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瞧著兒子出去了,姜氏重又拿過了那暖爐貼在手上,眼楮微微地闔上,看起來竟是有幾分疲累的樣子,心中卻是不停在想著年後自家兒子要辦的那大喜事該當如何才能在京里富貴人家中搏個面子。
說起這太尉府的喜事,卻也是有個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的。原來那老夫人見自家⼳兒遲遲未娶,心中不免焦躁了些,打听到許翰林家有個年貌相當的閨秀,命喚嬌奴的,貌美性好,又知書達理的,便起了做給自家兒子的心思,便悄悄遣了心腹與那許夫人通了個氣,也未驚動旁人。那許夫人見是太尉府投來了繡球,心中也是有幾分願意的,只是悄悄打听了下,說是楊府的那位二爺不但年齡老大,一介白衣沒有功名在身的,且又隱隱听聞竟是似乎有那說不得的隱疾,這才遲遲未娶親的。心中便是存了個疙瘩,想著等到了老夫人大壽之日自己先去悄悄看過了人品樣貌再做決斷。待到了那日悄悄過去一看,見楊家那二爺竟是個滿面大胡漢子模樣的,瞧著都可以做自家女兒的爹了,心中大失所望,便想拒了這親事,一轉眼瞧見他身邊站的那個太尉府小公爺,人品樣貌不說,且想著日後也是必定能受了他父親的蔭封的,又打听到了也是至今未娶親的,心中便活動開來了。
那老夫人本是想著讓⼳兒成家的,誰知叫過來一說,楊昊卻是想都未想就一口拒了。老夫人心中惱怒,本想強扭著做了親的,又怕自家這個自小脾性便有些拗怪的兒子到時若是執意不願跑了,那就當真是和翰林府做親不成反做怨了,有心想到翰林夫人處收回自己的話,又有些開不了口,正為難著,那許夫人自己上門,話風里隱隱透出了想和太尉府小公爺做親的意思,當下順水推舟,叫了姜氏過來。姜氏見那翰林府第世代書香,如今許翰林又被提為太子太傅,前途不可限量,且自家丈夫與那許翰林在朝中也是交好的,又想著自家兒子也是個要人敲打的,娶個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室,哪里有不願之理,當下便點了頭。本是想著年前就給辦了的,只是雙方都是望門大家,三媒六聘的禮儀一道也是不可或缺的,便定了待年後再辦喜事。
那楊煥稀里糊涂地便給告知要娶許家閨秀為妻,卻是連個面也沒見過,哪里又會有什麼感覺?突然想到了那屢次到不了手的顧二姐,心中抓癢難耐,仗著自己娘和祖母的疼愛,便順勢提了出來說要納那二姐為妾。
姜氏本是對顧二姐印象不錯的,待听得兒子突地放出此話,半晌才回過了味,又悄悄叫了楊煥身邊的小廝打听,才知道小半年前兩人在那京外的汴河之上便已是有過見面了,又听說兒子被她硬是扯下了水,差點背過氣去,心中便是不喜了,只是壓不過兒子的日日吵鬧,才沒奈何稟了老夫人,這才有了方才的那一幕,本以為那顧二姐既是處心積慮,此時假意推脫下也就會應了的,誰知那話卻是軟中帶硬,在老夫人面前給了自己一個沒臉。
卻說顧早出了太尉府,回首仰望了下那高高院牆內的露出的一角飛檐重脊,一直僵硬著的後背這才稍稍松了下來,走到那穿過鄭門的汴河岸邊時,突地想起了自己還攏在袖中的薔薇水,拿了出來怔怔看了下,覺得分外沉重,想丟到那汴河水里,只是手都抬起來了,最後還是慢慢放了下來。
她低低嘆了口氣,將那盒子又放回了袖中。
若是哪日方便,還是還了回去的好。顧早望著面前喑碧蕩漾的水面,心中對著自己如此說了聲,方覺得舒坦了些,這才轉身朝著自家方向去了。回了家中,方氏早听二姐說顧早又被太尉府叫去了,正巴巴地等著她回來,待听說叫去不過是問個上次吃過的菜的做法,大失所望。
年底一日日近了,那小霸王果真像老夫人說過的那樣再沒有出現過,他家的二叔也是,顧早那微微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面檔的攤子卻是一直忙到了二十七,離除夕也就只剩三天了才收了攤子,算是結束了今年的勞作。
顧早自己粗粗算了下,這到了東京的小半年功夫,自己手頭也是已經積攢了幾百兩的銀子了,這些錢在此雖是仍難以買到片瓦之地,只是用作明年生意的初本,想來應也是夠的,如實是不行,便也少不得向方氏開口了。
顧早想妥了,便對方氏笑道︰“娘,此間離我們做生意的州橋確是有些遠的路,每日里來去很不方便,且青武日漸大了,此地屋子實在窄小,我想著明年到那近些的地方物色個房子,最好前面是鋪子,後面帶宅家的,不只住起來舒服些,便是生意也更好做些。”
那方氏這半年里眼見著自己的這女兒竟是樣樣拿得出手,她自己本就是個不願動腦子的人,便是動了腦子也想不出什麼妥當的招,如今這家便似早已經由顧早當了,听她如此說,自然是不會反對,只是愁著那靠近中心的房子租價貴。
顧早笑道︰“我們又不是租那御街東西兩闕的,只要比如今的稍稍靠近些可以做生意就可。我自會去找可靠的牙儈,你只管自己吃喝好了就行。”說得方氏咧嘴笑個不停。
這年底了,柳棗家人雖是仍無什麼動靜,也沒過來叫回家過年,只是按了慣例,柳棗並非是賣出的,這年無論如何還是要回了家過的。顧早幫著她收拾了包袱,將上次冬至買的那新棉襖也包了進去,多給了些工錢當年底獎勵,又給包了一包袱吃的東西,這才送她上了西門去那十里鎮的馬車。柳棗依依不舍,神情里並無萬分回家過年的歡喜,顧早千叮萬囑了叫她過完年明年便自回來,瞧她重重地點了下頭,目送載了一車人的馬車離去,這才轉回了家中。
回了家中,雖是個賃來的舊屋,卻見方氏也是在撢灰掃塵的忙著,三姐卻是拿出了冬至時顧大給的那塊料子,照了顧早的身量在裁剪做衣。顧早笑道︰“不是說過做給你嗎,又量我做什麼。”
三姐嘻嘻一笑道︰“姐姐自己一年到頭的也沒見你穿過個新的,我卻已是去了那街上的衣鋪子,瞧妥了如今京里最好的樣式,做了出來保你滿意的。”
顧早見三姐如此,心知也是她一番心意,便也不再推脫,只是笑道︰“如此我便等著你那巧手做出的新衣了。”
三姐歪頭瞧了顧早一眼,笑道︰“姐姐也是個怪的,從前里你繡活比我都要好上幾分的,如今卻是……”說著已是吃吃笑了起來。
顧早知她說的是上次她給自己做的那雙綠繡鞋,自己當時瞧著有趣,也拿了過來照著三姐的並蒂蓮花樣刺了幾下,卻是歪歪扭扭地似那螃蟹爬過,當時被三姐笑了好久,當下便再也沒有摸過針線了。此時見三姐大約又是想起了那事在笑自己,也不以為意,只笑眯眯摸了下她的臉一把,自己出去幫著方氏打掃了。
第二日,顧早攜了三姐青武去那集市,門神、鐘馗、桃板、桃符、天行帖子,這些都是方氏叮囑了務必讓買的,顧早自己也是買了一大堆的年貨,預備著除夕夜晚過年用的。回了家便自己動手做了幾扇軟香糕,又將市集里買來的干黃艾葉泡水里漲發了,包了五花腌肉栗子粽,個個如如嬰兒拳頭大小,提溜起一串瞧著好不可愛,下草灰鍋子里咕嘟咕嘟煮了,粽未出鍋,屋里便已是香氣撲鼻了。再裝了一罐子自己日前腌的橄欖脯,這才叫青武拎了送去顧大家,算是年前的心意了。青武回來,手上也是有回禮的,卻不過是罐子芥菜齏並一塊腌過的豬腿,硬硬的刀都斬不下,被那方氏來回嫌棄了不知道幾次,只顧大卻是瞞著胡氏,悄悄塞了塊小碎銀給青武,說是壓歲錢,折合也有兩百錢的樣子,方氏這才閉了嘴不說話。
舊年最後一日,京里卻是紛紛揚揚下起了雪,至晚間地面屋頂便都積了厚厚一層,顧早童心大發,叫了青武三姐一道在那院子里堆了個雪人,安了兩顆果子做眼,插了個細蘿卜做嘴,瞧著肥嘟嘟也是怪可愛的,方氏見了搖頭道︰“人家里逢了大雪塑的都是雪獅子,只你就偏偏要和人不同,弄個什麼人樣的出來。”
顧早嘻嘻一笑,見外面實是有些冷,便扯了她進去關了門。那門早叫了人修妥了,密密地關了,屋子里燃了有通煙道的爐子,倒也是溫暖如春。待天色黑了,一家四口人圍了暖爐,吃著那熱騰騰的羊肉鍋子,就著那石耳煨捶雞、醬燒鴨、荷包魚、包了各色餡料的小餃,喝著碧香米酒,說說笑笑倒也高興。連三姐撲賣得來的那條子起名小黑的狗,也是在眾人腳下竄來竄去地嗚咽吃著丟下的零碎,好不快活。顧早也是喝了幾杯,那腹中便是騰騰似是火燒,面上也熱了起來。
此時也有個除夕夜圍爐守歲的風俗,一家人听著外面傳來的隱隱的爆竹轟響之聲,熬到了下半夜,三姐青武幾個便熬不住去睡了,顧早又陪了下方氏,見她也是哈欠連連的,便也勸著讓睡了,自己想起那小院子的門仿佛沒有栓牢,想著去看下回來便也睡了。
門一開,一股子冷風夾著那雪片便是迎面涌了過來,雪下得竟是更大了。顧早借著那光亮的雪光到了院子門前,抖抖索索地正要閂上門,突地透過那門板上的寬縫似是隱隱瞧見有個黑影正站在自家門外的不遠處,嚇了一跳,稍稍開大些探出身子瞧去,卻是一下子怔住了。那人居然是那楊家的二爺,身邊是匹不停甩著大尾巴的黑馬。瞧他肩領上,似是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也不知在此站了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