮人們都在外面,這裏只有朕和秋芸。”秋芸就是太后那個貼身宮女,正在床帳外立著,以備太后醒來立刻服安神之藥。
李越點了點頭,道:“皇上,這線索就在這布偶的針上。”
小皇帝不明所以,舉起布偶來看了看:“針有什麼?”
李越面對小皇帝站著,眼角卻瞥著秋芸,緩緩道:“難怪皇上沒有發現,插在布偶身上的六根針中有一根與眾不同。此針是金針坊安家特製之物,普通看來與一般鐵針無異,但在陽光下看來便立現不同。此針據說刺繡之時不留鐵色,繡品顏色格外鮮豔。因為安家秘制自用,市面上極難買到,價高不下,唯有三年前偶然向宮內進貢些許,故此新入宮的嬪妃都不曾分到。而皇后家境平平,並且不善刺繡,自不會去購買這般貴重的針。因此這布偶絕非皇后所制。”
小皇帝聽得目瞪口呆,怔怔道:“那,那依皇叔所見,究竟是何人對太后下此毒咒?”
李越微微一笑:“這就得看,皇宮之中究竟誰能弄到這安氏秘制繡針了。”
小皇帝仍然未解,道:“那是什麼人能弄到這種針呢?”
李越回頭向秋芸冷冷一笑,道:“秋芸,三年前金針坊進貢的繡針數量甚少,當時皇上尚未納妃,這批繡針就都送到了靜慈宮,也未賞人。你身為太后貼身宮女,不會不知道這批針的下落吧?”
秋芸一直站在一邊聽著,此時微微一笑道:“殿下,秋芸掌管太后用物,自然知道,這批針就在太后的針匣之中。”
李越也微笑道:“既是在太后針匣之中,怎麼會插在這布偶上呢?”
秋芸面色微微變了一點,卻仍笑道:“殿下怕是看錯了,這布偶上的針皆是普通鐵針,並非什麼安氏秘制繡針。”
布偶還在小皇帝手中,他端詳來端詳去也未看出什麼。李越轉身伸手將布偶接了過來,再一轉身遞到秋芸面前:“你看這是什麼?”
此時窗戶半開著,夕陽光線射進來,正照在布偶上,果然有一根針在陽光下泛著微藍的光澤,與其他五根迥然相異。秋芸一眼看上去,面色驟然變了,失聲道:“不可能,我明明用……”猛然咬住自己嘴唇,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只可惜此時什麼都晚了,李越俯身看著她,微微笑道:“你明明用什麼?明明用的是普通鐵針?”臉上雖然有著笑容,目光卻是鋒利冷銳,看得秋芸機靈靈打了個哆嗦,強笑道:“奴婢是說,當時明明看到布偶上用的是普通鐵針。”
李越仍然微笑道:“是麼?人人看到這布偶都是驚慌萬分,誰還會想到去看看這針又有什麼奇異之處?何況當時布偶是其他宮女發現,立刻就交到了皇上手中,後來又由太醫檢驗,你從頭至尾並未經手。而安氏繡針除在日光下看,又與普通鐵針無異,你怎敢就斷定這布偶上用的並非安氏繡針?除非……除非這針就是你插上去的!”
秋芸臉色霎時變得慘白,簡直連強笑都笑不出來了。小皇帝雖然年紀小,卻也不是傻瓜,看了秋芸這副模樣,也不由起疑,大聲道:“秋芸,你有什麼話快快講出來,否則朕可要拿你了!”
李越悠然道:“皇上不必著急。只要把這丫頭交給本王,本王有的是辦法讓她張嘴。此事絕不能善罷干休,總得查個水落石出才好。”
秋芸牙關打戰,攝政王的手段誰不知曉?便是鋼筋鐵骨也頂不住,何況她一個嬌弱女子。那目光不由自主便往床帳內太后身上看了過去。李越微微冷笑,徐徐道:“來人—”其實他聲音並不甚大,秋芸卻雙腿一軟跪坐到地上,哭叫道:“太后!”
李越微笑道:“你叫太后做什麼?”卻聽床帳內微有響動,有人虛弱地咳了兩聲,正是太后的聲音。小皇帝欣喜萬分,顧不得別的,一掀床帳撲進去:“太后醒了!”
李越微微冷笑,站在床帳外並不急著說話,只冷冷看著秋芸,看得秋芸背後冷汗涔涔。只聽床帳內太后聲音微弱地道:“皇上,我想喝些粥。”
小皇帝見太后醒來,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聽太后說要喝粥,立刻道:“朕去傳!”歡天喜地奔出去一片連聲叫道:“來人,快去禦膳房傳粥!去傳太醫,太后醒了!”
小皇帝一出去,屋中便只剩李越、秋芸和太后三人。秋芸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李越淡淡道:“太后將皇上遣出去,想對本王說什麼?”
帳內太后輕輕咳了幾聲,低低道:“殿下,一年前金針坊進貢繡針六十六根為七夕乞巧之用,除分三位太妃每人十二根外,其餘三十根均在本宮處。因此物為先皇所賜,人人都是珍藏秘斂。殿下如果去看針匣,便知此物一根不少,絕不會插到這布偶上。”
李越微笑道:“太后果然比秋芸聰明多了。倘若這丫頭再沉著些,先叫本王去看針匣,本王還真沒有什麼辦法。”
太后沉沉道:“這布偶本是秋芸做的,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用錯了針露了破綻,自然會驚慌,也怪她不得。”
李越仍然微笑道:“原來這布偶果然是秋芸做的,那用的血也自不會是皇后的了?”
太后乾笑一聲,因幾天水米未進,到底有些氣喘:“方蘋之父梗直有餘而迂腐更過,殿下雖扶持了方蘋做皇后,也未見得便有什麼好處。”
李越斬釘截鐵地道:“本王也不需有什麼好處,只是既然她已做了皇后,便不容人暗算!”
太后沉默片刻,道:“殿下打算怎樣?”
李越冷笑道:“太后鬧出這番驚天動地的事來,自然有收場的辦法。”
太后又是輕輕咳嗽了幾聲,才道:“高碩才此人,圓滑自利,如今高憐不曾做得皇后,他自然對殿下心懷不滿,絕不會為殿下所用了。”
李越微微哼了一聲,道:“太后是早就對高碩才不放心了吧?高家世代為相,朝廷之上勢力盤根錯節,連本王都遠遠及不上。單看他一紙自罪表,引來無數官員紛紛上書附和,便可知他足以左右朝政。太后對這樣的人,那是斷斷留不得的。”
太后並不正面回答,只道:“高憐繡工出眾,入宮前所獻的荷花圖便是用金針坊繡針所繡。”
這次輪到李越沉默了,良久才徐徐道:“高憐卻不曾入靜慈殿問安。”
太后接口道:“高憐手中多金銀之物,隨便哪一件也能買通靜慈殿的宮女了。她將此物來詛咒本宮,且一石二鳥嫁禍於皇后,待本宮與皇后俱亡,她正好由貴妃升為皇后。”
李越沉默片刻,終於搖頭道:“高憐嫁禍皇后乃是事實,但下血咒卻是不敢,只是想令太后身體欠安罷了。幸得太后得天庇佑,竟然清醒,發現布偶破綻,審查殿內宮女方知端的。”
太后想了一想,道:“即使如此,高貴妃也是滿門抄斬之罪。”
李越道:“高氏出此罪人,自然難逃其責。但皇上正是新婚,念在高家世代報效的份上,免高氏族人一死,家產抄沒,貶為庶人,終生不得起用。”他確實不想血流成河。高憐或者並非賢妻良母,卻也絕不該是死罪。
太后也沉默一會,道:“殿下所言甚是。”
李越不願再停留在這種地方,耳聽外面小皇帝的腳步聲歡歡喜喜回來,當下道:“太后久病方醒,好好休息,本王告退,等著太后的消息。”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