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方氏的春風得意
等那管事的匆匆趕到,一聲大喝,方氏和六嫂這才停了手,只是兩人的眼珠子仍都似那斗雞睜得滾圓,氣咻咻地喘著不停。
那管事的姓盧,不過二十來歲,是府上大管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剛到了太尉府沒多久。見好好的一個廚間被這兩個弄得一團糟,豆苗菘菜撒了一地踩得不成樣,氣得罵道︰“你們這些個婆娘,平日里鬧得烏煙瘴氣我也懶怠理,今日竟是動起了手,你們道這是那市井街頭,由得你們一個個撒潑的嗎?再不緊著,一頓棒子趕將了出去!”
方氏見那盧管事真的惱了,心里有些後怕,縮了縮脖子,微微往後退了一步。那六嫂卻道他不過是個廚灶管事的,也未將他放在眼里,反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小奶奶嘴淡,我給她好好的做著羊頭簽,這婆子卻是無緣無由過來啐了我一臉,今日她若不給我磕三個響頭賠罪,我是決計不干的。”
方氏見她如此說道,剛剛那縮了回去的頭便又已是探了回來,朝那管事的訴苦了起來︰“她做羊頭簽,卻是把個好好的羊頭都丟了在地上,我看不過眼去撿了,她倒罵我狗子,我氣不過才和她干了起來,為何要我磕頭賠罪?”
不等那盧管事開口,六嫂已是嗤鼻道︰“果然是鄉下來的婆娘,眼界卻只有那銅錢眼大,莫說是兩個羊頭,便是十個,百個,太尉府這樣的人家也是丟得起,況且那羊頭剩下的肉粗糲糲的,貴人們怎生咽得下去?”
那盧管事心里已是明鏡似的,見平日里這六嫂便是有些不服自己的管教,心中早有不滿,頓了腳看向她罵道︰“你這婆娘也是個不知道深淺的,方婆子揀便揀了,你又罵她狗子做甚麼?還是趁早快各自歇了好好做了分內的差使的好!”
方氏見盧管事竟是有些偏幫自己的樣子,喜出望外地便是有些得意了起來。
那六嫂一怔,已是冷笑了起來︰“盧家的,我可不是賣身過來的,不過是府上看中我手藝請了我來的,你今日若是不秉公處置了,只怕老夫人的壽誕,我也做不動菜了。”
那盧管事見六嫂竟是仗著府中老夫人好吃她一口糕點這樣要挾,想著這婆娘若是萬一真到時候梗了脖子走路,別說自己這小小的廚灶管事,便是那管家親戚,只怕也擔待不了,不禁又有些猶豫了起來。
他在那里猶豫,這邊六嫂和方氏兩個卻又已經開始吵了。那盧管事見這兩邊都不听自己勸,一咬牙,飛身便出了廚間要去找大管家。剛到了那門廊,卻是迎面踫到了姜氏身邊的大丫頭碧兒,兩人差點撞了起來,那盧管事急忙退到了一邊賠罪個不停,碧兒笑罵道︰“你這人,平日里看著倒也穩重,今日怎的如此毛毛躁躁。”
盧管事見碧兒雖是在罵自己,那臉上卻是帶了笑的,當下便直起了身,將方才的事情略略提了下。
“你道是小奶奶要吃那羊頭簽的?”碧兒問道。
盧管事點頭道︰“听那六嫂是這麼提了下。”
碧兒目光微微一閃,已是笑道︰“你自回去了,叫那兩個婆娘都好好歇了,夫人自會過來瞧瞧。”說著也不多說,轉頭便朝著那東屋的正房去了。
那盧管事見這樣的一個小事竟也要驚動姜氏,雖是天氣有些寒意了,那後背也已經是有了些汗濕,又怕萬一等那姜氏過來時那兩人還在鬧,自己更沒臉面,當下便匆匆也趕了回去。
碧兒掀了門簾進去,那姜氏剛用過午膳,正坐在那喝著茶水,當下靠了過去笑道︰“夫人,方才踫到了大廚間那管事的,說是六嫂和一個新來的粗使婆子干起了架。”
姜氏笑罵道︰“不過是這樣的小事,你也巴巴地跑來告訴我?鬧事不服管的,打了幾板子趕了出去便是。”
碧兒卻是湊到了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那姜氏面色一沉,想了下,點了點頭嘆道︰“還是你這丫頭伶俐,這便跟了我去瞧下。”
那碧兒一笑,伸手扶了姜氏,兩人便朝那廚間方向過去了,剛跨進門,迎面便飛來了一條嫩秧秧的小絲瓜,差點劈中姜氏面門,幸而碧兒眼快,扯了一把,才斜斜飛了過去,饒是這樣,那姜氏也已是嚇了一跳。
飛出這絲瓜的正是那六嫂。原來方才那盧管事去了之後,這兩人便又夾纏不清了起來,六嫂雖也是個潑的,但論起干架,卻還不是方氏的對手,眼見著自己落了下風,便隨手操起了物件丟過去,卻不想偏偏差點砸中了姜氏,饒是她是個膽大的,也是撒了手呆呆地立著,有些慌亂。
那邊上勸架的盧管事額頭的汗早已是如漿水般往外冒了,見姜氏過來,這兩人終于消停了下來,也顧不得擦汗,急忙飛奔了過去迎接,點頭哈腰。
姜氏並不開口,只是瞧著,碧兒橫掃了六嫂一眼,冷冷道︰“夫人仁慈,幾日不敲打,這里就鬧得跟要翻天了似的,如今竟連東西也敢迎頭砸了過來。”
那六嫂見自己惹了禍,忙不迭奔到了姜氏面前,彎下了腰︰“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本是要丟那個婆娘的,誰想……”
她話未說完,便已是被碧兒狠狠啐了一口︰“你個下作的,平日里便不是安生的東西,竟拿了那好好的絲瓜亂丟,你當都是憑空變出來的?”
六嫂自知理虧,也不敢回嘴,只是站著把頭低了下去,面上卻仍是帶了一絲不忿,早被那姜氏瞧見了,這才咳了一聲,慢慢道︰“我听說你拿了兩個羊頭,只挖了頰肉便都丟了?還說這府上的貴人吃不得那粗肉,卻不知那貴人是哪位?”
“卻是小奶奶說嘴淡叫做的……”六嫂應了聲。
她話音未落,門口便已是響起了剛才那小翠的聲音︰“六嫂,叫你做個羊頭簽,怎的半日都沒見送去?再不送去,奶奶……”她跨了進來,才瞧見面前正鐵了一張臉的姜氏,嚇得連後面的話也吞了回去,只呆呆站在那里。
姜氏笑道︰“奶奶,哪個奶奶?這府上的二爺還沒娶親,卻又哪里憑空冒出來個奶奶?”
小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跪了下來,自己打了個耳光,陪笑道︰“夫人息怒,都怪我一時大意,以後萬萬不會的了。”
姜氏冷冷盯她一眼,這才道︰“那位奶奶卻是個好貴的人,竟長了張這樣的刁嘴,不是羊頰肉便要梗住了脖子。你去叫了她來,我卻是要好好听她講下這個理。”
小翠無奈,這才站了起來狠狠剜了六嫂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待出了廚間,便是撒了腿地奔向那東廂的西屋通報消息了。
卻說那方氏來此一個多月,這才是第一次見到了姜氏,剛開始怕她責罵自己,到後來卻見她似是把自己給忘了,半字也沒提到,心中早已經是大呼僥幸,偷偷地縮到了人後。正慶幸著,耳邊卻是听那姜氏問道︰“方才和六嫂干架的是哪個?”
方氏大驚,又見廚間里其他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自己,知道也躲不過去,這才縮了肩從別的婆子身後慢慢挪了出來,訕訕地低頭站在那里。
姜氏看了她一眼,卻是淡淡道︰“你倒是個知理的,知道物力當惜,只是今後也須守住我太尉府里的規矩,別把那外面的習氣帶了進來。”
方氏本以為要吃頓爆栗子的,沒想到竟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句抹過,听那話里意思,竟還有些褒揚,一下子便似油老鼠掉進了米缸,彎下了腰不住點頭稱是,面上已是帶出了笑,又橫了那六嫂一眼。
六嫂見方氏竟是佔了上風,自己反倒被她恥笑了去,一個忍不住,便低聲咕噥了道︰“我卻是兩面不是人了,若不是老夫人喜好我的手藝,不如早早離去的好。”
姜氏見她竟抬出了老夫人來壓自己,心中惱恨,一時也未言語。
那方氏卻是個順桿往上爬的人,見姜氏並無責怪自己的意思,那底氣便足了,忍不住賣弄了道︰“論起做吃食的手藝,我家的二姐也未必就比不上你,只是見不慣你拿個雞毛當令箭的彈壓人。”
六嫂撇了嘴冷笑,姜氏卻似是頗感興趣,看向了方氏道︰“你說的當真?”
方氏見姜氏接口,更是得意,手舞足蹈了吹噓道︰“可不是,我家二姐當初在揚州城里做菜,可算得上一把交椅了,吃過的人都沒說不好的。”
碧兒見姜氏感興趣,略想一想,便已是知道了她心思,當下笑問道︰“你家二姐現在何處?”
方氏道︰“做了腌蘿卜在賣呢。”
她話音剛落,整個廚間的人便已是都笑了起來。姜氏不過是用手帕抹了下嘴,碧兒露出了牙,那六嫂卻是笑得前仰後合。
見眾人笑自己,方氏急道︰“夫人,我卻不是瞎說的,我家二姐那手藝確是好,便是腌的蘿卜也比別人的要好吃一大截,我看便是六嫂也未必就勝得過。”
六嫂听她如此說,已是解了身上的圍兜,冷笑道︰“夫人,這卻不是我拿樣了,這方婆子既然這樣說我,我在這里也是沒臉面做下去了,不如離了去,讓她家那二姐過來了。”
姜氏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知你是個本事的,不過是鄉下婦人的隨口之言,听了也就過去了,你又猴急什麼?”
那六嫂訕訕地有些說不出話來,抬頭卻是瞧見了羅三娘已經趕了過來。
卻說那羅三娘正在屋里等的不耐煩,瞧見自己身邊的小翠急匆匆趕來,手上卻仍是空的,正要罵,小翠已是搖晃著手,湊了過來嘀咕了幾句,羅三娘立時便變了臉色,罵道︰“我只教她做羊頭簽,沒叫她挖臉頰肉的,這不是白白坑了我嗎?”嘴里罵著,腳下也不敢停頓,急急忙忙地扭著小腳朝著北向的大廚間走了過去。
羅三娘進了廚間,見了姜氏,見過了禮,便急忙剖白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飯吃不下去,小翠心疼我,才叫六嫂給我做碗湯的,這挖臉頰肉丟羊頭的事情,我確是不知情的,還望夫人明鑒。”
姜氏也不瞧她,只是淡淡說道︰“我前日里進宮探望娘娘,卻是听了個趣事,聖上深夜了還在處理國事,腹中饑餓,想吃碗這羊頭簽,卻是忍著沒叫做,說是宮中一時隨便索取,會讓外面的看成慣例,所以寧願忍了一時饑餓。當今聖上都如此了,我們府里如今倒是有人這樣不知輕重的,若是傳了出去叫人奏上一本,只怕就不是小事了。”
她話音剛落,那羅三娘已是面色大變,順勢便跪了下去道︰“夫人教訓的是,往後再也不敢叫吃羊頭簽了。”
六嫂也未想到自己這隨手一丟竟是扯上了當今的官家,哪里還站得住腳,也是跪了下去。
姜氏這才看了羅三娘一眼,面上帶了笑扶了起來,溫言道︰“又哪里是叫不讓吃呢,我也知道你是個好的,只是我們府里老夫人仁慈,下面那些人卻是被寵得沒了規矩,這才鬧得家無寧日的。明日起將那從前的規矩都重新立了一遍,自然就相安無事了。”
羅三娘點頭連連稱是,那姜氏這才看了一眼大廚間里的人,冷聲說道︰“都給我听好了,從前的事就算過去,明日起若是再有人不知輕重,就休要怪我不講情面了。”
眾人俱是一凜,姜氏卻是又看向了方氏,笑道︰“你好生做下去,下月便漲了你工錢。”
方氏大喜過望,早是也跪了下去不停磕頭稱謝。
姜氏見眾下人眼里露出的艷羨之色,又看一眼面如土色站著的羅三娘,覺得這段時日來自己心里的那郁悶之氣消了不少,這才扶了碧兒的手,滿意地離去。
待她身影消失了,羅三娘這才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扭頭狠狠瞪了一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六嫂,哼了一聲也自去了。
方氏今日這一仗卻是打得大獲全勝,心情自是好,回了家中便忍不住提了炫耀起來,又不住口地夸贊那姜氏有風範,簡直就和天上的王母娘娘沒兩樣了。
顧早卻是有些擔心,勸道︰“娘,你明日去了還是將這工辭了去吧,這樣的人家里彎彎道道多的很,你再這樣夾纏不清的,只怕遲早會惹出禍事。”
方氏正春風得意,哪里還听得進去,搖頭道︰“今日那夫人還親口夸贊我,又許了漲我工錢。我行得正坐得端,又會有什麼禍事?”
顧早苦口婆心勸了一大堆話,見她竟是個油鹽不進的,沒奈何也只好嘆了口氣,暫且由了她去,只是算著自己的錢,想著早日把那事情做起來了,再叫方氏辭工了來幫忙,應是好說一點。
方氏這里得意,那六嫂卻是越想越氣,竟是一夜都沒睡著,第二日帶了個青眼眶來上工,瞧著方氏那春風的臉,心里便是一陣窩火,眉頭一皺,卻是想出了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