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啟程
一股銳利的庚金之氣自展龍眉心蜿蜒而出,鑽進展長生眉心。淡金色靈光仿佛一條金蟲,輕若無物,快逾閃電,灌入印堂內。
眉心間所在名喚紫府,乃是神魂居處,于修士而言,至關重要。
刹那間劇痛貫穿,仿佛一柄巨斧斬劈而下,將他頭顱砍為兩半。
展長生低啞悶哼出聲,身軀微顫,卻掙脫不開那股卷纏靈力,展龍同他雙手緊握,展長生掌心也被這庚金靈力貫穿。金環環繞在二人手腕、頭顱周遭,將二人團團包圍,再層層收束,沒入皮肉之中,隱匿不見。
展長生身軀微微顫抖起來,汗濕重衫,強忍那強橫靈力在經脈內左沖右撞,啞聲道:“師兄——快停!”
展龍反將他兩隻手掌扣緊,念誦未停:“傷則代之,患則替之,禍則擋之,福則益之。以吾身代汝身,以吾命換汝命,天不能改,地不能移。百世萬載,以此為誓!”
金色環狀靈光漸漸擴散至二人全身,伴隨悠揚清響,仿佛自亙古就存在至今,層層浮現,層層收束,沒入皮肉之中。
展長生終於發力掙脫,後仰頭要將師兄推開,厲聲道:“展龍——”
展龍卻略略低頭,扣住他後腦,雙唇交疊緊貼。
金光散去,周遭恢復如初,唯有展長生氣息嗚咽,粘膜掃舔膠著的聲音隱隱響起。
又過了些許時候,展龍方才將展長生鬆開,垂眸看他許久,冷淡神色道:“——誓成。”
仿佛先前不過是同展長生約定,明日一早,去何處歷練一般輕描淡寫。
展長生勾住下滑衣衫,俐落跳下床榻,不禁猛然刺痛襲上來,腰膝一軟。他身形微晃,急忙扶住一旁木櫃,急急運轉靈力,待酸痛散去,便抬頭瞪視展龍,神色中卻只有震驚,顫聲道:“師兄,你何必做到這般地步。”
展龍那番誓言,以天地與自身起誓,與他同時進退、共用禍福,日後若展長生受傷,則傷在展龍身上;若展長生受詛,則應在展龍身上;若展長生不幸命隕,則毀魔槍,仍舊留他一條命在。
器靈認主,本有三層,第一層最淺,不過是各取所需,主人助器靈煉化進階,器靈便允許主人使用,此謂器誓;第二層更進一步,器靈自發護主,結為同盟,此為靈誓;第三層卻世所罕見,正是如斬龍槍這般,立下命誓,要代主人受世間一切苦厄。萬物有靈,靈皆惜命,誰肯輕易為人替命?
展長生卻半點察覺不出喜悅甘甜,唯有滿腔苦澀,不足為人道。
從壓迫束縛的血契換作了護佑無私的命誓,當初相遇的二人,誰也不曾預料到今日。
只是展長生如今一心所求,哪裡是魔槍服順,天下制霸的野心,卻不過是展龍一句,“我也喜歡你”罷了。
展龍見他笑容全無,不禁又焦躁起來,怒道:“三世無常斬龍槍看得起你,如何竟不知好歹?”
展長生道:“我哪裡敢……師兄,多謝你[穿書]將軍大喜。”
展龍方才神色稍霽,應道:“嗯,日後你好生修行,莫要受傷連累我便是。”
展長生也覺言之有理,低聲應了。
他見展龍離了廂房,一躍而至樓下,又轉過身來,候著他一道外出。紅日高懸,光輝璀璨,泛金的日光落在展龍一身如雪素白的深衣上,隱隱生輝,有若冰雪的天仙,嗜殺的惡神合二為一,正靜靜望過來。
展長生便釋然,收起那點旖旎小心思,同樣邁出房外,一躍而下。
才行至樓外,展長生便踩到個硬物,移開腳時,便見一個灰褐色八卦盤赫然落在地上,竟是那被潘辭奪走的桃木化石陣盤。
他連道罪過,忙拾撿起來,拂去陣盤上的浮灰,依稀記起危急時刻,陣盤中有人影現身,將潘辭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如今看來,仙器擇主,選了他展長生,而非那唐氏後人。
展長生不覺輕撫陣盤,低聲道:“多謝前輩相助。”
那陣盤卻死氣沉沉,毫無動靜,反倒有一枚銀戒自陣盤下滾到展長生手中。
卻是一枚上品的乾坤戒。
戒面符紋密佈,早被抹去了神識,展長生朝其中一掃,只見靈石仙草堆積成山,法寶琳琅滿目,光燦耀眼。他一時間便有些茫然問道:“師兄,這莫非是你的乾坤戒?”
展龍自他手中接了銀戒,隨意一掃,忽然嗤笑道:“那潘辭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被自家祖宗順手牽羊,到底大快人心。”
他將銀戒拋回給展長生,又道:“並無什麼驚世奇珍,只好留給修業穀中眾人。”
展長生只稍作遲疑,便欣然收下乾坤戒,笑道:“師兄說得是。”
小樓外隱隱一層暗金光幕,此時減淡,緩緩消散無蹤。劍域屏障一除,一頭碩大金羽雕立時自半空砸下來一般直沖而下,強勁沖勢先聲奪人,竟將展長生撞得踉蹌後退兩步,只覺頭頂烏雲壓頂,仿佛半座小山傾軋而下。
好在展龍冷哼一聲,那金羽雕頓時噤聲,雙翅奮力揚起,刹住了前進勢頭,最後勉勉強強停在展長生面前,只激起一陣狂風,方才哼哼唧唧低垂頭,想要往展長生肩頭磨蹭幾下。
展長生默然仰望,看向比自己足足高出三尺有餘的金羽雕,揚手在它銀色鳥喙上輕輕撫摸,柔聲道:“毛毛,半年不見,你又壯實了。”
金羽雕任他撫摸,啁啾聲宛若幼鳥,全不掩滿腔孺慕思念,又將一顆碩大鳥頭,朝主人肩頭靠來。只是它如今體格龐大,唯有半顆頭能堪堪蹭上展長生肩膀,一時間失落無比,仿佛連哼唧聲也化作了悲泣。
展長生輕拍它鳥喙,歎息道:“妖禽莫非不會變形?”
展龍道:“你要它變形作甚?如今這般,正合乘用。”
他見金羽雕黏黏糊糊不肯離去,終是不耐,上前攬住展長生肩頭,將這一人一鳥隔離開來。
金羽雕許是聽懂他二人言語,突然張開雙翅,全身抖個不停,有若篩糠一般霜雪下花籬。
不過半盞茶功夫,眼見得這龐然大物便漸漸縮小,化作一尺長的小雕,眼神閃閃發亮,振翅往展長生懷中撲去。
展龍手指微動,好在展長生眼明手快,跨前兩步將那幼雕接在懷中,順著金色細羽緩緩撫摸。展龍冷哼一聲,背過身去,“你倒慣會寵著這畜生。”
金羽雕亦是靈通,頓時得意洋洋鳴叫幾聲,飛身一躍,兩爪牢牢抓住展長生手臂,趾高氣揚起來。
展長生道:“師兄何必同毛毛一般見識?”
展龍蹙眉道:“我看它不順眼,竟敢當著本座的面同你親熱。”
展長生不覺失笑,卻又覺胸臆間暖流湧動,靠近展龍身邊,仰頭在他唇角輕輕落下一吻,才道:“我只同師兄親熱。”
這番告白脫口而出,展長生頓時微覺窘迫,輕輕咳嗽一聲,在展龍咄咄逼人的炙熱視線下轉過臉去。
展龍卻突然抬手,在他頭頂揉撫摩挲,沉聲道:“啟程。”
展長生暗自鬆口氣,忙取出金塔,輕車熟路激發土行陣法,直朝地底鑽去。
浮素島上的巡邏衛士感應到異樣地動傳來,急忙稟報上級,再前往查探異常時,金塔早已遁去了百餘裏開外,不見蹤跡。
如今四枚碎刃、半塊副刃盡數收回,二人再不耽誤,待離了元化宗範圍,展長生立時召出木簡,卻被展龍拂袖一卷,收了回去。
展長生一怔,這木簡受他靈力淬煉,早已等同半件本命法寶,旁人根本動不得。
展龍如今卻舉重若輕,隨手便替他收了,那命誓竟能連通二人靈力,令木簡視二人為一人不成?
展龍卻不管他心頭煩惱,身形模糊,化作了黑龍形態,微微垂下頭顱,沉聲道:“上來。”
魔槍龍形,自然遠比那木簡要快上數倍,展長生欣然一躍而上,立在後頸處。那黑龍穩穩升空,全無半點晃動,便徑直朝著修業穀方向飛馳而去。
待路過永昌清河村時,二人落下。那村莊荒蕪了許久,早已掩埋在蓬勃雜草間。幼時所住的茅草屋,與同村夥伴、小妹戲耍的曬谷場,娘親洗衣的青石台,全被一片深綠掩蓋,未曾留下分毫痕跡。
白雲蒼狗,物是人非。
展長生尋到當年夏元昭令人修建的百人墳塋,拜了三拜,便取出鎮魂碑。
那鎮魂碑在杖葉湖上一通收集,如今入手便沉了幾分。他再如法炮製,放出鎮魂碑,這次鎮魂碑卻只在墳塋上空悠悠懸停,並不往別處去。
這卻是四周並無魂魄的徵兆。
展龍道:“若是如此,只怕已盡入了冥府。”
展長生低歎一聲,心道果然如此。
當年他一人也被冥使引走,其他人豈能獨善其身?
如今也不過抱著姑且一試的念頭,試探一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