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
散朝的時候太陽已經過了中天了。李越走出宮門,摸摸猛唱空城計的肚子,突然聞到好一股醬肉香,來源正是他那輛拉風的馬車。一掀簾子,柳子丹在裏面對他微微一笑,晃晃手上的蔥花油餅夾醬肉:“餓了吧?”
李越狠狠咬了一大口才想起來:“你怎麼來了?”能不餓麼?昨天夜訪方英,直談到天色將明才回府,喝了一碗蓮子粥就躥來上朝,這會又是中午已過,那一碗粥早不知到哪裡去了,眼下看到油餅醬肉真是比什麼都親啊!
柳子丹看他狼吞虎嚥的模樣,遞過一碗白米粥:“慢點吃。不是來給你送飯麼。”
李越灌下半碗粥,舒服地拍拍胸口,放慢了吞咽的速度,才能騰出嘴來:“有什麼事說吧。要不是不讓我吃午飯的事,你也不會送來。”
柳子丹嗤地一笑:“你倒聰明。你剛去上朝,高碩才就從天牢裏托人捎信出來,說想見你。”
李越目光微微一冷:“身在天牢還能送出信來,他倒著實有點門道。好,去天牢。”
柳子丹低頭往油餅裏夾肉:“不用急,吃飽了再去。現在只有他急的份,你就拖到明天再去,他也不敢說什麼。”
李越彎起手指在他鼻樑上刮了一下:“要是去晚了,恐怕就被別人占了先!真要能拖到明天,你還來給我送飯?”
柳子丹邊躲邊笑:“齊幟也過來了,說是給那幾個被你除名的軍士講情。說他們身手還都不錯,求你能否網開一面呢。”
柳子丹說的是昨天跟隨齊幟去高府的幾個軍士。李越說過允許他們在抄家中撈點油水,但回來必須與楊一幸帶的一隊人平分。結果有七八個人私藏了點東西沒有拿出來,被李越當場搜了出來,其實東西也不多,不過是幾顆珍珠之類,李越卻立刻將他們自特訓軍中除名,帶著自己私藏的那點東西灰溜溜離開了王府。
“齊幟想做這個好人?”李越微微冷笑,“他倒是懂得施恩買好,只可惜這次不能由著他。我已經說過進了特訓軍就是兄弟,有好處大家分,這樣還敢私藏的,我留著有什麼用?去告訴齊幟,以後有的是他收伏人心的機會,別用錯了地方!”
柳子丹看他一臉的殺伐決斷之氣,心裏又敬又愛,微微笑道:“知道了,殿下有令,誰敢不遵?散朝這麼晚,高家的事可收拾乾淨了?”
李越唉了一聲:“費了這麼半天工夫,也不能說完全收拾乾淨了。我和方英商議過,五品以下的官暫不動,以後按政績考核,該升該撤都是明的。五品以上的動了一小半,有些過得去的也就算了。畢竟高碩才當時是丞相,權傾一時,有幾個真敢不去巴結的?只要平日裏行事還算正派,倒也不必追究得太過厲害。”
柳子丹輕笑道:“嗯,你還說齊幟知道施恩買好,你這一下子放過了多少人,他們還不得對你感恩戴德?太后怕要氣壞了罷?”
李越嗤笑道:“太后肯定鬱悶得緊。今早的決定都是我宣佈的,這種機會可不能讓給小皇帝。不過這些人所謂的感激,也是因為我在這位子上,有朝一日我若是不做這個攝政王了,也一樣指望不著他們。”
柳子丹笑得有幾分無奈:“這就是官場。那這丞相的位置呢?你給了誰了?”
李越搖頭:“撤了。方英死活不做,說自己什麼或有丞相之德,卻無丞相之才,坐了這個位置,只好什麼素餐?”
柳子丹笑道:“尸位素餐。嗯,方英倒有自知之明,都說他為人梗直過頭有些迂腐,這樣的人做丞相確實並不合適。那高趨這個守軍將軍呢?這可是要緊的位置,你又給了誰?”
李越瞧他一眼:“不是說你不問政事嗎?怎麼什麼都挺清楚?”
柳子丹回他一眼:“我又不是目盲耳聾,在校書閣修了半年史,多少也知道一些。只是知道了也沒什麼用處,自然是裝不知道的好。”
李越怕勾起他的傷心事,連忙岔開:“我將京城守軍收歸騰龍伏虎軍了,小皇帝倒想另舉一人去做這個守軍將軍,想也知道是他的。我說綠營軍已經折了一半,剩下的人也未見得都能用,哪裡還有什麼守軍?以後京城守備也由騰龍伏虎軍一併效勞。小皇帝看起來不滿意,但也不敢當面在殿上與我爭辯,此事就這麼定了。方英雖然不夠靈活,單做個禮部侍郎又屈才了,所以提了他禮部尚書,兼言官,有彈劾百官之權,原禮部尚書靳尚降一級去做侍郎,這還算是看在靳遠的面子上呢。”
柳子丹也知道靳遠的事,微微嘆息一聲:“你送出去的那些人也不知怎樣了。”
李越笑笑:“靳遠正在攻書,說是要參加科考。吉祥倒在莊子上做得不錯,據說算盤打得十分靈。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想來他們自己有家,應該日子也會不錯才是。”
柳子丹道:“聽說青琴和長音你還關在府裏?”
李越猛一拍頭:“差點把他們兩個忘了。現在高碩才倒了,他們兩個也可以放出去了。你記得回府提醒我。既然他們兩個還是同鄉,一起回去就是了,免得養在府裏還得管飯。”
柳子丹笑得打跌:“你堂堂的攝政王,還怕養兩個人吃飯?好一個吝嗇的人!”
李越理直氣壯:“當然,不勞者不得食,誰要白養活人?”
柳子丹笑道:“你府裏不勞而食的可也不只他們兩個。”
李越道:“你說王皙陽?沒辦法,我也想找個活給他幹幹,可這小子太狡猾,就怕一不留心他又做點什麼,只好圈養起來放心。除非康梁那邊能確定東平北驍沒有什麼,否則我是不敢放他出去的。”
柳子丹眉眼含笑,道:“誰說他了,我說我自己呢。”
李越一把抱著他,笑道:“誰說你吃白飯了,這不是天天給我批摺子呢?再說了,就是不批摺子,你不還有別的事做嗎……”湊到柳子丹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柳子丹的臉騰地火紅,狠狠搗了他一肘。李越假做痛苦狀:“剛吃下去的東西,被你全打出來了。”
兩人在馬車裏壓低了聲音鬧成一團,忽然馬車一晃,停了下來,周醒在外面道:“殿下,到天牢了。”
天牢是關押重犯的地方,裏面人本來不多,又是一個個如同泥塑木雕,沒有半點聲息,搞得牢房內一片死寂,仿佛空氣也是沉重的。
高碩才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往常裏保養得紅潤光潔的臉面鬍鬚叢生,頭髮也亂了,身上穿著灰撲撲的囚衣,一眼看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高丞相。李越心裏微微嘆息了一聲,走到他的牢門前:“高大人叫本王前來,有什麼事?”
高碩才目光微有些呆滯,過了片刻才道:“殿下,憐兒如今怎樣?”
李越心裏微微一沉:“還活著。”高憐是還活著,不過已經瘋了。李越去看過,只會呆坐著任人擺佈。方蘋已經將她接到丹華殿,騰了間小房安置下來。李越去時正有個宮女在為她梳頭,方蘋坐在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她說話,當然是不會有什麼回應的。李越只呆了片刻就出來了,高憐固然是瘋了,方蘋雖然坐穩了皇后的位置,將來的生活也難說什麼幸福。外人只道皇后仁慈寬大,不咎以往,誰又知她不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憐呢?
高碩才緩緩道:“憐兒雖然不滿貴妃之位,卻也絕不會弄這巫蠱之事。”
李越道:“這恐怕要怪高大人你害了她。”
高碩才低頭想了想,慘然一笑:“果然,樹大招風,功高蓋主,為人之大忌。”
李越道:“功高蓋主未必,皇上最忌的是臣工結黨,高大人門生故吏無數,皇上豈能不防?”
高碩才冷笑道:“皇帝年紀小,懂得什麼,只怕是太后忌我吧?卻不知殿下在此事中是何角色?”如今死在目前,他說話也不再是從前的模樣。
李越淡淡道:“若是高趨不輕舉妄動,高氏至少可保住性命。”
高碩才古怪地看著他,良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李越心裏咯噔一跳,道:“高大人說什麼?”
高碩才微微一笑:“這裏沒有外人,說也無妨。你絕不是風定塵,若是風定塵,我此時在家中已被斬首,用不著趨兒有什麼輕舉妄動。”
李越聽聽牢房裏確實沒有別人,這才淡淡一笑:“高大人早就知道了?”
高碩才點了點頭:“自你前往西定賑災,我便有所懷疑。風定塵逼殺先帝,並非為取皇位,只是為風定羽報仇而已。此人其實並非風氏血脈,又怎會以風氏天下為重,如此盡心盡力?更不必說竟會在怒熊之前捨命救下皇上。自此事之後,我便確信你絕非風定塵其人。只是我多方打探,卻始終不知你是如何混入攝政王府,又是如何能瞞過風定塵身邊侍衛的。”
李越笑了笑,心想我根本就沒有“混入”,你又怎麼查得出來:“如此說來真是慚愧,居然有這麼多破綻落在高大人眼裏。”
高碩才也笑了笑:“並非如此。你比之過去的風定塵狠辣不足而精明過之,我若不知風定塵的身世秘密,只怕也不敢妄自猜測。”
李越道:“高大人叫我過來,不是為了討論這件事吧?”
高碩才點頭道:“是。在下死在眼前,殿下是真是假,都與我無關了。只是想與殿下小小做筆交易。”
李越哦了一聲,道:“什麼交易?”
高碩才道:“殿下仁慈,高氏一門感激不盡,只是趨兒鋌而走險,辜負了殿下一片善心,如今也不必說什麼了。逼宮刺駕之罪,誅滅九族,高家婦孺老幼都不得免。只是我有幼孫二人,尚在繈褓之中,縱然萬萬人有罪,嬰兒無罪,請殿下如何設法留住他二人性命,留我高家一縷香火,高氏一門數百人,九泉之下也感激殿下大嗯。”
李越嘆了口氣,心想虎毒不食子的話果然不錯,剛要點頭答應,高碩才已道:“我經營數十年,皇宮之中也有幾個得用的人,殿下倘若不棄,願獻於殿下。如今高氏滅門,太后大忌已去其一,必不能容殿下。殿下須得早早下手,免得被人占了先機,這幾個人雖沒有什麼能耐,為殿下打探幾分消息還勉強勝任。另外高某門生也還有些人得用,這裏有一份名單,請殿下賞收,或可用得著。他日殿下改換江山,高某在地下為殿下先賀了。”
李越看他一會,笑了笑:“高大人也算南祁舊臣,如今輕輕便說改換江山,果然人心最是難測。”
高碩才也不忌諱:“正是。常言道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高某不才,自認乃是真小人。如今高家一門無故被誅,高某生不能報仇,死也願看風氏敗落,一切大事,都拜託殿下了。”
李越接過那份蠅頭小楷的名單,不由微微嘆息:“高大人莫非是早就料到有今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高碩才微微一笑:“殿下此言錯矣。官場之中,風雲無測,即如方侍郎這般潔身自好,他日也未必不以外戚被誅,高某又何必如此自苦?殿下若太過仁慈,只怕日後不免落於下風,高某言盡於此,請殿下保重。”長長一揖,轉過身去面對著牆壁,不再說話了。
李越慢慢走出牢門,手在袖中握著那份名單,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沉重,柳子丹看他面色沉重,迎上來輕聲道:“高碩才說了什麼?”
李越嘆口氣,向周醒道:“高家家人都在哪裡?”
周醒道:“成年男子都關入牢中,婦人幼兒關在高府。”
李越思索道:“今日已議定三日後處斬。男子一概棄市,婦孺大約是賜白綾……這事若不是內衛來做,就是兵部派人。內衛那邊通知齊幟,兵部通知王坊,高家那兩個繈褓中的嬰兒,我要留下。”
周醒一怔,柳子丹已道:“高碩才請殿下過來,就是為了此事?”
李越點點頭:“他要我為高家留一縷香火。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兩個嬰兒,殺之無益,留下也不為害。隨便送到什麼人家去,保他們平安過一生,也就是了。”
周醒躬身道:“是,屬下回去就辦。”
李越默然點頭,示意柳子丹上馬車。柳子丹看他面色沉重,料想絕不只是這一件事,只是當著周醒不好問,轉身正要上馬車,忽然看見一人遠遠過來,不由咦了一聲道:“殿下,那個人好像是……”
李越抬頭看去,前面小巷裏正有一人提個食盒走近,雖然布衣素服,但那清秀模樣極是眼熟,李越看了一眼突然想起:“暮雨?”
這裏正是天牢後門,那過來的果然是暮雨,一見居然是李越,不由也是出乎意料:“殿下?殿下怎麼在這裏?”
李越上下打量他,只見他雖是衣著比之在王府中時樸素了許多,臉色卻是鮮活滋潤,顯然出了王府日子過得不錯,不由笑道:“本王偶然過來而已。倒是你,提著這東西走到天牢來做什麼?本王聽三王爺說你回鄉了,怎麼還在京城?”
暮雨的臉居然紅了,扭怩道:“本來是想回鄉的,沒想到在京城裏遇見,遇見一個遠房表哥,這就住了下來……”
李越看他這副模樣,笑道:“什麼表哥,在本王面前還敢說假話?”
暮雨嚇了一跳,忙道:“真是沾點遠親,當初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多少都沾點親,並不敢欺騙殿下。”
李越笑道:“不用害怕,如今你是自由之身了,本王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依本王看,表哥雖然是表哥,怕不是這麼簡單吧?”
暮雨臉又紅了:“殿下又取笑了。他……他家中已沒人了,我們……就住在一起,也沒說什麼,不過……他對我也還不錯。”
李越笑道:“那真要恭喜你了。這人在天牢裏做事?叫什麼名字?”
暮雨點頭道:“他叫陳林,在這裏做牢頭,我每天中午過來為他送飯。如今我們在城北又開一家小雜貨鋪,日子也還過得去。這,這都要謝殿下恩典。”
他的感謝倒是發自肺腑,李越覺得頗有點受之有愧,搖手道:“好,看你們過得不錯,本王也算放心。快點去送飯吧,別說讓本王耽擱了時間。”
暮雨笑道:“這怎麼敢?”嘴上這麼說,眼睛直往天牢後門口瞟,果然後門吱一聲開了,探出半個身子來。李越看此人身材魁梧,倒也五官端正,是個忠厚之相,笑了笑道:“快去吧,看他等急了。本王也要走了,倘若以後有時間,去照顧你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