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被趕回家的妾
北宋。
揚州府鄉下,東山村。
村頭的一家農戶里,此刻正響著一陣呼天搶地之聲,引得四鄰之人紛紛圍了過來,卻又不敢進去,只在半掩的院子門前探頭探腦,各自低聲議論。
“二姐你個命短的,早知你這樣死去,我倒不如生了你便捺在尿盆里的去!白白了這十八年的心血啊……哎呦,我的二姐,你個苦命的女兒啊……”
顧早模模糊糊轉醒的時候,耳邊听到的便是這樣的尖銳之聲,又仿佛有人在使勁搖晃她的頭,讓她很是不適。
她掙扎著微微睜開了眼,赫然便見到一粗壯的中年女子正趴在自己的頭上,鼻涕眼淚糊滿了一張臉,模樣看起來甚是可笑。
她剛想動下身子,卻覺得自己脖頸間火辣辣地燒著痛,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又听見邊上有一脆生生的女孩聲音響起,似是帶了責備之意︰“娘,二姐落到今日田地,還不是你所害!要不是你兩年前貪財將她賣了與人作妾,她今日會如此下場?你休要再哭哭啼啼,還是快請了村里的胡郎中來看下有沒有的救。”
顧早偷眼看去,見說話的是個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模樣甚是清麗,只是身上的那件粉綠夾襖,應是經年洗穿的緣故,看起來顏色已是褪盡了。
那小姑娘說著,便用手推著她身邊站立的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口中只是催促道︰“阿武,快去請了胡郎中來!”
那被稱為阿武的男孩眼里含淚,似是有些驚懼,看了一眼那猶在嚎啕的婦人,抬腳欲走。
剛剛還在大哭的那婦人此刻卻早已是一蹦三尺高,拉著那小姑娘劈頭便是一陣罵︰“那賣來的二十貫錢,早就被你那個殺千刀的死鬼爹拿去揚州城里快活掉了,我就連個油末星子也沒見到,今日怎又怪到了我的頭上?二娘給了城里李官人做妾,那也是穿金戴銀,村里誰能比得上她吃香喝辣?要怪也是怪她命硬,克死了官人,還豬油蒙了心竟去勾引那正頭娘子的公子,到頭來被扒了衣服趕了出來!沒被那正頭娘子倒提了腳賣到城里窯子里去,就已是她命好了,你個蹄子,攛掇你弟弟請郎中來,你道你老子娘整日在田地里牛耕,手里還有銀錢啊?二姐都死透了,還是趁早尋思著怎麼發喪的好……哎呦,二姐,我白白給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好處半分你沒提攜著你老子娘,反倒是翹在了家中,哎呦,我的二姐,我的肉啊……”
婦人罵著,也不管泥地腌,已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拍著自己的大腿,高一聲低一聲地繼續叫喚個不停。
那小姑娘被她這樣一番責罵,眼里也已是淚光瑩然,卻是強忍住緊緊咬了牙齒,不吭一聲。
顧早終于漸漸有些明白了,感情自己也是趕上了穿越的大潮到了這里。她斜眼看見了地上的一堆粗麻繩,感覺喉嚨間的疼痛,想必這個正主,剛剛是上吊死的。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爬起來,阿武已是指著她,驚喜地大叫了起來︰“娘,三姐,二姐沒死,我剛才看見她眼皮子在動!”
那孩子話音剛落,小姑娘便立刻撲了過來,探手到了顧早的鼻端,那婦人也不哭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一把搡了小姑娘,便使勁拍打著顧早的臉。
顧早吃痛,又覺得那婦人手上還沾有剛剛擤鼻涕時的殘留,急急忙忙睜開了眼,坐了起來。
那婦人呆立半晌,這才破涕為笑,很快卻又指著顧早的鼻子大罵了起來︰“你個蹄子,丟了名聲回到家中,也不仔細想著怎麼營生,卻是每日里哭著個臉,挑擔不行,提水不動,今日里還鬧了抹脖子上吊,害得你老子娘連鋤頭都沒拾掇就從田頭趕了回來,那鋤頭要是被人偷去,看我回來不揭了你的皮!”一邊罵著,一邊已是急匆匆要往外趕了。
顧早只是低著頭由她罵,見她終于轉身出了門,到了院子里,氣哄哄驅趕散了正圍過來看熱鬧的人,這才抬頭,對著邊上正歡喜地看著自己的三姐和阿武笑了一下。
她環顧了下四周,這是個青磚黃泥的農舍,前面一個院子,種了幾畦菘菜和蔥韭,邊上搭了個豬圈,里面正哼著兩頭白皮黑斑豬,一間堂屋,轉過去是廚房,然後就是三間臥房了,估計自己和這個小姑娘一間,阿武一間,然後那潑辣婦人,也就是自己的娘單獨一間了。看屋里的擺設,應該是個破落的農戶。
沒過一會,顧早就從小姑娘嘴里把情況摸了個七七八八,原來這家男主人顧二,也就是自己的爹,去年得了急病死了,家中母親方氏,生了三女一兒,顧大姐早就嫁了人,前幾年就隨了夫家遷到了東京,好幾年沒消息往來了,二姐,就是自己,兩年前十六歲的時候被賣給城里的一個富戶李官人做妾,不想年前那官人死了,便被李家正頭娘子借口她勾引自己兒子,一頓亂棒給趕了出來,誰想回家幾天便上吊了。
“二姐,娘一人耕了五畝田地,也是辛苦,見你如此被趕了出來,一時性起罵你幾句,你忍忍便是,何苦要想不開呢?”
三姐望著顧早,苦口婆心地勸她。
顧早笑了下,又看了眼邊上自己的弟弟顧青武,還想再問什麼,卻見院子門外又進來了一個年約四十的女人,兩邊臉頰擦得粉紅,黃布包髻,身穿坎肩,手拿一把清涼傘兒。
媒婆!
顧早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
難道是知道了自己被趕回了家,消息靈通的媒婆就立刻趕來要給自己做媒?
那媒婆卻是個自來熟,在院子門口張望了幾下,見沒人出來,便自顧進了堂屋,和顧早三姐弟打了個照面。
那媒婆一進來,一雙眼楮便盯著顧早上上下下瞧個不停,又不由分說竄了過來,一把便掀開了她的裙,看了一眼,卻是嘖嘖地嘬起了尖尖的嘴巴,搖頭不已︰“哎呀,可惜了白白這般好的容貌,怎的生了這雙大腳,若是從小裹了,可不就是個金貴人了!”
顧早看了一眼那媒婆,正思量著該怎麼搭理,邊上的三姐已是搬了一張凳子過來,請那媒婆入座︰“李媽媽今日有空上門,不知所為何事?”
那媒婆拿眼斜睨了三姐一眼,嘴里卻是嘀咕了起來︰“好熱的天,也沒見個茶果子招待,白白地走了這許多路。”
三姐臉一紅,看了下廚房的方向,卻是不作聲了。
顧早知道家中應是沒有那媒婆李媽媽提到的茶果子,見她言行甚是可憎,忍不住開聲說道︰“阿武,媽媽口渴,快去看看缸里還有沒有水,舀一瓢子來。”
李媽媽忙不迭搖頭,叫住了顧青武︰“哎哎,誰要喝你家那涼汪汪的水啊,快去叫你娘回來,萬橋村的萬家遣了我來的。”
顧早還沒明白過來,卻見三姐已是微微低下了頭,眼中竟是有些羞澀之意。
顧青武看了眼顧早,見她點頭,便一溜煙地出了院子,去追方氏了。
等候的時候,那李媽媽翹起了腳板,斜著眼溜了一遍顧家的家當,眼中鄙夷之色,卻是十分明顯了。
三姐已是坐在了一邊,手上拿了一件繡活,正在低頭刺繡,只是看得出來,她有些心神不定,不時抬眼看著門外。
沒一會,顧早便听到院子門外響起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原來是方氏回來了,看樣子她是未到田頭,便被顧青武給追了回來。
看見媒婆,方氏顧不得擦汗,立刻就堆出了一臉的笑,幾步躥了進來。
“哎呀,李媽媽來啦,大熱的天,真是辛苦啊!”又看了一眼顧早,眉頭一豎,就罵了起來,“二姐,怎麼只顧坐著挺尸?也不給李媽媽看茶!”
顧早嘴巴應了一聲,卻是坐著沒動。
方氏也沒理她,只是轉向了李媽媽,臉上露出了巴結的笑意︰“李媽媽,今天過來,是不是有哪家看中了我家二姐啊?我可跟你說啊李媽媽,我這女兒,樣貌那是數一數二,賽過揚州城那嬌滴滴的小姐,只是可憐她命苦又轉回了家,如今也不指望大富大貴了,只要家中有幾畝田地,手頭幾個銀錢,隨便嫁了做個填房什麼的,也算終身有個依靠……”
李媽媽卻是噗了一口濃痰在地上,格格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的黃牙。
“顧婆子,你倒是好意思說出口,你家二姐,現在誰人不知是她克死了李官人,又勾引那李家公子,才被正頭娘子一頓棍棒剝了衣服給趕出來的?還填房?你就白日里吹燈,閉上眼楮做夢去!有人看上,再老老實實做個妾熬幾年,等生出個小子,這才是正理!”
方氏被她罵得啞口無言,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訕訕陪了笑臉問道︰“既然不是為了二姐,不知李媽媽過來,又是為了什麼事?”
李媽媽哼了一聲,才說道︰“萬橋村的萬戴家,托了我過來,要為他家大小子和你家三姐的婚事解聘,呶,這是你家的通婚書,還了你,還請你也將萬家的婚書還了。”
顧早一怔,看向了顧三姐,卻見她臉色發白,手上拿了繡花針,竟是一動不動了。
方氏先是沒反應過來,等過了一會,她臉上的笑凍住了,突然間跳了起來,睜圓了眼楮,指著李媽媽的鼻子高聲大罵︰“你個老虔婆!吃飽飯撐了來生事!我還道你是為我家二姐來的,卻原來是不懷好意要拆了我家三姐的姻緣!三姐和萬家大小子的婚事,打小就是定下了的,我還尋思著這兩日托媒上門催婚呢,你倒好,竟是紅口白牙地來咒我家三姐,你當我家顧二沒了,我便是好欺侮的嗎?”
李媽媽抹了下鼻子上被方氏噴濺到的唾沫星子,也是大罵了起來︰“我呸你個顧婆子,你還當自己是個貨啊,你家男人死了,從前的田地早就典的典,賣的賣,如今還剩幾個家當了?偏偏又攤上了二姐這樣的丑事,誰會願意與你做親家?萬家說了,當年他家送上的聘禮,兩匹布帛,五千錢,一只鵝,兩壇酒、一擔點心,就當送了人,如今也不要你還,你只要快快把萬家的通婚書拿了,我好回去復命,得我那幾個辛苦錢!”
方氏眼一瞪,順手抄了門後的一根竹扁擔,便要敲打李媽媽,李媽媽卻是挺了胸,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抖著自己手上的那張紅底貼金的帖子。
“你家這婚書,可是寫明了要陪嫁首飾、金銀、動用、帳幔,還有二十畝田土的,看看現在……”她一邊圍著方氏繞圈,一邊嘖嘖有聲,“只怕是肚皮也難混飽了,你拿什麼當嫁妝?我看你家三姐樣貌也還不錯,倒不如托了我,仔細給她訪個人家,與你家二姐一起做得個妾,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呢!”
三姐已是哇地哭出了聲,推開了門口看熱鬧的一群人,跑了出去。那些剛剛被方氏驅散,听到動靜又回來了的鄰人,對著三姐的背影指指點點。
方氏氣得全身顫抖,手中的扁擔已是雨點般落到了李媽媽身上,李媽媽鬼叫了幾聲,扔下了手上的那張婚書,忙不迭地奪路而逃,一邊逃,一邊罵罵咧咧。
方氏怒目看著門口聚攏而來的人,手上的扁擔已是飛了過去,嚇得眾人四散逃了。她愣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搶天大呼了起來︰“顧二你個短命死鬼,自己去了好快活,倒剩了我一人,這孤兒寡母的,可叫我怎麼活啊……”
顧早怕三姐會出意外,示意早已呆了的顧青武看好方氏,自己關了院門,急匆匆追著三姐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