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
顧早正在笑著青武的那酸腐樣,突地那臉上的笑就凍住了,人頭攢動的大相國寺里,她已是瞧見了那位楊二爺正站在離自己不過十來步路遠的地正朝她望過來,因他人高,看起來便更是惹眼。
楊昊見顧早終是瞧見了自己,雖是見她方才還笑靨如花的臉一下子便轉成了數九寒冰,還是朝她走了過來。
顧早見這人竟真的似牛皮糖般的粘上了便甩脫不掉,看了眼身邊的自家那幾個人,見她們都正在被邊上的一個雜耍攤子吸引住了,瞧見邊上圍牆那里有棵老酸棗樹的角落里人跡少些,想了下,便朝那里去了,待她站定轉過身來,那楊昊也已是跟了過來站定。
“楊二爺與我倒當真是有幾分緣,昨夜剛見過,今日不想又踫到了。”顧早看著他那新剃的還留有隱隱一道胡茬青痕的臉,淡淡說道。
楊昊似是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居然望著她咧嘴一笑,點頭說道︰“確是有幾分緣的。”
顧早心道此人臉皮倒也是有幾分厚的,當下也不多說,直視著他的眼楮道︰“二爺屢次找我,所為是何?“
方才還坦然自若的楊昊,此刻听顧早如此問,自覺那臉竟似微微有些發熱,猶豫了下,才抬眼看著顧早,慢慢說道︰“那夜自听了你那一番話後,我這幾夜里竟是反復想著,昨夜去找你,本就是想著跟你說的,只是一直都尋不到空。無意听到你對那人講今日或許要到此處,所以大早的就趕了過來在此等候。那夜我所為雖是出于本心,絕無輕慢褻瀆之意,只是也確非君子所為,唐突了你,還求勿要見怪。”
顧早倒是未料到他竟會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不禁細細看他一眼,見他目光赤誠,倒也並非言不由衷的樣子,臉色這才稍稍有些緩了下來,朝他微微一笑道︰“二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既是已經說明了,我自不會有甚怨責,你從此也不必再掛在心上,就當風吹過去,從此干干淨淨散了便是。”說完,朝他略點了下,轉身便要走了。
那楊昊起先見顧早神色放緩,心中本已是有些歡喜的,待听見她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那心卻又立刻空落落地懸在那里晃了。想再說些什麼,卻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見她要走的樣子,有些焦急,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從自己懷里摸出了個紅底金紋精美的小盒子,塞到了顧早的手上。
顧早一眼便認出這盒子純粹是阿拉伯風格的裝飾,正想開口,楊昊已是縮回了自己的手,低聲說道︰“這里面是我自大食帶回的薔薇水,聞著味道並不濃烈,很是清雅,瓶子也是少見的琉璃,你拿去用看,可否喜歡……”
顧早一怔,眼楮還落在那盒子上,楊昊似是怕她拒絕,已是掉頭匆匆走掉了。待她回過神來想將東西還了,卻是只剩下他漸漸遠去的一個背影了,夾雜在人流里,瞧著卻仍是那樣顯眼。
他口中的這薔薇水,便是香水了。其時這薔薇水卻是非常珍貴的,據說每年大食國入供給宋室皇家的也不過寥寥幾十瓶,只宮中的太后和那得寵的后妃以及一等的貴 婦才能有幸擁有,旁人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所以當時又有"舊恩恰似薔薇水,滴在綺羅到死香"的詩句,雖是藉薔薇水隱喻愴然事,卻也是道出了其香久不散去的特性。
這樣一件在時人眼里便是用萬金也難換的東西,他竟是這樣塞了過來。顧早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一時倒有些茫然起來,突地听見劉虎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了起來,急忙將那個盒子胡亂藏進了袖中,心里跳了幾下,倒是有做賊怕被人抓住似的感覺。
原來今日大相國寺外人多車多,劉虎卻是費了老大的勁才找到了個空地將那騾子車停了,進去找了半日,才看見獨自站在牆邊那酸棗子樹下的顧早,這才奮力排開人群,擠了過來。
顧早朝他笑了下,兩人便一道去了方才的那個雜耍攤子,左找右找卻是不見自家人的身影,正有些焦急,卻是看見前面擠了一堆人,似是又听見了方氏的聲音。
顧早有些慌了,急忙死命擠了進去,卻是果真瞧見了自己的娘在和一個撲賣黃柑的販子吵了起來,急忙問過了,卻又哭笑不得。原來方氏瞧見那販子籃子里的黃柑圓溜可愛,想著撲幾個過來晚間佐盤,不想手竟是大順,不過費了十來文便已經贏了那販子籃子里的小半數。方氏來了興頭不肯撒手,那販子卻原來是指望著靠這籃子黃柑得些錢的,心痛不讓撲了,兩人便這樣吵了起來,三姐青武幾個都在邊上勸著,卻哪里勸得住方氏。
顧早瞧見自己老娘撩起了自己衣襟下擺,里面兜住的黃柑已有十來個了,急忙拉開了方氏。方氏如今已是有幾分听顧早的,見是她來拉自己了,雖是意猶未盡,也無奈住了嘴。
顧早瞧見那撲賣黃柑的年歲有些大了,身上衣衫也是破舊,此刻苦了臉的一副樣子,心中有些不忍,知道被方氏花十幾文撲走的這些黃柑市值也要五六十文的,當下讓三姐青武扯了方氏離開,自己丟了些錢補給了那販子,那人千恩萬謝地不停。
方氏佔得了便宜,心情大好,瞧見顧早趕了上來,也只隨口埋怨了幾句便丟開了不提,幾個人又逛了過去,買了些看中的玩意,看看時辰差不多了,這才一道回了家中去。
那劉虎本是滿心想著趁了今日和顧早拉進些距離的,卻沒想一路耳朵邊里響的都是方氏那嘰里呱啦的聲音,心願自是落了空。待回了染院橋,顧早從方氏那里拿了五六個黃柑包到了劉小妹的衣襟里,這才道了謝回了家去。
那祭祖都是在晚間擇吉時進行的。顧早用個食盒,裝妥了幾扇玉帶糕和羊腿子,並一大盆子胡氏的提過的腌蘿卜,親自送了青武到巷子外叫了輛車,目送他去了才回來,還沒歇口氣,又和三姐方氏忙著準備晚間的冬至菜了,燒了個瓤小芋子、蝦圓豆腐、栗丁煨羊肉,又做了個炸雞卷,是將雞肉切成大薄塊片,用火腿絲、筍絲為餡料作卷,拖了豆粉入油炸的。那些個黃柑三姐剝個吃了片,卻是嚷著酸,顧早便取了幾個去皮,將剩下的雞肉用腌料腌下,就著馬蘭菜炒了個柑橘雞柳,最後嘗起來都說酸甜鮮口,竟是一下子便被搶光了。一家人待青武在顧大家祭祖吃飯完了回來,這才洗了睡下。因青武也日漸大了,所以便讓他獨自睡在了方氏原本睡的外間板子上,剩下四個人卻都只能擠在里屋里,顧早三個仍是睡那板子床,只方氏搶著自己睡在了臨時鋪起的地鋪上,沒一會便鼾聲震天了。
顧早已是習慣了方氏的那鼾聲,若是平日里早睡了過去,此刻雖夜深人靜,卻是閉著眼楮默默數著方氏那一聲聲高低起伏的鼾,無法入眠。白日里那一瓶子的薔薇水,怕被方氏三姐發現,早藏在了自己枕頭里面,此刻想到了,忍不住伸手摸了出來,輕輕拔開塞子,略略聞了一下,立時鼻間便充塞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聞著像是玫瑰和青隻果的混合味道。
地上的方氏翻了身,嘴里不知說了聲什麼夢話,顧早一驚,急忙摸索著將塞子塞回瓶口,又放回了枕頭里,微微嘆了口氣,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日雖仍是那休沐的日子,只是顧早一家卻已是照常又忙活了起來,這幾日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哪里又舍得白白歇過去了。晚間一家子人都去了夜市,照舊是忙得團團轉,就連青武也是跑前跑後的腳不停歇,顧早見他白日里雖是有些酸氣,此刻卻也仍是和從前一般,並未染上讀書人好逸惡勞的毛病,心中寬慰不少。
青武回家這幾日,白日里無事之時便在里屋靠小窗的一張小桌子前讀書寫字,晌午過了一個時辰,顧早怕他有些餓,便端了碟蒸熱的糕點進去,瞧見青武正坐在那里認真寫著什麼,笑了下便靠了過去。青武似是聚精會神得很,直到顧早將手上的那碟子放在了他一邊的桌面之上才抬起頭來,似是有些驚慌地樣子,手一抖,那筆尖的黑墨便已經濺到了他正在寫的紙上。
顧早隨意瞧了一眼,見上面的字是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只是非常小,不及尋常的四分之一大,不禁有些奇怪,湊了過去想細看下,青武卻是慌慌張張地隨手拿了本書想將自己方才寫的東西遮掩起來,早被顧早拿起了那一疊紙。仔細看去見都是問答的格式,瞧著倒像是從前她十分熟悉的考試答題集的樣子。心中起了疑慮,不禁看向了青武。
青武的臉早已是紅了一片,被顧早逼著問了半晌,才吱吱嗚嗚地道出了個中緣由,這居然是用在科舉考試中的答題集。
原來明年二月朝廷要開春試恩科,那些歷年秋試中上榜的各州路舉子貢生們都早早已經到了京都待考。這些人雖是飽讀詩書的多,也免不了有打著歪主意的,將歷年的答題集用蠅頭小楷抄下來裝訂成小本子夾帶進去就是方法之一。那些家中有錢的想著作弊,自己又日日流連在京城的妓館酒樓,便寧願出些錢叫人代抄。那守道堂里雖然沒有明年應考的舉子學生,只是也不乏和那京里舉子們交游的,一來二去的便有人接了這活計過來,自己抄不過來,因了平日里和青武交好,便也分了一單給他。
“我瞧家中你和娘幾個日日里辛苦著,我卻是沒出半分力,抄這樣一本,便有好幾貫的錢進項……”
青武紅著臉低聲說道。
顧早將那紙放了回去,看著青武柔聲說道︰“我知你體諒家人辛苦,存心雖是好的,只是這樣的事情卻是萬萬不能踫的。”
青武抬頭道︰“姐姐,我自己以後絕不會用的。”
顧早嘆了口氣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你想想,若是萬一那作弊的被當場抓住,查了起來最後說是你抄出來的,那你豈不是會被牽連進去?一旦和這挨了邊,只怕你讀再多的書,日後也是沒有瓊林苑上榜的份了。再者,你那石先生既將學堂取名守道,這其中意思你自是比我更清楚,若是被他知道了,他又會如何看你?”
那青武被顧早一番話說得已是鼻尖冒出了汗,顧早輕輕拍了下他肩膀,笑道︰“你年紀還小,家中既是送了你去讀書,自是希望你一心向學的。往後得了空到家,再幫著我們做些事情,就像這幾日一樣,那便已經是你對這個家盡了力了。”又想起昨日大相國寺里青武的那酸腐樣,顧早便又接著笑道︰“青武,讀書人的目的除了日後的黃金屋和顏如玉,更重要的是從書中明白做人的理。就比如昨日里你說那撲賣是投機之道不屑為之,姐姐卻是覺得這無傷大雅,只要不沉迷其中想著靠它發家,那就是小樂趣,偶爾為之也是無妨。今日你抄這題冊,雖是個小事,在姐姐看來卻是關系重大,所以日後你萬萬不能只拘泥于書中的那死板道理,而是自己要學會思考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姐姐可不希望我家的弟弟日後成了一個雖是飽讀詩書,站出來卻是滿嘴子曰書雲的呆子。”
青武被顧早的這一番話說得面紅耳赤,連連點頭。顧早笑了下,拍了下他肩膀便自出去了。
三日冬至休沐已畢,顧早讓青武拎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糕點帶給那石娘子,將他送走了,忙忙碌碌忽忽又已是十來天過去,離年底也沒一個月了。楊昊再沒有出現過,那夜里曾聞過一次的薔薇水的香氣,顧早也早已記不起來了。卻偏偏這日午後,自家中又來了個太尉府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蕙心,仍是戴了帷笠,穿一身杏黃襦襖,瞧著十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