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宮
大事定了,榮景瑄又讓二老保重身體,然後便起身離開。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不見,謝懷信才道:“阿英,你看……”
華舜英想著他剛才的一言一行,半響才道:“陛下真的跟以前不同了。”
這邊榮景瑄一回到大殿,便看到郁修德在跟武平侯世子喝酒。
武平侯世子今年才十六歲,月前才封的世子,此刻參加宮宴,顯得十分拘謹。
以爵位來看,武平侯自當是以武封爵,可武平侯府傳延至今,卻只有他這麼一個能文不能武的兒子,連個女兒都沒有。武平侯沒辦法,只得給他請封世子。
榮景瑄見武平侯世子陳清逸已經被郁修德灌得滿面通紅,終於開口叫到:“修德,別欺負小孩子,過來。”
郁修德聽到皇帝召喚,立馬放下酒杯,快步走到榮景瑄身邊。
“陛下,清逸面皮薄,剛剛只喝了兩杯,宮宴上的酒都喝不醉人,他啊沒事情的。”郁修德稍退一步站在榮景瑄身側,笑道。
雖然名聲不及謝明澤響亮,相貌也只稱得上英武,可郁修德也是文武雙全的勛貴公子,穿著世子禮服站在殿上,整個人看起來氣派極了。
榮景瑄原本想讓他和華靜姝隨自己一道離開,可轉念一想,又放下念頭。
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他都清晰記得,陳勝之不是好殺之人,雖性格多疑,卻也不會濫殺無辜。
對於榮氏全族他殺之殆盡,可其他勛貴大臣,卻一個都沒有受到連累。
榮景瑄之所以讓謝懷信留在永安,一個是二老年紀不小,跟著他們奔波逃命難免辛苦,再一個,謝懷信是天下有名的能臣,陳勝之如果不是傻子,都不會把謝懷信怎麼樣。
留在永安反而安全。
其他勛貴也是如此。
榮景瑄幾乎看過宮裡所有的史書,他心裡清楚明白得很。
皇宮裡坐的皇帝姓什麼,是誰在號令天下,百姓都不會在意,很多臣子也不會在意。
他們只要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有衣穿,有食吃便足矣。
這一點,其實對於大多數心胸寬廣的皇帝也一樣。無論臣子以前給誰當差,只要以後能為己所用,為百姓謀福祉,也便足夠了。
陳勝之怎麼想榮景瑄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確實這樣認為。
比如現在,他語重心長對郁修德道:“修德,世事不太平,你一定記得,家中還有父母妻子,萬事不得莽撞,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可郁修德卻理所應當地應了下來:“謝陛下教誨,臣謹記。”
如今山河動蕩,郁修德也知道榮景瑄肩上壓力沉重,他只當對方多喝了酒,說什麼都有在理。
榮景瑄交代完他,最後看了一眼交泰殿的雕梁畫柱,轉身離開了大殿。
在他身後,交泰殿裡依舊燈火明媚,觥籌交錯。
回去的路上,榮景瑄只叫了二人台的小輦,小輦旁邊也只跟著鐘琦一人,一路幾乎是跑著往褚鳴宮行去。
索性褚鳴宮離交泰殿不遠,繞過仁和殿與乾安殿,褚鳴宮的宮門便在眼前。
榮景瑄這一次是提早離開宮宴的,此時天才剛擦黑,叛軍大多躲在前宮,這時的後宮靜悄悄的,就算宮門上都掛著大紅燈籠,也顯得十分陰森。
到了宮門口,榮景瑄就讓兩個腳力太監停了下來,他也不用鐘琦扶著,自己便直接跳下步輦。
鐘琦打發了太監,親自過去推開宮門。
今日是皇帝大婚,按理榮景瑄未歸時褚鳴宮是不能落鎖的。
等到他們都進了宮門,榮景瑄一邊快步往宮殿裡走,一邊吩咐:“讓他們用大鎖落門。”
褚鳴宮前後有兩個宮門,平時夜裡都只落兩道鎖,榮景瑄吩咐用大鎖,那便是三道鎖都鎖上,想要進出十分費力。
鐘琦得了令,立馬跑去吩咐。
榮景瑄並不管他,直接進了正殿。
此刻,本應燈火通明的正殿卻十分昏暗,守門的太監宮女也無一人,榮景瑄面色如常,快步走入內殿。
轉過兩道回廊,繞過一扇山水屏風,內殿豁然出現在榮景瑄面前。
早就等候在這裡的四個人見了榮景瑄,立馬站起身來。
榮景瑄走進來,直接吩咐道:“小福子,跟你李爺爺去拿東西。”
小福子利落地“諾”了一聲,扶著李德生快步往外走去。
別看李德生頭髮都花白了,可腿腳卻十分麻利,一老一小一溜煙就不見了。
榮景瑄這才松了口氣,轉頭對已經換好衣裳的謝明澤道:“阿澤,幫朕把衣服取來。”
既然要出宮,他們再穿這身鮮艷的大禮服就不合適了,榮景瑄讓小福子辦的事情,第一條就是找些宮外能穿的衣裳。
榮景瑄自己本來就有幾身宮外行走的衣裳,可大多都是絲綢手繡,讓人一看便知富貴,除了白色的內衫適合帶著,其他的還真沒多大用處。
謝明澤此刻便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煙青細布長衫,估計是小福子跟宮裡的侍衛要來的。
時間緊迫,在場又都是至親,榮景瑄也不害羞,直接在他們面前換起衣裳。
“小六,明澤,待會兒我們便要一道出宮。”
榮景珩自小身體孱弱,一直錦衣玉食地養著,如今十二歲上,依舊顯得比同齡孩子單薄。
“皇兄!”榮景珩猛地站起身來,臉上頓時蒼白如紙。
他是身體不好,可他並不笨,這個時候皇兄帶他們一起出宮,顯然是打算放棄長信了。
不,榮景珩看著滿臉堅定的榮景瑄,突然倒吸一口氣:“皇兄,您是要!?”
他到底年紀小,這話幾乎是喊出來的,榮景瑄還未來得及安慰他,反而是謝明澤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定道:“六殿下,陛下做事總有他的道理,無論怎麼樣,我們只要跟著陛下便是。”
榮景瑄繫著腰帶的手頓了頓,然後便緊緊攥在一起。
雖然經歷過一次,可他現在要帶更多人逃出去,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現在他手裡沒有多少可用之人,又害怕叛軍的眼線,兩位長姐如今怎樣尚且不知,他心裡忐忑緊張,卻不能表露分毫。
就算知道許多常人不知的事情,他也會懷疑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他知道自己性格優柔寡斷,那一次就是因為自己的遲疑,才讓謝明澤舍身替死。索性這一次時間緊迫,他努力不讓自己多想,直接分析利弊便命令下去,這樣看來,似乎事情倒也順利。
謝明澤的這句話,又給了他更多的信心與勇氣。
榮景瑄快速換好衣裳,他抬頭看了看謝明澤沉靜的臉龐,扭頭就要對弟弟解釋一二。
可還未等他話說出口,就聽鐘琦的聲音由遠及近:“陛下,剛才守門的說外面有許多腳步聲。”
榮景瑄臉色驟變。
怎麼比之前那次,早了那麼多?
榮景瑄攥緊拳頭,果斷一手拉著一位,直接往書房那邊走去。
鐘琦一路小跑跟了上來,低聲道:“陛下,是不是……?”
他是跑著進來的,這會兒臉上都是汗,雖然不清楚今天一天皇帝為什麼變化如此之大,可能當大總管的都不是話多的人,他只要按照皇帝的命令把事情辦好便可。
這會兒聽到外面聚了許多人,鐘琦這才明白過來,皇帝這是要離宮?
榮景瑄看了鐘琦一眼,一邊讓謝明澤先帶著榮景珩去書房找小福子帶好東西,一邊扭頭快速對鐘琦道:“鐘琦,你跟著朕十幾年了吧?”
說罷不等鐘琦回答,順手在多寶格上摸了一個純金的元寶塞進腰間,又說:“你猜對了,叛軍入宮,朕同明澤小六都要離宮,如果你不想離開,待會兒趁亂出去換身衣服,叛軍應當不會傷你性命。”
鐘琦沒有馬上回答,他腳步雖然慌亂,可還是跟著榮景瑄一路往前走。
兩個人就這樣行色匆匆,榮景瑄也沒時間糾結他到底如何想,只是一路從多寶格上尋覓,想要多帶點能傍身的東西出宮。
只可惜許多東西都是御用之物,帶出去也是禍害。
不過褚鳴宮本來就是他太子時的東宮,登基為帝後,他也沒有馬上從這裡搬走。
多寶格上倒擺了幾件金玉之物,榮景瑄眼疾手快挑個小好帶的塞進懷裡,竟好似打劫的土匪一般。
鐘琦都顧不上自己思索了,見榮景瑄這樣行事簡直目瞪口呆。
一直到書房門口,榮景瑄還未等到鐘琦回答,只得停下腳步問他:“朕信你為人,才讓你跟到這裡,如你不想跟著朕離開,這書房的門便不要進了。”
鐘琦見他如此淡然,也不由跟著冷靜下來,他深吸口氣,突然下定了決心:“陛下,臣自當跟隨陛下。”
榮景瑄定定看著他,直接揮手推開書房的門。
從小到大,他幾乎每天耗費大半光陰在這裡讀書學習,書房裡的書他看過半數,算是相當勤勉了。
如今再看這間熟悉的書房,他竟覺得恍如隔世。
如果不是經歷一遭,他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座太子寢宮的書房還有能逃離長信宮的密道。
然而此時卻不容他多做感慨,宮外的聲音越來越大,透過正殿兩層回廊,他都能清晰聽到那些人叫喊的聲音。
榮景瑄腳下不停,他領著鐘琦一路往最裡面的書庫走去,以前那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存的大多都是古籍。
然而此刻,一個個箱子都被搬開,露出下面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毛毯。
謝明澤、榮景珩、小福子與李德生都已等候在這裡,除了李德生,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包袱,顯然已經准備好了。
李德生見榮景瑄過來,衝他露出一個缺牙的笑容:“陛下,此去一別,他日不知何時再會。老臣盼陛下平安康健,再立大褚繁榮。”
榮景瑄知道他要留下善後,不會跟著一起離開,可見他滿頭白發,心裡還是有些難過。
“李愛卿……你多保重。”
李德生幫他把包袱繫在身上,見鐘琦也跟著一起過來,便不知從哪裡又摸出一個破破爛爛的包袱塞給了他,然後便彎腰在地毯上摸索幾下,直接掀了起來。
地毯下面,有一扇方方正正的木門。上面的鐵環已經生了鏽,似乎從未打開過。
李德生拽開地道的門,把手中的火把遞給鐘琦:“陛下,一路平安。”
榮景瑄鄭重衝他抱拳致謝,然後把手中的佩劍遞給謝明澤:“阿澤,你走前面。”
等到所有人都下了地道,榮景瑄才低聲對李德生道:“李愛卿,你且在宮中頤養幾年,朕早晚會回來。”
他說完,縱身跳下密道,那動作干淨利落,沒有半點遲疑。
李德生笑眯眯蓋好密道,把箱子又重新擺回原樣,這一切做完,他便快步走到旁邊書庫的夾層中,躲了起來。
他在這宮裡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沒人比他再熟悉。
陛下,老臣便在這裡等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