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
西定秀女由送紅使送入京城並不直接入宮,而是暫住宮外驛苑,待宮中女官驗身後才能入宮。李越剛進驛苑,驛官早就滿面堆笑迎了上來行禮。李越點了點頭算是受了禮,隨口問道:“西定送秀女來的官員在哪裡?”其實這件事他並不想自己來,怎麼說這些秀女也是要送給小皇帝的,而且這個世界顯然也極重貞節,他一個大男人跑到一群年輕女孩住的地方來,縱然說他是攝政王哪裡都能去,也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但目前他手頭確實沒有太多可以信任的人。清平是仍舊到鐘毓宮監理去了,這些日子還要找機會查帳,確實不能分身。簡儀和田七是帶了騰龍軍五百精銳去了陸州。有武威將軍在京城內,李越的確不敢讓陸韜離開,只好讓田七一同去了。鐵驥花了一夜工夫將鐵驪在陸州的經營之地繪出了圖畫,為免夜長夢多,一早簡儀和田七就出發了。莫愁雖然能幹,但女兒家只能在府內總管,不好出來抛頭露面;還有一個陸績,又要盯在王皙陽府上。所以李越只好自己帶了周醒前來,一路上暗嘆自己這個假攝政王簡直就是光杆司令。
驛官忙道:“就在外院。秀女都住在內院。”說著回頭喊道,“柳使者,還不快快出來迎接殿下——”
李越乍一聽這“柳使者”三字,剛剛一怔,院門口一人已經從容而出,李越一抬頭,兩人目光對個正著,只見此人面如冠玉唇若丹朱,眉如春柳目若晨星,一襲金線繡春竹的青衫,當真是豐神如玉,除了柳子丹還有何人?“
柳子丹怔怔看著李越。說起來兩人也只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在他心裏竟似已隔三秋。賑災之事一了,鐵驥趕回南祁,他不必再去,便帶含墨回到自己的九皇子府居住。西定朝中官員包括他的幾位兄長在內都摸不清他的底細,倒也沒人敢對他再有不敬,只是他自己卻有些忽忽如失,心境不復當初年少讀書時的平靜。恰好此次南祁選秀,西定國中也挑選名門貴族之女送往南祁,柳子賢便在朝上舉薦他做送紅使。柳子丹自然知道他抱了什麼心思,若是從前,只怕便要嚴辭拒絕,此時竟鬼使神差般一口答應了下來。含墨聽說他又要去南祁,關起門來嘟著嘴把柳子賢好一頓罵,反倒是柳子丹自己並不在意,甚至心中還微有期待之意,只是他自己也沒察覺而已。
李越卻是萬萬沒想到柳子丹居然還會到南祁來。他本想向西定送紅使索要秀女的名單,然後研究一下哪一個不宜進宮,好儘早想辦法打發走,萬沒想到出來的人居然是柳子丹。這一下三分意外三分尷尬,居然一時跟柳子丹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此時只有那驛官不知所以。柳子丹香公子之名雖滿天下,南祁亦無人不知他乃攝政王禁臠,但能見者畢竟少數,此驛官官職卑微,街頭巷尾之事雖知道不少,卻素未識得柳子丹之面,故而並不知這俊美非凡的柳使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香公子,猶自招呼道:“柳使者,這便是攝政王殿下,還不快快見禮?”
柳子丹微微躬身:“見過殿下。”
李越醒過神來,輕咳一聲,點了點頭:“不必多禮。”說了一句,不知再說什麼。
柳子丹心潮起伏,一時間似乎有許多話在胸頭湧動,爭先恐後地要出來,但乍一見李越神情冷淡,心裏突地一涼,那許多話好似被石頭壓著,都沉了下去,沉默片刻,方輕聲道:“殿下可是來辦理秀女入宮之事的?”
李越此時已經收拾起有些混亂的心情,完全鎮定了下來。柳子丹是已經明確拒絕過他的了,此時雖然又到南祁,卻只是為了送秀女入宮,他李越也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何況目下多事之秋,要再為這些有的沒的擾亂自己,那可真是自找沒趣了。心情一平定,頭腦立刻恢復平常,馬上記起自己此來的目的,當下道:“秀女此時還不宜直接入宮,還需驗身篩選,本王只是先來看一看。”
柳子丹見李越官腔十足,心裏又涼了一分,勉強道:“是。不知宮中相驗女官幾時到來?”
李越道:“大約也就是今日傍晚。一干秀女有什麼需要盡可提出,本王已吩咐過驛官儘量供給。”
他說的越是官樣文章十足,柳子丹心裏就越涼,低頭道:“多謝殿下。”
李越雖然下了決心,但面對柳子丹仍是有些彆扭,當下轉頭不看他,淡淡道:“西定秀女的名單能給本王看看麼?”
柳子丹自袖中取出一張帛紙遞過去,輕聲道:“名單在此,殿下請看。”
李越伸手接過帛紙,乍一低頭,只見柳子丹手指修長,肌膚如玉,白皙更勝那精工細制的帛紙,心裏不由一動,隨即自嘲色心不死,收斂心神自去看那名單。西定共送來秀女十名,均是西定國中仕宦高門之女,據名單上所寫,似乎也是個個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甚至還有個皇族之女,在這一隊中算是身份最高的了。李越看了一遍,把大略內容記在心裏,便把名單還給了柳子丹,道:“使者一路辛苦了。驛官好好侍候著,這些秀女都是要入宮服侍皇上的,不可怠慢。有什麼事可到本王府上稟報。”
驛官官職本微,聽說攝政王竟允自己直接登門,早已喜不自勝,連聲答應。李越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剛剛走出兩步,忽聽柳子丹輕聲道:“殿下——”
李越腳下停步,卻不轉身,道:“柳使者還有什麼事?”
柳子丹聽得心裏愈發冰涼,勉強笑了笑,剛要說話,驛苑外突然馬蹄聲急響,接著周醒喝道:“什麼人?”因為驛苑內住了秀女,李越就讓周醒留在門外不曾進來。
周醒一喝,立刻便有人高聲應道:“求見殿下!”聽聲音竟是王皙陽太平侯府上的吳濤。李越眉頭一皺,幾步走到門口道:“什麼事?”
門外果然是吳濤,剛剛滾鞍下馬,一面行禮一面急道:“殿下,太平侯吐血了!”
李越吃了一驚:“吐血?太醫都是做什麼的,不是說只是風寒麼?”王皙陽畢竟是東平長皇子,身份比柳子丹大有不同,萬一真的出了什麼岔子,肯定要惹大麻煩的。
吳濤急道:“太平侯病勢本已半愈,今日殿下允東平使者入見,使者一見太平侯便說道‘晚了’,隨即說西定秀女已到京城外,至晚入夜便可入京,太平侯聽了,便吐了血!”
李越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東平選送秀女也是平常事,至於為這個吐血?難道是可惜這十幾個將要在深宮裏度過終生的少女?看王皙陽也不像是這種人。
“來的使者是什麼人?”
“這人殿下也見過的,就是上次來過的那人,姓洛,似乎是叫……洛無風。”
李越心裏立刻跳出一個清瘦的形象,氣度從容,卻有意掩飾著,還有另一個嬌小的身影,突然似乎明白了一點:“東平秀女幾時到京?”
周醒回稟道:“應該是今晚,東城驛苑已經準備迎接了。”
李越點了點頭:“今晚本王去看一看。太醫去太平侯府了麼?”
吳濤擦了把汗:“太醫已經去了,小的怕真出什麼事,所以先來稟報殿下。”
“好,本王也去看看。”
吳濤連忙將馬牽過來。李越剛剛上馬,遠處忽然又有人高叫:“殿……下……”卻是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趕來,未到近前已經喘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乾喘氣說不出話來。
李越上下看了幾眼,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小太監,皺眉道:“你是哪一宮的?到這裏做什麼?”
小太監氣還沒喘勻,見李越問話,連忙答道:“回殿下……奴才……奴才是鐘毓宮的。衛給事……正被武威將軍鞭笞呢,奴才過來送個信給殿下……”
李越呼一下從馬背上直站了起來:“什麼!武威將軍鞭笞清平?為什麼?”
小太監被他這一聲大吼嚇了一跳,囁嚅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在花園裏打掃的,是鐘毓宮的李侍衛叫奴才來找殿下……”
李越沒心思聽他再說,一伸手把他從地上直提到自己馬背上,厲聲道:“帶路!”還沒等小太監返過神來,揚手一鞭,馬兒一聲長嘶,沖了出去。周醒顧不上別人,翻身上馬也跟了上去。吳濤左右看看,知道主子現在是不會去太平侯府了,想了一想,還是跳上馬背,往來路去了。這裏只剩下一個柳子丹站在驛苑大門內,遙望遠去的背影。
鐘毓宮在皇宮西邊,離西城驛苑不遠,所以小太監才能徒步跑來,騎馬也不過幾箭之地。李越只在馬背上匆匆問了小太監幾句話,便已到了。只知道清平不知為什麼衝撞了武威將軍,武威將軍一怒之下竟令身邊侍衛當場鞭笞,還是鐘毓宮當差的侍衛李思南是清平的舊相識,偷偷讓掃花園的小太監來報信,究竟也沒弄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鐘毓宮中此時全是修繕的工匠,一群人戰戰兢兢跪了一地,中間圍了十數人。李越尚未趕到眼前,已經聽到有人高聲計數:“四十八!”接著一聲皮鞭擊肉之聲,“四十九!”李越又急又怒,大喝一聲:“住手!”策馬直往人群裏沖了過去。
人群正中正是幾個侍衛簇擁著武威將軍韓揚,另有兩個侍衛架著清平,另一人揮鞭行刑,一人計數。李越策馬沖入,兩個侍衛迅速搶上一步拉出刀劍擋在馬前,喝道:“什麼人敢擅闖!”
李越直沖到兩人身前才猛一勒馬韁,馬兒一聲長嘶,前蹄抬起,直向那兩人踢過去,逼得兩人不得不側身閃開一步。李越一揚馬鞭,唰唰兩聲左右抽下,厲聲道:“敢在宮中拔刀動劍,來人,給本王拿下!”
把守鐘毓宮的十幾名侍衛本在圈子之外,聽攝政王厲聲吩咐,不敢怠慢,連忙過來幾個人便要繳下兩名侍衛的刀劍。這兩人被李越一人一鞭正抽在臉上,立時腫起一條,手上卻抓著刀劍不肯放開。鐘毓宮的侍衛本也有幾分忌憚武威將軍,一時也不敢貿然動手。李越冷笑一聲:“果然不愧是武威將軍的家衛,連宮中的規矩都敢不遵,莫非想造反不成?想來也是你們家主訓練出來的了?”
這個帽子扣得十分之大,兩名侍衛不敢再倔強,只好任人繳了刀劍。韓揚眉頭一皺,輕咳一聲正要說話,李越正眼也不看他,馬頭調轉,揮手又是兩鞭,左右抽在架著清平的兩人臉上,厲聲道:“放手!”反手一鞭子,又抽在行刑侍衛臉上。幾人吃痛,本能地鬆手回護。清平背上血肉模糊,已經站立不住,兩人一鬆手便倒了下來。周醒機靈,早已經下馬過來,堪堪扶住。
李越這一圈揮鞭子抽下來,韓揚臉上再也掛不住,沉聲道:“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李越猛一回頭,冷笑道:“武威將軍只怕是離京多年,不記得規矩了吧?這裏雖是修繕,也是內宮,武威將軍尚不是外戚,就在內宮動用私刑,可知道是什麼罪名麼?”
韓揚噎了一噎,冷冷道:“殿下這頂帽子扣得著實不小。不過,打狗還看主人面,殿下當著我的面揮鞭,未免也太過份了吧?”
李越冷笑道:“原來武威將軍身邊跟的都是狗。既然是幾條狗,本王打了又怎麼樣?”
李越這句話狂傲中帶著譏諷,刺得韓揚不由大怒。要知這些侍衛本是他費盡心血一手訓練出來的,皆是心腹之士,怎能與狗相提並論?偏偏是他自己出言不慎在先,被李越抓住了小辮子,一時又無法反駁,冷笑道:“殿下說得不錯。既是如此,本將軍打死這個奴才也不算什麼,想來太后和皇上也不會怪罪!”眼色一橫,幾個侍衛便要上前。
李越瞥一眼清平。大冷的天,清平外衣已被剝去,只剩一件單薄內衣,此時也被染紅抽碎了,背後幾乎已無一塊好皮肉,臉色更是慘白。李越真是又驚又怒又痛,本來還想與這個武威將軍改善一下關係,現在全拋到了腦後,厲聲道:“本王倒想看看誰敢再動他!韓將軍,你喜歡養狗,本王身邊可只養人!衛清平是本王的人,誰敢動他就是動本王,哪一個不要命的,儘管上來!”
幾個侍衛不由一起止步。韓揚也是當場這一口氣咽不下去,若說真與攝政王撕破臉硬抗,實非明智之舉,但是沒有下場臺階,一時僵住了。周醒看自家主子已經鎮住了場面,再僵下去反而不好收場,抬頭道:“殿下,衛公子傷得不輕,屬下看還是先回府請太醫要緊。”
李越狠狠瞪了韓揚一眼,調轉馬頭俯身道:“扶他上來。”周醒將衛清平扶起,李越輕輕將他托上馬來放在身前,一手控韁一手輕輕摟著他,雙腿一夾馬肚,管自便走。周醒自然也跳上馬背跟著去了,只氣得韓揚拔出腰間佩刀一刀砍在旁邊花盆上,將花盆劈成兩半,駭得鐘毓宮一干侍衛噤若寒蟬。
鐘毓宮到攝政王府幾乎要走過半個京城,李越心裏著急,卻不敢鞭馬飛馳,恐怕震動了清平的傷口。清平虛弱地伏在他懷裏,後背上的衣裳已經被抽碎,一條條全陷在傷口裏。李越脫了外衣把他裹上,又不敢裹得太緊,手只能扶在他腰間,十分後悔沒有坐馬車出來。韓揚手下侍衛腕力甚強,一鞭下去血肉橫飛,這四十幾鞭幾乎能去半條命,何況清平的身體還不是十分結實的。好容易到了王府門口,周醒機靈,早飛馬回府報信,莫愁領著兩個家人抬著條藤屜子已經等在門口,將清平扶著伏在上面抬進了屋。太醫也早被揪了來,急忙坐下把脈,半晌起身向李越報告:“稟殿下,衛……”他是經常來王府為男寵們診脈的,故此認得清平,但此次見他被攝政王從府外親自抱了回來,又聽說攝政王已散盡西園,也不知是為了誰,故而不敢隨便稱呼,只好含糊過去,“外傷甚重,好在尚未傷筋動骨。但他身體本來損耗甚重,恢復起來怕要很費些力氣。只並無性命之憂,請殿下放心。”
李越其實也知道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畢竟還沒到失血過多的程度,只是怕那些侍衛下手太狠傷到內臟,現在聽了太醫的保證,心裏也鬆了口氣,點頭道:“有勞太醫,快點給他開藥吧。”
太醫諾諾連聲,急忙開方。李越大略把藥方問了問,也無非是些內用活血化瘀,外用止血生肌的東西。他對中醫的認識僅限於有一次在一個學中醫的朋友家裏翻過幾頁《本草綱目》,也問不出什麼來,只叫莫愁派人立刻去抓藥煎藥。
太醫開完藥方,自覺事情已經做完,但也不見李越吩咐送他回去,不敢亂動,只偷眼看他。只見這位攝政王在屋中來回踱步,眉頭皺得死緊,臉色陰沉,嚇得太醫大氣也不敢出。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才聽這位攝政王突然停步回頭,道:“太醫可知,這服過化功散的人身體可還能恢復不能?”
太醫怔了怔,忙道:“這化功散是極霸道之藥,服之傷身甚重。若是本人身體尚好,慢慢用藥培元,也未嘗不可恢復。只是一來所需之藥昂貴煩瑣,二來調養功夫細緻,另外大半也不能完全恢復如初。以下官之能,若有上好藥材,恢復個七八分當無妨礙。”他也是知道衛清平往事的,心想攝政王竟肯花這功夫為一個男寵恢復身體?如此看來,這衛清平絕非普通男寵了,難怪可以出來做官,說不定攝政王散盡西園便是為他?雖然躬身而立不敢亂動,心裏卻是浮想聯翩。
李越這想法以前也有過,但一直沒有大放在心上,尤其自清平離開王府,也就忘了。但今日清平被武威將軍如此鞭笞,這念頭又興了起來。雖然人人皆知他是攝政王的人,但身份畢竟還低,何況男寵這名頭也不好聽,清平想也不會自己搬出來。這種衝突以後只怕也免不了,若是他還有武功在身,這眼前虧也不致吃得如此之重。就拿今日之事來說,至不濟也能拖延些時候,不至於他趕到的時候人已經被打得半死!
“既然如此,就請太醫多費心。無論用什麼藥,只管開出方子來,本王差人去尋。記住,本王只要他恢復起來,無論費多大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