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章
那方氏從柳棗嘴里得知顧早是被太尉府的那位給挾持走的,不但不惱,反倒是喜笑顏開地。顧早回了家門,那方氏自是免不了追根究底。顧早哪有心思應對,也不管方氏不滿,只胡亂幾句搪塞了過去。下來的幾日里,本是心中有些惴惴的。只是一來並未見到什麼動靜,二來那新開的酒樓生意實在是好,滿城的食客便都似都是以在此飲酒取樂為榮,那樓上小包間的位置竟是已經被預定到了半月之後,顧早每日一去那里便是忙得天昏地暗的,哪里還有時間去愁煩自己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了。
顧早心知這盛況固是借了酒樓門口高高懸掛的那匾牌,只是菜色酒水,自己也是萬萬不敢掉以輕心的。那酒水都是來自各酒鋪的上好佳釀,有那桃源酒、碧香酒、五香燒酒、山藥酒、葡萄酒、黃精酒、羊羔酒、菊花酒、金晶露曲等等,光是各種酒水的樣酒,就擺滿了櫃台後的整整一面牆。至于菜色,除了那些個當時菜譜上有的,更是別出心裁地推出了幾套花肴。當令的便是菊肴、桂肴了。
那菊宴的菜色有菊花肉絲、菊花魚球、菊花雞絲、菊花竹蓀湯、菊花脆肚絲、菊花魚肉餅、菊花蟹黃魚翅、菊花豆腐、菊花魚丸,糕點是脆皮菊花糕、菊花餡餅、菊花棗泥包,菊花藕片,又有菊花百合粥、菊杞地黃粥,湯飲乃菊花蜜飲、菊槐茶、菊花凌霄茶、菊花桑薄茶等等,名目繁多,佐以菊花酒;桂肴的菜色有桂花鱖魚、桂花鴨肉茄餅、桂花兔肉、桂花鹽水鴨、桂花桂花等,糕點是那桂花茯蓮糕、桂花糖藕、桂花荸薺餅、桂花核桃凍、桂花鮮栗羹,桂花桔茶等等,配的是桂花酒。多是些京城里人第一次見到的菜色。這其中最為稱道的要算是菊花火鍋和桂花魚片火鍋了。
這兩個火鍋,用的絕不是簡單燒的雞鴨湯,而是上好排骨吊出的高湯,鮮而不膩,一清似水。鍋子里的料子是鱖魚片、小活蝦、豬肚、腰片、鮮蔬,什件都是去疣抽筋一燙即熟,菊花和桂花選得精,洗得淨,粉絲、 子都用頭鍋油炸,更無那煙繚味,配以顧早自己調配出來的醬料,吃過的人無不叫好,開業沒幾日,這兩色火鍋竟儼然成了來客必點的招牌菜式了。更是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結伴到了此處,瞻仰過當今官家的親筆手書後,在那竹林水閣之中叫了一整桌的花宴,品著清酒,吟詩作對,留詞題畫,好不風雅。
轉眼,這日便是武舉原定的解試放榜了。全國十八個州路共取七十名進入次年二月的省試。一早那岳騰便去了宣德樓前等待放榜。自他去後,那三姐眼見著就是沒心做事了,好容易到了下午時分,酒樓里人少了些,顧早正坐在櫃台後核帳,見到岳騰急匆匆趕了回來,面上隱隱帶了喜色。
顧早心知應是上榜了,只看了邊上的三姐一眼,也不說話。那三姐已是霍地起立,急問道︰“怎樣,中了沒有?”
岳騰站在櫃台面前,微微點了下頭。此時已是過秋了,他卻是額頭出了細汗,想來方才都是一路跑著過來的。三姐這才拍了拍自己胸口,長長吁出了一口氣,冷不丁看見一邊的顧早坐在那里看著自己正微微地笑,那臉便是唰地紅了起來。
三姐正又喜又羞之時,那方氏手上拿了塊布巾在擦那窗欞,正從後面轉了出來,听三姐問那中了沒中的話,這才知道原來今日是岳騰武舉放榜之日。待听得是中了,那眼楮便直直地盯著岳騰瞧了半日不放,又飄到了一邊三姐身上,突地拍了大腿叫了起來道︰“中啦?真的中啦?好,好,晚間總要給你擺個酒道個賀的,你可莫要擺起了舉人老爺的架子,翻臉不認人了。想當初你落難時,我可是好菜好飯招待過你的。”
那岳騰被方氏一番話說得面上通紅,吃吃道︰“我如今還只是中了個解試,後面還有省試和殿試,若都通過了,那才算是真的中了……”
方氏聞言,大失所望,轉念一想,過去拍了下岳騰的肩,笑眯眯道︰“也好。那這酒就先存著了,等到你最後中了的時候再擺。”
岳騰忙不迭點頭,顧早搖了搖頭,笑道︰“娘,前些天剛開張,這里還亂得很,所以你來幫下也好。這幾日已是穩了下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如今不用你這麼辛苦著做了,你只管去家里坐著,沒事出去逛逛就好。”
方氏瞪了一眼道︰“我在家坐著也是閑得發慌,出去逛你又嫌我會嚼舌,如今沒事擦抹下牆面的,又累不到。”
顧早見她不听,也只得由了她去。到了晚間,卻是自己親自下廚整了一桌的小宴,擺在方太樓中,又叫了沈娘子一干熟識的一道吃了,算是為岳騰慶賀武舉初中。飯畢,岳騰卻是尋了空找了顧早,說是因了離明年二月的省試還有好幾個月,自己想著先回趟老家,一來是向父母報喜,二來,便是將自己與三姐的事情稟告下,征得同意後,待明年回來便正式上門提親了。
顧早含笑應了。第二日那岳騰便收拾好了行囊,腳上穿了雙三姐給新做的鞋子要走了。顧早怕三姐和他有話要別,自己告別過後,便尋了個由頭叫了方氏離開,給他倆自個道別。等三姐轉回了屋里,顧早瞧她面上雖是帶了笑,只那眼楮卻是有些發紅,想是方才依依不舍之時抹了兩把眼淚所致,怕她難為情,只當做沒看見,轉回頭繼續和身邊的胡掌櫃說話。
這胡掌櫃從前也是清風樓的老人,年近五十,能寫會算,是個老實人,只是需要前面有人指著他去做的那種。自那清風樓關門歇業了,這胡掌櫃就賦閑在家了,前幾日剛听舊日的人說起如今清風樓改頭換面有了新東家,生意做得紅火,那新東家待下面的人又和氣,雖條條框框比從前定得嚴苛了些,只是工錢開得也高,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那的名聲了,便老了臉皮上門也想求個位子。他自是不敢再望想原先掌櫃位子的,只說隨便什麼活都行。顧早和他交談幾句,見他言談和氣,會寫會算,瞧著也不像是個油滑的,正好自己也想找個人幫著打理酒樓的事,便有心留下他,過段日子若是果真可以,便讓他做回那掌櫃之職也是未嘗不可以的。
顧早正和那胡掌櫃說著話,突然見被安排在酒樓園子大門外迎客的一個小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用手指著外面,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外面……外面來了宮里的人,說是太後下了什麼旨意,讓出去接……”
顧早一驚,也顧不得說話了,急忙出去了,果然瞧見酒樓大門外新鋪的青磚大路立了幾匹高頭大門,那正坐在前馬上的,不正是和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那黃門宦官?急忙上前恭恭敬敬給讓到了酒樓大堂,請了上座,上了茶茗,這才听那宦官笑眯眯道︰“顧家二姐,咱家這次來,是帶了太後旨意的,這就宣旨了。”
顧早心跳如雷,心中隱隱已是猜想應是和楊昊那日臨去前丟下的話有關,心中暗自叫苦,只是沒奈何也只得跪在了早趴地上的方氏身邊,凝神細听。
那宦官干咳一聲,從身邊一個小太監手上托的那金盤上取了條卷帛,展開自己先看了遍,才開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太後制曰︰婉娩天資,才明夙賦。閨門雍睦,蘭蕙揚芳。今者封顧門二姐為縣主,賜號安福,另賜金冊。徽章載茂,永綏後祿。欽哉!”
那宦官聲音本就偏于尖細,此時又因了故意拉長聲調作那抑揚頓挫之腔,幾句話下來,方氏哪里听得清楚在說什麼,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好事。又不敢問那宦官,只看了眼顧早,悄悄湊了過去低聲問道︰“方才只听清了個你的名,說的都是啥?”
顧早听完了那一串饒舌的話,早已是愣在了那里,連個謝恩都忘了說,被方氏這樣問,也只是微微搖了下頭,悶聲不語。
那宦官見邊上聞訊而來一道下跪听旨的酒客當中都有不少人已是面露艷羨之色了,只這跪在最前面的幾人不是傻著就是愣著,還以為是歡喜得痴呆了,提醒道︰“顧家二姐,太後對你青眼有加,破格恩封你為安福縣主,這可是郡王之女才有的封號,你還不快快接旨謝恩?”
顧早還沒怎樣,那方氏已是喜得趴在那里不停磕頭了。顧早強壓住心中的驚異,也是伏身下去口稱謝恩了,上前雙手接過了那金冊,又封了個大喜包給了那宦官並幾個跟來的小太監,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那幾個黃門中人一走,顧早就被不絕于耳的恭賀聲給圍得水泄不通,她酒樓里的一干茶飯量酒博士自是不用說,連那恰在樓里吃酒的不少客人也是過來道喜了。方氏雙手捧金元寶似地捧著那金燦燦的冊子,雖是認不得字,也是橫看豎看個不停。只三姐看出了顧早面色不對,有些擔心地拉了一下,顧早這才勉強對她笑了下。
這邊正亂哄哄熱鬧著,那邊竟像是商量好似的,走進了一個戴了紫色帷帽,拖裙到頸,身著紅背子的套服,衣飾華麗的中年女子,站到了大堂中間,眼楮溜了一圈里面的各色人等,見眾人的眼光都投到了自己這里,這才不慌不忙道︰“顧家二姐的母親可在?”
方氏正在那里被人圍著樂呵,突听見有人叫喚自己,忙不迭排了眾人過去,笑眯了眼應了聲。見這婦人裝束和那些來自家酒樓聚飲的貴婦人們相差無幾,偏偏卻沒有僕叢跟隨在後,倒是有些吃不準是什麼來頭了,只是盯著瞧個不停。
方氏不認得這婦人,邊上那些久居京中的酒客們當中卻是有人識得。原來這京中皇室為使宗室與有錢有勢的人家聯姻,選定了數十名官媒人。京中那些嚴循明媒正娶戒律的名門,來往通言靠的就是這般打扮的官媒。
那官媒見方氏盯著自己瞧,也不以為杵,只是微微一笑,從自己的抹胸里取出張花箋紙,遞了過來道︰“我是那京中楊太尉府上遣來的官媒,姓林。太尉府主事老夫人听聞貴府女兒二姐賢德淑雅,又被當今皇太後親封為安福縣主,有意為其幼子單名昊的求親,得成佳偶。照了規矩,今日先遞上個男家的草貼,也叫個利市團圓吉帖。還望貴府看後給起個女家的草貼,我好遞還回去,再行下步定貼。”
那方氏生平何曾見過這樣儀態周正的官媒,又听說是要給二姐和那太尉府的公子議親,腦子里早迷糊得成了一團粥,那林官媒說一聲,她便點個頭,待林官媒說完了,她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有些遲疑道︰“是把我家二姐說給那太尉府的做妾嗎?”
方氏問完,那林官媒便捂了嘴輕笑下,這才道︰“瞧您這位夫人說的,納妾哪里還要勞動我上門遞貼?一頂小轎子邊門進去不就完事了。今日要議的,自然是那明媒正娶八抬大轎的正室夫人。”
方氏這才張大了嘴巴,愣在那里半日回不過神來。那林官媒見她沒反應,正要再催,卻瞧見邊上閃出個年輕女子,對著自己微笑著見了個禮,心中便是喝彩了一聲,暗道保過無數樁高門大戶的媒,這般周正利落的女子倒是第一次見到。正瞧著,又听見那女子道︰“林嬸子安好。我便是那顧二姐,煩請嬸子借一步說話?”
那林官媒怔了下,便也點了下頭,跟著顧早進去了後樓她留下一間自己用的屋子,被請上了座,奉了茶,這才問道︰“不知有何話要說?”
顧早暗嘆了口氣,這才猶豫著道︰“林嬸子今日上門說要為我保媒,按理我也不該多問。只是那太尉府門第高深,我家實是高攀不上,還請退了這草貼回去。我在這里多多拜謝嬸子了。”
林官媒似是吃驚地看了她半日,這才搖頭道︰“這可奇了。我做了十幾年的官媒,保的還都是王室公卿府邸的媒,今日倒是第一次踫到這樣的事情。你既是這個態度,我也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樁婚事,你願意是最好,不願意也是要成的。你道我為何趕點這麼巧,那黃門的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到?那太後既是下了恩指冊封了你為縣主,明里雖是沒提這樁婚事,那暗里就是要抬舉了你嫁入太尉府的。太後老人家是給足了你面子,你如今若是回絕了去,這豈不是掃了太後的臉面?我瞧你也是個伶俐的人,不會連這關節都想不通吧?”
顧早心中咯 了一下,暗恨那楊昊不知道在背後使了什麼手段,讓自己如今這般騎虎難下了。正沉吟間,只听那門已是咯 一下被推開,方氏手上拿了個紙,媚笑著朝那林官媒遞了過去道︰“這便是我家的草帖子,方才匆匆忙忙請個會寫字的客人當場寫的,還應了送他這一桌酒呢。”說完又回轉頭狠狠瞪了顧早罵道︰“你這蹄子,吃錯了藥?這樣的好事上門,你竟還想著往外推了去。今日你便是殺了我,我也非要把你摁進那花轎里不可的。”
那林官媒笑吟吟接過了納入自己抹胸里的口袋,喝了一口方才的茶,也不看顧早一眼,被方氏送著一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