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亂麻
李越在回王府的路上琢磨了一路。韓揚肯定不是真的想辭去嶺州守將之職,不管他提出去雲州是不是為了西定境內的鐵家軍。既然如此,李越也打算將計就計,不是要辭職嗎?好啊,准了。先把韓揚和他的韓家軍隔離開來,至於讓不讓他去雲州那可就不一定了。正愁沒辦法奪他的兵權,這倒是自己送上門的機會!問題是,韓揚之後,讓誰來繼任?韓家軍都是韓揚一手訓練出來的,這會一道裁軍令下去,可能就已經引起了不滿,如果再輕輕把韓揚的兵權撤掉,那反對的情緒就更強烈,到時候韓揚只消一鼓動,馬上可以一呼萬應。如果不能鎮住韓家軍,即使名義上撤掉了韓揚,他照舊可以影響韓家軍。那麼誰能代替韓揚?陸韜?只怕太年輕了,而且他手握騰龍伏虎二軍,是攝政王能坐穩王位的保證,恐怕不能輕易離京。而且他既然是攝政王的人,自然就是韓揚的對頭,韓家軍只怕不買他的帳。可是除他之外,李越真不知道該用誰,他能用的人實在太少了!要等自己培養起人來,又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李越想得直頭疼,嘆了口氣掀開窗簾往外一看,已經到了王府門口了,一個侍衛正等在大門外,一見馬車來了飛奔過來,道:“殿下,東平使者來了,是東平二王子王皙雲,莫愁姑娘正在花廳陪著。”
李越詫異了一下,東平這時候來人做什麼?還是二王子,顯然不是普通禮節上的訪問。這個二王子,資料上說是東平側妃所出,母親本來是個嬪,生了兒子以後才升為妃。東平王后嗣少,只有他和王皙陽兩個兒子,外加兩位已經出嫁的公主,但是兄弟關係比西定那群皇子要好得多,並沒聽說有什麼勾心鬥角的事。王皙陽雖然已經到南祁做了質子,而且有生之年可能都回不了東平,但東平至今還保持著他王位第一繼承人的頭銜。
花廳裏擺了一地的東西,李越一進門,就聞到水果的清香,迎面看見六筐梨,個個翠綠鮮嫩,大如鵝蛋,簡直把旁邊擺著的珠寶都比了下去。這可是冬天,東平到南祁又是山路,走得不好,好水果也被顛爛了,弄這麼三筐梨來,真是比金子銀子都費勁。
王皙雲和王皙陽長得有幾分相似,但是眼睛細長,不像王皙陽那麼眼帶桃花,反而顯得有點陰沉,不大討人喜歡。一見李越進來,立刻站起身來撩衣拜倒:“臣王皙雲叩見殿下。”
李越揮揮手:“二王子不必多禮。天氣冷了,二王子不在國內,怎麼到南祁來了?”
王皙雲恭恭敬敬地低著頭:“回殿下,臣是跟著貢銀到的。今年皇苑內冬梨長得頗好,送幾筐請殿下賞收。”
東平境內多山多樹,盛產水果。這個冬梨,算是東平特產之一,冬天結果,等水果都沒了才上市,十分難得,很受歡迎。不過數量不多,以東平皇宮內苑出產最為味美,常常進貢,比金銀還稀罕些。
李越偏頭看看那梨,再看看旁邊的兩箱珠寶:“嗯,梨不錯。這是什麼?”
王皙雲立刻回答:“聽聞皇帝陛下今年大婚,東平沒有什麼好東西,幾件首飾略表恭賀之意,請殿下先過目。”
過目的意思,李越懂。就是有什麼好東西可以盡著他先挑。看來那密室裏的珠寶可能都是這麼來的。好東西既然送來,自然沒什麼可客氣的,李越一點頭示意侍衛拿下去。王皙雲看著東西抬下去,臉上才略微有點輕鬆的笑意:“殿下,再過幾日便是王兄生辰,母后十分關心,令皙雲捎來幾件手制衣裳,不知殿下可允臣送與王兄?”
李越一算日子,王皙陽禁足之期還沒滿呢。王皙雲這麼說,恐怕也是有所耳聞了。
“太平侯身體不適,近日都在自己府中調養,二王子有什麼東西,本王轉送就是。”
王皙雲眨眨眼睛:“殿下,臣也聽說王兄身體不適。王兄自幼體弱,母后實在關切,還請殿下允准臣去探視一二,也好一慰母后愛子之心。”他說的母后,指的是王皙陽的生母,東平王妃。
李越毫不客氣地搖頭:“東平王妃愛子心切,本王也是知道的,自然會向太平侯轉達。本來萬里迢迢,母子也不能見面,只消知道消息也就夠了。二王子既是來了,不妨在京城多留幾日,教侍衛陪同遊玩一二。不久便是春祭,二王子若有興趣,也可留下觀禮。”王皙陽心眼太多,好不容易安生幾天,哪能讓他隨便見人。
王皙雲聽他口氣堅決,知道是見不到兄長了。攝政王說什麼春祭觀禮,那春祭還有好幾個月呢。一個大王子已經作了人質,難道還要再把自己這個二王子也扣下不成?
“多謝殿下抬舉。不過父母年老,臣不宜久離膝下,待貢銀交接清楚,臣也該回轉了。這些許禮物,還請殿下轉交王兄。”
李越冷笑了一下,心想這個東平二王子倒是跟王皙陽一樣,心眼多得很:“送二王子。”
王皙雲一出門,李越就看看他留下的那盒子賀禮:“打開細細看。”
莫愁不用他吩咐,早就打開了盒子翻看。裏面也並沒什麼東西,當真是幾件衣裳。李越拎起來仔細看,質地是綢緞,深紅的底色上繡滿了彎彎曲曲的銀色花紋,繡工倒是十分精緻。李越沉吟片刻,忽然說:“明日去繡坊比著這個尺寸做幾件新衣,把這個換了。”
莫愁一怔:“殿下這是……”這幾件衣裳雖然繡工不錯,但也不是什麼珍貴東西,攝政王的衣裳也是繡坊專制,不比這個差什麼,怎麼突然稀罕起這個來了。
李越沒有回答,只說:“把這幾件衣裳送到書房去。今日冬至,我看府裏也熱鬧一下,弄些酒菜,大家一起喝幾杯。”
莫愁問道:“大家?安定侯和……”
“所有的人,安定侯,清平,田七周醒,如意和徐春鴻也叫上,人多熱鬧些。”
莫愁猶豫一下:“衛,衛公子剛才就問過殿下幾時回來,說有事要與殿下商量。”
“是嗎?”李越起身,“我去看看。”
莫愁舉著那幾件衣裳還是不解:“殿下,這衣裳……”
李越揮手:“照我說的做。”他總覺得王皙雲這時候送東西來絕不僅僅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簡單。要傳遞消息的方法有的是,比如那時晏平香囊裏的隔年九月香,沒准就是某種暗號,所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東西換掉,這樣無論衣裳上作什麼手腳都沒用了。如今嶺州裁軍,又想撤韓揚的兵權,東平的動靜不可不防,要不然“內”沒安成,倒被“外”先攘了,那可就因小失大,不划算了。
衛清平的居處在李越臥房旁邊的院子裏,天天都飄著藥香,今天卻什麼味道也沒有。李越進去的時候,就看見清平安安靜靜坐在床邊,身邊居然放了個包袱。
“莫愁說你找我?”李越看看那舊包袱,“這是什麼?”
清平立起身微微一笑:“是,清平想向殿下告辭。”
李越一怔:“什麼意思?”
清平仍然平靜地微笑:“清平在王府也叨擾殿下很久了,如今,是告辭的時候了。”
李越眉頭一皺:“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想住了?”
清平微微低頭:“清平住在殿下這裏,給殿下惹了許多麻煩吧?”
“有什麼麻煩?”
清平低頭微微含笑:“如果不是麻煩,殿下為什麼……什麼都不再提了?”他抬起頭來,眼中一片了然之色,“清平一身武功是被先皇所廢,與殿下本無關係,如今蒙殿下恩典,身體已經大好,武功什麼的,可以從頭練起,所以,就不敢再勞動殿下了。現下街頭巷尾傳言紛紛,既然安定侯已經回來,清平也不想再擔此虛名,更不想殿下因此為難。清平出身本是武人,還應自軍中進階,殿下若能准許清平入伍,清平就感激不盡了。”
李越沉默,知道太醫突然停藥之事,是瞞不過他了。所謂的什麼都不再提,自然是指為他恢復武功及入工部之事。只是他沒想到清平竟如此敏感,還扯上什麼傳言虛名之類的話,既是指責自己言而無信,又是表明不願再被人看做攝政王的禁臠,竟然是頗有感慨之意,弄得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清平見他不回答,嘴角微微浮起一絲略帶譏諷的笑意:“殿下請恕清平不識抬舉,清平如今只想清白度日,不想再有什麼牽扯,請殿下成全。”
李越看看他身邊的小包袱:“東西都收拾好了,看來打定主意了?街頭巷尾有什麼傳言?本王說過不會再碰你,難道言而無信了?”
清平默然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清平若出了府,應該也就不會再有嫌疑了吧?”
李越眉頭一皺:“什麼嫌疑?”
清平抬頭看著他:“與武威將軍私通消息的嫌疑!”
李越悚然一驚,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前面扯了一通有的沒的,原來他心裏如此明白,攝政王不是怕什麼傳言,而是怕他是奸細!
“我……”李越猶豫著想解釋,清平卻微笑著打斷他:“殿下不必再說了。清平當日離府之時殿下曾說過一句話,至今言猶在耳,所以清平想,是離開的時候了。”
李越啞然。當時清平離開王府時他曾說過:國士遇我,國士報之,眾人遇我,眾人報之。清平是在說,既然李越不信任他,他也就沒必要再為他效力了。
清平提起包袱:“殿下珍重,清平告辭了。”
李越本能地開口:“你去哪裡?”
清平微微一笑:“不瞞殿下,鐘毓宮侍衛李思南曾是清平同窗,如今見面倒還相識。有他說情,清平或可在京城守軍中覓一容身之地,待天氣轉暖後再設法往邊關去,殿下不必擔心。”
李越怔怔看著他,清平說得雖然平淡,怨意卻頗深,竟然讓李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的確是自己先生了懷疑之心,把從前的許諾都一口推翻,看來這種舉動對清平傷害頗深,否則他也不會決定離開。
清平靜靜等了片刻,見李越並沒有阻攔的意思,長身一揖,提著包袱往門外走。李越脫口而出:“你……讓莫愁去帳房……”
清平頭也不回地打斷他:“多謝殿下,清平不事君事,豈能再食君祿?還請殿下成全清平。”李越伸出去的手已經碰到他衣袖,聞言又落了下來,望著他的身影毫不停留地走出院子,心裏竟然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不知站了多久,莫愁急步進來:“殿下,衛公子離府了,說是殿下應允的?”
李越無力地點了點頭:“讓他去吧。”
莫愁倒是鬆了口氣的樣子:“也好。衛清平總是先皇賜罪過的人,殿下若要重用他,確實會予人口實,走了也好。”
李越苦笑。重用他?只怕現在自己想重用,他也不稀罕了吧。
莫愁小心地看著他:“殿下……酒宴已準備好了,殿下看……”
李越抹了把臉:“好,叫大家都去吧。”
可想而知,這頓飯吃得並不怎麼痛快。柳子丹還穿著喪服,自知不甚吉利,一整晚都坐在角落裏不言不語。徐春鴻只跟著如意坐,連筷子都不往遠一點的菜碗裏伸,更別說講話了。田七周醒是恪守著侍衛的身份,雖然被李越命令著坐下了,也是不問不開口。如意看樣子倒是歡喜得很,偏偏又天生不是個愛說話的人。結果滿桌上只有莫愁在努力說話,李越雖然有心活躍一下氣氛,滿心裏想的卻都是清平離去的背影,弄得這頓飯沉悶無比,誰也沒吃好。好容易大家都說吃飽了,李越頭一個起身去了書房,把自己扔進椅子裏,長長嘆了口氣。
門口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李越興趣缺缺地抬頭,果然是柳子丹站在門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來:“殿下,今晚是否還……”
李越坐直身子,打起點精神:“當然,進來吧。”每天的寫字功課不能停。至於衛清平……李越嘆口氣,暫時把他推到了腦後。
柳子丹看得出李越其實並沒有練字的心情,也不急著鋪紙,四處看著想找個話題,忽然瞥見了放在一邊的幾件衣裳:“這是—”
李越隨意地瞥了一眼,是王皙雲送來的那幾件衣裳,莫愁送進書房裏來不知該放在哪裡,就鋪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這是東平送過來的。繡的這是什麼花樣,稀奇古怪的。”
柳子丹拿起一件撚了撚:“這不是繡的,是織的。這種錦緞叫做壽字回文錦,這些花紋是東平民間的花樣,表示福壽綿長的意思。”
“壽字回文錦?這東西說是東平王后親手織的,王后也會織錦?”
“東平多山多樹,有水的地方多養蠶,所以東平男子多善鑿石雕木,女子多善繅絲織錦,即使皇宮女子,也以織一手好錦為榮。這回文錦織起來十分繁瑣,需要很高的手藝,價格昂貴,多做貢品。前些年宮中採買過一批,父王給我們做過……”
柳子丹的聲音突然咽住了,李越連忙伸手輕輕摟住他肩頭,知道他想起了什麼,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只有緩緩搖晃著手臂。柳子丹默默在他懷裏靠了一會,輕輕推開他,勉強笑笑:“這件衣裳織得就更講究了,”隨手翻過來看一眼,“這是雙面錦!就是東平,也沒有幾個人能織得出來!”
“雙面錦?”李越伸頭看去,衣裳反面果然也全是花紋,但是跟正面的花紋又不一樣。
“這……”柳子丹仔細端詳,“這似乎不是福壽花紋了。”
李越心裏一動:“不是福壽花紋?你認得出是什麼圖樣嗎?”
柳子丹皺眉:“這,這是字,是東平的古文字,稱為山文;只是這種文字,現在已經沒有人再用了。”
李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你能認得嗎?”
柳子丹沉吟:“我曾經學過一點,這些字……似乎是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