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曾鯉回去之後很久都沒睡著。
她認床,又錯過了作息時間到了深夜反而睡不著了。她躺在床上,一會兒看著窗簾,一會兒看著天花板,不知道挨了多久才閉眼,迷迷糊糊又做了許多夢,那些夢都是片段,一個又一個的片段,一層一層地累積起來就像一個黑影揪住她,拽住她,將她逼得無法呼吸。
她猛地在被子裡蹬了下腿,自己就被自己嚇醒了。
曾鯉看了下時間,掀開窗簾,雪已經停了,天邊似乎有點灰白灰白的。
最後,她干脆收拾了下出門去。
東山日出是遠近聞名的一處景致。因為大雪封山,公路還沒通車,纜車卻開了。東山酒店離山頂還有一小截距離,可以坐纜車也可以自己爬上去。
大概昨夜下雪的緣故,看日出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幾堆人。
曾鯉出門正巧遇見幾個准備觀日出的同事,她可不敢一個人走山路,也就跟著他們買了票上山頂。
纜車是很大的那種,一節車廂可以坐二十多個人。
一路上,大伙都很興奮,不停地在纜車裡拍照留影,曾鯉卻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角落裡。
纜車到了終點,大伙兒一呼啦地下車,朝觀景的懸崖奔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曾鯉走的另一個方向。
她沒有和看日出的人流一起,而是繞過山頂東山寺的院牆,繼續朝那邊的小山峰走去。山頂的雪積得很厚,幾乎沒過她的小腿,海拔又高,所以她走得很吃力,還有些喘不過氣來。
但是她依舊越走越疾,最後腿實在提不起來,撲哧一下跌在了雪地裡。
她面朝下地倒著,臉頰挨著雪,半晌都不想繼續動。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山崖那邊有人在高呼,一陣又一陣,似乎快要破曉了。
她努力翻過身,坐起來,又繼續朝前走。
終於看到那只久違的巨大的同心鎖雕塑。雕塑四周的鎖鏈上,甚至懸崖邊鐵鏈做的扶手上,掛的全是銅鎖。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滿滿地被鎖掛著,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幾乎看不到鎖鏈的原貌。
她走了過去,繼而蹲下去翻看。
每一把鎖上面都是刻著“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但是她要找的不僅僅是這樣的。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這八個字,背面還寫的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們來的時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覺得有些礙事,於是干脆將手套脫掉,光著指頭挨著挨著翻。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領悟了點什麼,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太笨了。都過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還在鎖鏈的面上,於是,又掰開上面那層新鮮的,專門找那些被風雨侵蝕舊了的鎖。
一大堆金屬物又冷又硬,掛在那裡日曬風吹了不知多少時日,鎖面的很多字跡都被鐵銹和冰渣子覆蓋著,分不出原來的面目。她便用手指依次抹干淨,湊近去仔細辨認。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沒有流眼淚。
漸漸的,她覺得腳都蹲麻了,干脆就地坐下去。
可是,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都不是。
山那一頭的紅日,一躍而出,那些興奮的歡呼和嚎叫達到了巔峰。
然後,一個人影立在曾鯉面前。
曾鯉只以為對方要過路,於是朝邊上挪了挪,讓出道來。哪知,來人沒有動腳步,卻問了一句:“在找什麼?”
曾鯉聞聲一抬頭,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頓時有點尷尬,“怎麼是你。”
“剛才起了床,覺得時間正合適,也來趕趕日出。”
“那你遲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經冒出來了,而他居然還在這裡和她磨嘰。
“你找什麼?”他不理她的話,又問。
“我以前放在這裡的鎖。”
“多久了?”他繼續問。
曾鯉突然覺得有點生氣了,“不關你的事。”
“我見過他們幾個月就換一次鏈子,同時會把那些鎖全扔了,不然太重了之後,扶手會掛斷。”
說完後,艾景初注意到曾鯉的手。那手指又黑又髒,已經被凍得通紅。手背上好多條被銅鎖邊角刮傷的痕跡。
其實,他呆在遠處看了她好久了。
本來准備起床收拾後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開窗發現天氣不錯,又想起昨晚她問他看日出的事情,於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門。
他沒乘纜車,一個人獨自沿著台階走上來,快到頂的時候,他看到曾鯉神色恍惚地單獨走上另一條小路,一時不太放心便跟了過來。
本來艾景初沒想打擾她,可是最後還是沒忍住。
“你起來吧。”他說。
“我不找了,就隨便看看。”
“曾鯉。”
“日出快沒了,你趕緊走吧,這裡不歸你管。”她不耐煩地說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趕緊走,繼而她又開始不管不顧地繼續翻看那些鎖。
他蹲下去,沒有情緒地緩緩對她說道:“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歸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歸我管,你現在在這裡做傻事也不歸我管。可是,曾鯉,我都管了。”
山風吹起來,掠過時在兩個人的耳邊呼啦呼啦地響著。
“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但是你早就不是個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托在這樣的東西上。”
觀日崖那邊,陸續有人沖著朝陽大聲高呼著各種各樣的口號、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個小姑娘在對著半空的雲海大喊一聲:
“喂喂喂——謝小宇——我愛你——”
隨後,有個男聲用更激動的聲音吼出來:“我——知道了——”
接著是旁人的一陣哄然大笑。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烘托下,曾鯉卻突然覺得心中翻湧著什麼,靜靜地流下淚來。
“對不起。”她說。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而她居然在生悶氣的時候出言傷害他。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著遞了一張紙巾給她。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可笑?”曾鯉問。
他原想說點什麼安慰下她,但是他本不善言辭,心裡琢磨了很久卻始終湊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她又說:“我從小就笨,怕生、膽子小,記性也不好。別人花十分鍾就能記住的課文,我要用一個小時,有時候好不容易背下來,結果一到老師那裡,就緊張地一個字也念不出來了。”
“有一次上體育課打籃球,別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給我,我去接的時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說,怕老師說我嬌氣,又怕同學說我打小報告,只好忍著痛。回家也不敢告訴我媽,怕她跑去找老師和學校。我難受的時候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結果過段時間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關節那裡卻鼓了起來。後來我媽帶我去看,醫生就說耽誤時間了,醫不好了。”
她平靜地敘述著這些瑣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說出來,不找個人發洩一下就會瘋。
“從十五歲到現在我都愛著同一個人,以我這樣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歡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們來這裡,他說如果將那把鎖的鑰匙扔出去,那麼就能永遠不分開。”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好像智商都會變低。我後來到了東山很多次,都沒敢來這裡,可是昨晚我又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想,來看看吧,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還在。”
聽了她的一席話,艾景初將視線落到別處,許久沒有說話。
曾鯉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了。平時她很少和人談起這些,甚至馬依依她們都很少說,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艾景初發起了牢騷。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從山崖上走過來,也有後來的人在朝觀日崖走,這是步行去觀日的必經之路。偶爾有一兩個路過的游客,好奇地打量著曾鯉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盼著去東邊懸崖,想要抓住最後一刻的風景,沒顧得上其他。
“遇見我就會有麻煩,”她說,“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陽已經完全脫離了雲層的遮掩,一躍而出,發出火紅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鯉對面,正好背對著日出,整個臉都逆著光,看不清神色,只聽他隔了好久才歎了口氣說:“手給我看看。”
“什麼?”
“崴到的那只。”
曾鯉抬起左手舉到艾景初眼前。
她個子略顯高挑,但是骨架細,所以手指又細又長,很漂亮。但是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處卻像樹干的疙瘩一樣鼓起來一圈,顯得格格不入。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濕漉漉的,將他的手也弄髒了。
“應該是腱鞘囊腫。”他放開那只手後,下了個結論。
“好多年了,除了丑點,也沒什麼。”
他沒再說話。
突然,曾鯉看到吳晚霞和幾個同事一搖一擺地朝上走著,離她跟艾景初越來越近。曾鯉頓時心裡緊張了起來。吳晚霞是全單位最有名的廣播員,什麼事情一到她那裡,保准八卦出來的影響力可以翻倍,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在這裡哭,不知道要追問成什麼樣。何況旁邊還杵著一個艾景初。
無論哪一條,都夠她受的。政府單位的已婚和未婚婦女們,工作期間消磨時間的樂趣第一是給人介紹對象,第二就是傳播周圍的小道消息。
曾鯉趕緊揉了揉臉,將淚痕抹得干干淨淨,隨後對艾景初說:“你要朝哪兒走?”
“上山。”
“那我下山。”說著,就朝相反方向走去。
到了酒店還沒到八點,她才覺得困,又脫了衣服睡覺。結果一覺睡到馬依依來敲她的房門。
“天吶,你是來度假還是來睡覺呢?太陽都要下山了,你都還沒起。”馬依依瞅著她那一團亂發,皺著眉。
“幾點了?天黑了?”她一邊揉了揉臉,一邊打著哈欠。窗簾太厚了,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況。
“老大,太陽要下山了只是一個比喻。”
“哦。”她腦子還有點懵。
“已經要吃午飯了,你們同事叫我請你趕緊下去。”
曾鯉慢吞吞地起床去洗手間刷牙、洗臉、上廁所。
“帥哥什麼時候回來?”馬依依坐在外面床上大聲問。
“什麼帥哥?”她含著牙膏泡沫,納悶著反問。
“天吶!曾鯉,你才逃出我的視野一天怎麼就成這樣了。”馬依依第二回用這個詞,隨後跳起來說:“你就別遮遮掩掩了,我上樓之前就聽到昨晚的光輝事跡,說你男朋友拯救了這個世界!”
“噗——”曾鯉一口水噴了出來。
她用手橫著一抹嘴上的白沫,沖了出來問:“你說什麼?!”
於是,馬依依繪聲繪色地將剛才聽曾鯉同事說的那些話復述給她聽。
曾鯉慘叫了一聲:“吳晚霞這個大嘴巴,我就承認我認識艾景初,其他一句也不是實話。”
“他們還說,你一個人神秘的下山去就是為了接他來東山陪你。”
“我那是去接你!”曾鯉怒了。
“對哦。”馬依依想起來,“不過你不是說有很多同事陪著你麼?”
“這個事情以後再解釋。”
“他們還說你們約著一起去看日出。”
“狗屁!”
“他們還說……”
“說什麼?”
“你藏著掖著,有這麼高富帥的男朋友都不介紹給大家,要不是昨天突發狀況肯定又被你糊弄過去了。難怪以前給你介紹那麼多人,你都看不上,原來是名花有主了。”
馬依依說完,看到曾鯉在迅速地梳頭穿衣換褲子。
“你干嘛?”
“我要去找艾景初替我作證,跟她們說清楚。”
“走啦。”馬依依說。
“走了?”
“是啊,吃過早餐就退房走了。”
“你怎麼知道?”
“哎呀,說起來這又是一個故事了。”馬依依得意洋洋地賣關子。
“說!”
“他從外面回來去吃早飯,在餐廳就遇見你們單位同事了,一群阿姨圍著他要手機號碼,說以後掛號再也不用天沒亮就起來排隊了,看病住個院也可以說自己在A大醫院有熟人了,為了表示感謝,她們保證一定替艾景初照看你,不讓你在單位吃虧。結果你猜他說什麼?”
曾鯉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認識曾鯉?”特別是用艾景初那個表情和語氣說出來,肯定瞬時讓那群大媽的尊嚴和希望碎一地。
“錯。”
“曾鯉是誰?”
“錯錯錯。”
“到底說什麼了?”
“他說:‘謝謝’。”
“謝謝?”曾鯉愣了下。
“所以啊,你認罪伏法吧。”馬依依笑瞇瞇地捏了捏曾鯉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