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長輩
慎王妃娘家姓吳,她父親是青州織造,母親是官家閨秀,爺爺做過三品大員,甚至兩位叔叔都已做到五品州官,可謂名門世家。
在當年給小慎王爺選妃的時候,那麼多名門閨秀,是由榮景瑄和長公主看過人後一起定的。
別看那時他們兩個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但看人卻是很准。
長公主只見了她一面,就說她一派溫和端莊秀麗,有百雀之靈,亦有牡丹之貴。
總而言之,便是她出身足夠,氣度足夠,樣貌足夠,可堪親王妃的頭銜。
她也確實如公主侄女說得那樣,婚後把慎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也把慎親王照顧的很好。
他們夫妻倆伉儷情深,後來還曾特地去永安感謝榮景瑄和長公主。
此刻看到比以前消瘦許多的慎王妃,榮景瑄想起這段往事,心裡不由更是傷感。
當年鸞鳳和鳴、鴛鴦成雙,如今形單影只,煢煢孑立。
到底這一段佳話,沒有寫到最後。
三人簡單交談兩句,慎王妃就請他們坐了下來:“嬸娘這裡也沒什麼好東西,不要見怪。”
她特地取來了家裡存的銀針,這茶雖不算名貴,但性溫軟和,味道很是不錯。
謝明澤忙起身道:“嬸嬸不必多禮,快快坐下詳談才是。”
慎王妃淺淺笑笑,沒多堅持,直接坐回繡架前面:“明澤還是跟以前一樣。”
謝明澤道:“嬸嬸也是。”
慎王妃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又怎麼可能跟以前一樣呢。”
榮景瑄見她邊說邊摸頭上的白花,心裡更是難過。
大褚對禮教並不過分嚴苛,但凡婦人失去丈夫,守孝一年便可再嫁。如今慎王叔已經過世一年有餘,她身上還帶著孝,顯然是不想再嫁了。
如是平常名門世家,有這樣的媳婦顯然是最好,但榮景瑄重活三世,卻已經今非昔比。
有些時候,只有真正經歷生死,才能明白許多事情。
皇叔生前與皇嬸恩愛有加,他本身也不是個迂腐之人,想必他故去之後,皇嬸還能再嫁,有疼愛她的夫家,他也不會生氣。
“嬸嬸,瑄今日前來,便是想同您說,瑄定當竭盡全力,重復大褚往日榮光。他日事成,便會給玙弟重復親王頭銜。”
“有我在一日,就不會委屈他分毫。”
帝王金口玉言,諾重千金。
慎王妃默默看著他英俊嚴肅的面容,突然恍惚一笑:“好,那嬸娘便等你成功。”
榮景瑄鄭重點頭,然後又道:“嬸嬸,你如今不過二十幾許的年紀,等玙弟重復親王爵,您如若找到如意郎君,可同瑄說。瑄不會不應。”
慎王妃愣住了。
她抬頭看著這個同丈夫十分相似的面容,終於還是微微紅了眼眶:“不了,我嫁他那起,便是榮氏的媳婦。我們喝了合衾酒,結了長發,此生都要做夫妻。”
榮景瑄胸中一痛,不由看向謝明澤。
他們拜過天地,上過祖廟,紅衣蟒袍打馬游街,成就錦繡良緣。
然而世事難料,兩度生離死別,斷了姻緣線。
如若當時有人同他說再找一個皇後,他一定一拳還回去,不打得對方七竅流血決不罷休。
因為他心裡認定的皇后,只能是那一個人。
謝明澤回應著榮景瑄的目光,突然懂了慎王妃的那句話,他嘆了口氣,輕聲道:“景瑄說錯了話,嬸嬸,明澤替他道歉,還請嬸嬸不要怪罪於他。”
他可不就是做了那個應當被打的爛人嗎?榮景瑄覺得內疚和感動席卷而來,他愧疚於說了這樣的話給皇嬸聽,也感念謝明澤這樣懂他。
慎王妃把目光轉向謝明澤。
她其實跟這個名聞天下的佳公子並不太熟,僅有的幾面之緣,全部都是他跟榮景瑄在一起的時候。
她知道謝明澤是榮景瑄的伴讀,是他的左右手,是至親兄弟,也是後來的荒唐可笑的皇后。
當那些舊日裡的故事傳到洪都的時候,大褚已經湮滅,慎王妃聽說謝明澤做了榮景瑄的皇后,她當時竟然不覺得荒唐。
那時她只是感嘆一句:到底還是他啊。
是啊,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無論去哪裡都不分開,哪怕榮景瑄在上早朝,謝明澤也會在偏殿等他,無論多久都不會先走。
這些都是夫君對她講過的。
現在見他們兩個依舊這樣要好,慎王妃在微微羨慕的同時,又有些安心。
如今這樣,他們能相互扶持,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
“明澤多慮了,陛下胸懷寬廣,能對我說這一番肺腑,已經把我當做了至親。”
她衝謝明澤笑笑,又去對榮景瑄說:“陛下,嬸娘仗著年長些許,想說些心裡話。你們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後又經歷大災,能一起走到今日實在不易。陛下,到了現在他還陪伴在你左右,已經是上天給你的恩賜了,無論明澤怎麼當的這個皇后,你都不能辜負他。”
他們這一段姻緣,除了老師留的那一份遺書,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長輩祝福般的話。
她說不易,說恩賜,說不能辜負。
她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徹,面臨國破家亡,丈夫慘死,她孤身一人帶著稚兒存活於世,這份勇氣與胸襟十分讓人折服。
就算這樣,她也不會忘記勸慰晚輩。
榮景瑄突然握住謝明澤的手,抬起來給她看了看:“嬸嬸,雖然是慜帝指婚,但我與阿澤卻是情投意合。無論將來如何,阿澤會是我唯一的皇后,也會是我唯一的伴侶。”
他這一席話,把謝明澤說愣了,也把慎王妃說愣了。
雖說大褚民風開放,自從前代有男人做了王妃之後,民間偶有同性結為伴侶。
但這樣情況卻少之又少,更不用說天潢貴胄名門世家了。
大褚延續二百六十八年,也只有那一位男王妃,其余榮氏子弟,皆無此狀。
謝明澤愣愣看著他,他們私底下互訴衷情是一回事,當著長輩的面允諾卻又是另一回事。
“景瑄……”謝明澤輕聲喚他名字。
榮景瑄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笑著看他。
他的目光清澈執著,看向他的時候彷彿有星光在眼眸中閃耀。
謝明澤不知自己看他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但應當跟他沒什麼不同。
慎王妃之前那樣語重心長,也不過想讓他們相互扶持,把這段艱難的路走下去,誰知卻換來榮景瑄這樣的承諾。
她見兩個晚輩正深情對望,突然心中一動,笑著說:“嬸娘真沒想到。不過……你們這樣也好,既然認准了,就好好過下去。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
榮景瑄和謝明澤倒是沒想到她接受得那麼快,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謝謝嬸嬸。”
慎王妃長長舒了口氣,之前的那一年中,她總是對夫君捨下她跟兒子獨自故去而不能釋懷。如今看了這兩個小的,她竟然覺得沒那麼難過了。
夫君心懷天下,愛戴子民,為了洪都一方百姓他舍身而死,那是他以親王的身份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生來享有滔天富貴,從小錦衣玉食,享受世間繁華。
他被百姓尊稱王爺,受他們納稅供養,到了危難時刻,卻也要舍身而死,報答這一方百姓。
他做的對。
慎王妃很清楚這一點,看著洪都百姓安居樂業,她慢慢削去了那些不甘與怨懟。
剩下的,便只有遺憾了。
不能跟他白頭偕老,兒孫滿堂;不能跟他攜手山河,歌盡桃花;不能跟他死後同穴,相伴長眠。
那真是此生最大的遺憾。
看著面前兩個年輕人,慎王妃最終還是說了一句:“景瑄,明澤,不要留下遺憾。”
這是她第一次叫榮景瑄的名諱,卻是這般語重心長,鄭重其事。
其實榮景瑄和謝明澤過來看她,不過想知道她如今過得如何,見她精神還算好,便心安了些。
他們也沒說讓她跟著他們去廣清的話,只是留下些銀錢,讓她不要太過辛苦。
慎王妃認真接過,沒有說謝謝。
她知道,這時候說謝謝便太生分了些,如今榮氏一族,剩下的也不過就他們幾人而已。
她問了兩位公主,問了小六,聽說聰兒已經故去,一直忍著的眼淚終於傾瀉而下。
那孩子她還沒見過,卻已經再也見不到了。
榮景瑄安慰她:“嬸嬸,我們便不見玙弟了,要不然見了又走,他還會難過。有你在,他一定會好好的。”
慎王妃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
謝明澤突然道:“嬸嬸,你還有玙弟,有了他便有希望。”
慎王妃破涕而笑:“是啊,他好著呢,你們放心吧。”
榮景瑄和謝明澤沒再多說什麼,叮囑她不要太過辛苦,又交代她要好好照顧自己,兩人便匆匆離開。
之後一月,他們又是在山中度過。
將近四千名兵士日夜操練,就是為了早日奪下廣清。
大陳剛剛定國五個月,大半兵力還留在永安與羅平,廣清這邊原本有一萬五千人,有五千人前幾日被陳勝之抽調走,只剩下一萬左右。
榮景瑄對廣清的策略,就是要強攻加智取雙管齊下。這一次他不是要偷偷摸摸藏在廣清練兵,他是要奪取廣清。
廣清駐守的將軍名叫孫昭,是一路跟隨陳勝之北上的得力干將,也是開國功臣。
他現在不僅被封為鎮國將軍,享一品武將俸祿,也被立為鎮國伯,一躍成為名門新貴。
伯爵位看似尊貴,但不過是中流,之上還有侯爵、公爵、郡王與親王,親王之中,還分世襲罔替與世代降等。
他一個開國將軍,竟只封了鎮國伯,哪怕榮景瑄聽了都覺匪夷所思。
“陳勝之到底怎麼想的?”榮景瑄這樣問謝明澤。
謝明澤微微一笑,給他倒了一杯清茶:“他怎麼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孫昭如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