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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變》第83章
皇陵異路

  東平皇陵果然離礦山不遠。不過想想也是,皇陵要用晶石裝飾,離礦山太遠,光運送就是大麻煩。

  皇陵所在的山地勢連綿起伏,泉石秀美,草木茂盛,雖只是初春,也頗有豐盈之感。李越不懂什麼風水,卻也覺得真是個好地方。東平的皇陵果然都建在山腹之中,以第一代帝王陵寢為中心,向外擴張,現在已經蓋滿了一座山頭,只有墓門修在地面上,鑲嵌著各色的晶石,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無數的墓門連成一片,五彩流動,美不勝收,沒有半點墳墓的陰冷之感。若不是山下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有無數兵士把守,就真像是修在花園裏一般了。

  本代東平帝后的陵墓修在皇陵東面邊緣上,墓門還沒有建好,裏面傳出叮叮噹當的鑿石聲。這一次,王皙陽直接亮出了皇子的身份,負責修建皇陵的三個官員立刻眾星捧月般圍了上來,殷勤介紹陵寢的修建進度。說了半天大意就是他們暫時停止了帝陵的修建,全力修建後陵。陵寢內部已經基本完工,正在進行最後的修飾,只剩墓門還在等待礦山送來的晶石。

  李越掃視陵寢周圍,如同其他陵寢一樣,只是清出了墓門所在的位置,再就是運送石料木料的路,並且儘量保持了墓地周圍的高大樹木,若說在這裏放樹會壓死壓傷好幾個人,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陵寢開口處居於地上,都是依著山勢斜坡挖鑿。兩扇大門由漢白玉石雕成,陰雕游龍舞鳳的圖案,其中的溝槽都是要用彩色晶石一一鑲嵌上去的。進入大門,就是白石階梯通往山腹之中,兩邊和頭頂都拼嵌著淡青石條,也雕刻著各種圖案,每隔二十步安有一盞金制長明燈。甬道越往裏走就越寬闊,兩邊地下開始挖出長條形的坑道,其中擺設著各種漆器石器木器瓷器,應有盡有。漆器顏色鮮豔,石器精雕細刻,木器榫卯貼合,瓷器釉色晶瑩,李越邊走邊看,心想這些東西隨便撈一件帶回現代,也該是上好的文物了吧?不過這想法只是一閃念,自己便不由失笑:連人都回不去了,還想著帶文物呢!

  甬道盡頭是一間寬闊的石室,並不太高,卻是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十尺見方的坑,用淺碧色晶石鋪滿,就似一具晶石的棺槨,想來皇后和皇帝的桐棺將來就沉入這晶石棺槨之中。石坑周圍是八盞鋶金蓮花燈,地面上也用白色晶石鑲嵌出蓮花圖案,上下對應,精緻無比。李越忍不住暗暗搖頭,心想修這種地方給死人用,真是浪費了!

  王皙陽一一看過,雖然還有些東西按禮尚未齊備,但因王后是突然殯天,陵寢來不及全部修繕完畢也在情理之中。並且東平陵寢為帝后合葬,如今東平王尚在,也只能厝墓而非封墓。其他缺少的東西,可待東平王大行後啟墓入棺時一併備齊。如今最主要是晶石棺槨和墓門上的晶石必須齊備,以防有惡鬼濁氣入侵,其他都可緩行。因此王皙陽也沒什麼可挑剔的,點了點頭,便退出墓外。

  太子這一點頭,三名官員不由大喜,越發的鞍前馬後殷勤不已。李越卻是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仍在東張西望。王皙陽低聲道:“殿下在看什麼?”

  李越淡淡道:“沒什麼,這風景不錯。”口中說著,卻斜睨了衛清平一眼。衛清平立時腳下一個踩空,猛地向前踉蹌了一下,隨即扶住腰側,露出痛苦神情。

  李越皺眉道:“怎麼了?”

  清平微微低頭道:“沒有什麼。”雖然說著沒有什麼,腳步卻慢了下來,手也按著腰側沒有放開。

  李越眉頭皺得更緊,道:“究竟怎麼了?”

  清平低聲道:“可能是方才閃了一下,傷口裂開了。”

  李越道:“怎麼這般不當心?這可怎麼騎馬?”

  清平歉然道:“是清平大意了。騎馬想來還不妨事。”

  李越哼了一聲道:“不妨事?一路顛回碧丘,你受得住麼?陳大人——”

  陳平便是三名圍著王皙陽獻殷勤的官員之一,他雖然不認得李越,卻看得出連太子也對此人十分恭敬,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聞言立刻躬身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李越道:“此處總有過夜的地方吧?”

  陳平滿面堆笑道:“地方是有,山下有農家。但太過簡陋,怎麼能……”

  李越打斷他道:“簡不簡陋沒什麼關係,郎中總有吧?找一個來。”

  王皙陽低聲道:“殿下,此處實在不宜居住,還是趕回碧丘再……”

  李越不悅道:“你沒有看到他傷了?這樣怎麼能趕回碧丘?就在此處住一夜,難道本王還怕鬼不成?”

  這話說得實在不入耳。此處若是有鬼,除了東平王室的歷代帝后還有什麼人?王皙陽也不由面色有些難看,轉頭向陳平道:“既是殿下吩咐了,到山下農家找間房屋,要乾淨的。”

  陳平自然是遵命無違,引著李越等人下了山。皇陵四圍其實有不少村落,大多數是有手藝的石匠或木匠,都是以修築皇陵為生。街道也還算整潔,李越等人策馬行過,不少人從窗戶裏悄悄探頭出來看。只因此地雖然常有官員來,但上面是皇陵,誰也不敢在此乘馬,現在居然有人敢騎馬走過,自然招了無數目光。

  李越的目的是想今夜溜到皇陵山上去看看。如果他所料不錯,東平在自己收回了修建運輸晶石驛路的命令之後,若想再修一條通往南祁的路,用修建皇陵為名招募民伕是最好不過。畢竟各國修建皇陵都是勞民傷財,誰也不會疑心。既然是為皇陵招募民伕,怎麼也要到皇陵來,再從皇陵往其他地方修路才能遮人耳目。只是他現在還想不出,到底這條路是經過何處通往南祁。他細細研究過了東平與南祁交界處的地圖,兩國交界之處便是嶺州,另有蒙州沾了一點邊。嶺州邊境處處都有關卡,若是修路通過嶺州,無論如何南祁也不會全無察覺。而一旦南祁有所警惕,東平便是功虧一簣。因為嶺州本有駐軍八千人,現雖裁軍,仍有五千多人,並且鄰近的蒙州還有三千駐軍。東平國中兵力本弱些,即使與北驍聯軍,北驍勞師襲遠,也不會派遣大隊人馬,因此南祁足可抵擋一時,等待援軍趕到。由此可見,這條路一定不會通過嶺州,但究竟會通過哪裡?就只有自己去查了。

  一行人正通過村子,突然不知從哪裡沖出個女人,披頭散髮地沖到李越馬前,往地上一僕,號啕大哭:“京裏來的老爺!救救我男人!饒了他吧!我家裏還有婆婆,還有沒斷奶的兒子,都指著他養活啊!他要是死了,我們一家都沒法活了啊!”她說的是東平土語,有極重的口音,與東平朝廷上風行的與南祁語音融和的圓轉聲調頗為不同,嗓門又大,這麼連哭帶叫的撲出來,竟把李越的馬也驚得抬起了蹄子。陳平一見不妙,一步上前喝斥道:“哪裡來的婦人,如此不懂規矩!來人,快把他拉下去!”

  李越一勒馬韁,將馬安撫住,冷冷道:“且慢,讓她說說,是怎麼回事?”

  陳平一怔,女人已經看出苗頭,猛一下撲上來抱住李越的腿:“老爺,救救我男人!他也是惦著家裏有老有小,才偷偷跑回來的。那路,我們不是敢不去修,可是太遠了呀,深山老林的,不少人都沒回來,他也是怕呀!他要是死在外頭,這一家子也都完了啊!”

  王皙陽身子一震,目光突然落到李越臉上。李越此時卻顧不得看他,盯著女人道:“你丈夫在哪裡?”

  女人見有了希望,雙手抱得更緊:“我男人押在牢裏,說到了皇后入陵的時候拿來生祭!老爺,只要饒我男人不死,他情願再去修路,只求老爺救他一條命,我們全家都感激老爺!”

  李越微微一笑,轉頭向陳平道:“陳大人,這生祭是怎麼回事?”

  陳平遲疑一下,道:“這,生祭是桐棺入陵之時,要殺活人祭祀,告慰山神,祈求山神對亡靈多加護佑的儀式。”

  李越道:“這生祭殺的都是什麼人?”

  陳平頭上微微見汗,道:“大人不要聽這女人胡說!她丈夫修建皇陵,卻意圖私藏隨葬物品,這本是死罪,生祭也不為枉。”

  女人哭天喊地:“冤枉呀老爺!我男人不是偷東西,是京城裏的大官叫他們去深山老林裏修路,他實在怕了逃回來的……”

  陳平怒道:“住口!”只是女人眼見有了救丈夫的希望,哪裡還顧得上他,號啕哭叫,弄得陳平罵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因李越正在聽她說話,若是罵得太過,豈不連李越也罵了進去?他還不知李越的底細,又怎敢輕易得罪他。

  王皙陽面上神情終於有了細微的變化,突然咬了咬牙,沉聲道:“陳平,不要再說了!將這女子的丈夫帶來。”

  李越一揮手:“不必,我現在就去看看。”

  王皙陽一窒,冷冷看了陳平一眼。陳平連忙道:“大人,牢獄那種地方,大人怎麼能輕易涉足?待下官叫人去提他來便是。”回身向一個士兵道:“快去提人,務必馬上帶來!”

  那士兵才要拔腿走人,李越已經一聲冷笑:“誰也不准動!要提人,老子自己去!”

  村落裏的牢獄其實就是在地上挖了個深坑,把人五花大綁扔在裏頭,上面蓋個蓋子,再壓塊石頭而已。李越親自監視著人把蓋子挪開,將人提出來。男人長得本是膀大腰圓,只是此時卻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身上只剩個高大的骨頭架子,臉頰被山風吹得粗糙黑紅,似乎是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見到妻子,一時竟然怔了,愣了半晌才與女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李越將這兩人帶進了屋子,等他們哭過了一會,才淡淡道:“你想活命就告訴我,你在哪裡修路,修的是什麼路?”

  男人抹了把眼淚,訥訥道:“這,這小人也不清楚。開始從皇陵往北走,後來進了深山老林,就漸漸轉往南邊……也不知走了究竟多遠,小人想,可能是進了萬山了。”

  李越一震:“萬山?”萬山是東平、南祁與中元三國交界的一片原始森林,歷來沒有人煙,野獸倒是無數,因此三國都從不涉及此處。李越看過地圖,萬山的面積極大,繞過了嶺蒙二州,直連到北山外圍。

  “你知道修路做什麼嗎?”

  男人搖搖頭:“小人不知道。監管的軍爺們只是讓小人們放樹,空出一條路來說能馬跑就行,也不用整得多麼平坦。開始小人們還覺得這差事容易,後來進了深山老林,什麼野物都出來了,蛇蟲也多,有好些人不是被蛇咬死就是被放倒的樹砸死砸傷,大家就都怕了。可是監管的軍爺不讓回去。從前幹這差事還有輪值,這次進了林子就不讓出來,小人實在受不了,想說不準就不能活著回來,所以就逃了。誰知道一進村子就被人發現……”

  李越目光一閃:“監管的人都是東平的軍士?”

  男人仔細想想,遲疑地搖頭:“這……也不太像,有些人,說的雖是咱東平話,卻帶外鄉口音。有一年小人進城,見過一個北驍來的客商,倒像那口音。不過,小人也說不準……”

  李越沉吟道:“你逃回來走了幾天?當時修路的還有多少人在?”

  男人扳著手指算了算:“小的怕人追上,也不敢全沿著開出來的路走,大概總走了二十多天。小人逃的時候,還有兩千多人在,不過,很多人也堅持不住了,太苦了。”

  李越道:“兩千多人,你們吃什麼?”

  男人撓頭道:“開始的時候有人送乾糧,後來老林子裏山路不能走車,送來的糧就少了,大家只有見什麼吃什麼,野菜吃多了,人就不行……”

  李越思索一下,道:“你願不願帶我去找找那條路?”

  男人臉上立刻露出驚恐的神色來:“小的……小的……”

  李越笑了笑道:“你直說,不願意也不要緊。”

  男人遲疑道:“小人實在不願再回那地方去了。不過那路也不難找,老爺去皇陵看看,就在如今正修著的皇后陵寢往北,有個小山谷,就是路的起頭。那山谷裏本來是存糧米的,小人們修路吃的米糧,大概都是那裏送來的,只是那裏當時有很多北驍口音的軍爺守著,小人回來的時候繞著走的,就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了。”

  李越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好。你既然是逃回來的,這裏不能呆了。收拾東西,帶上你一家老小,今晚我放你走!走得遠遠的,自己好好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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