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都結束了……

桑提坐在傾倒的樹幹上，愣愣地看著天空，黑夜過去、白晝降臨——非常老套的敘述，但此時他總算體會到小說主角們感動落淚的心情。

阿凡奇佔據天空的黑霧已經完全消散，露出桑提此生見過最美麗的緋紅天色，雖然現在是黃昏，他可以假裝黎明應景的感動一下。

他們勝利了！對此桑提現在還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血牙毀去後，他跟幽司並肩作戰，用盡各種方法破壞阿凡奇的霧影，最後他們耗盡阿凡奇的能量，終於將他逼回魔窟中。

幽司追上阿凡奇竄逃的最後一絲殘留的意識，要確定他再也沒有重回這個世界的可能。

這次桑提並沒有跟上去，給予邪惡勢力必殺的最後一擊，是英雄專屬的威風……但主要還是幽司一眨眼就飛走了，桑提完全追不上對方。

與阿凡奇的決戰耗盡精靈所有力氣，桑提現在只想躺在他的吊床上，一覺睡到自然醒。

從早上開始，他們只打了一個下午「而已」。

桑提很佩服幽司的好體力，竟然還能追著阿凡奇飛出那麼遠，想到他的半血族正值年少——其實根本還在幼年期——而自己已經成年，不禁感慨歲月的無情……唉！他老了。

幾十年後他可能會被幽司吃得死死的……雖然現在的情況也已沒什麼太大差別。

「桑提！」

他的英雄沒有讓他等待太久，幽司從視線的盡頭眨眼間飛到他面前，手中倒提著一把火焰形狀的金色長刀。

真不賴，英雄的武器進化了，桑提就知道故事中一定會有個這麼一段。

桑提看向幽司，對他微笑，「嘿，我的英雄……」

夕陽底下精靈絕美的笑靨令幽司看傻了眼，過往經歷的戰鬥與克服的黑暗果然都是值得，為了精靈的一聲呼喚一個微笑。

「桑提……教授。」幽司走到桑提面前，將他的精靈擁入懷中，「我打敗他了。」

「你做的很好……真的，做的非常好。」桑提也摟住幽司。半血族的身上佈滿傷痕，都是英勇光榮的證明。

以為不會走到這裡，以為不會看到完美的結局。

可是，因為他們誰也不肯放棄，用盡所有的可能戰鬥，終於推翻被註定好的悲劇，讓桑提選中的男孩成為真正的英雄。他們辦到了！親手寫下自己的故事。

再說句老套的，所謂的命運，果然要靠自己創造。

「我是因為有教授啊。」幽司在他頭頂輕聲說。

我也是因為有你。而桑提在心裡說。

「……幽司。」

「怎麼了？」

感動歸感動，但有件事桑提不得不問，「你怎麼知道，毀掉血牙才是最終的答案？」

「血牙啊……」

幽司想起陪伴他多年，像是身體一部分的武器，「它的確是對付阿凡奇最有效的辦法，所以我不知不覺的太過依賴它。

「其實也沒什麼……曾有一刻我真的很想放棄，想聽桑提的話逃跑，但是，我早已決定不會逃避，我不能再讓桑提承擔下一切。」他摟緊懷中的精靈，「『幸福』這種東西，要兩個人一起得到，所以我們都必須活著才行！」

他們還有很多未來沒有看見，要為了幸福的希望奮戰不懈。

「那條地道的出口，不是有很多『口水鬼』嗎？」

口水鬼……桑提欣賞半血族的幽默感。

「看到它們，我想起了那時候桑提對我說的話……你說過的每句話我總能輕易的回想起來。」

「我說過的？」

「沒錯。桑提，你對我說：英勇的不是一直戰鬥，而是知道何時該吹起號角、何時必須卸下武裝。這些年，我漸漸明白意思。」

桑提仔細回想，對了！是六年前那個星期三的下午，他的英雄被其他教授處罰勞動服務，桑提在石像鬼的口水雨下將半血族男孩解救出來。

那時看著小說中的某段劇情，他為何會突然說出這番感觸，現在桑提一點也想不出原因。

但或許，有什麼力量冥冥之中將他們拉在一起，讓他們兩人的聯繫，斬斷幽司與阿凡奇詛咒的命運。

「原來，增長的魔力並不代表力量的強大，我必須知道什麼值得奮戰、什麼時候必須放下武裝。『強』真正的意思——是『堅強』。」幽司說。

「堅強啊……說的真好。」桑提的英雄可以畢業了，他已經學會並教導自己，戰鬥的意義。

——為了心中無可取代的目標。

「加上歐索幽留給我的那句話，所以我就決定試一試。」

試一試……真是令人不安的說法。「……其實你也沒有很大的把握吧？」

「還是有的啦。」幽司哈哈笑了幾聲。

「既然這樣……你打算犧牲自己的說法，是假裝的了？」

「嘿……」糟糕！露餡。

「……」精靈為自己的眼淚惋惜，英雄什麼時候練就這番精湛的演技？連自認演技派的桑提，都被他給唬住。

或者……那是本性？

「還害我說出那些話。」桑提懊惱啊！

「這樣也不錯呀……哈哈哈……呃！」

桑提往幽司肚子捶了一記，高大的半血族疼得縮起身體，很可憐地垂著一對狼耳朵。

「教授，好痛喔……」

桑提失笑，「我沒有用力。」

「教授……」幽司蹲在草地上，兩手搭著他的腿，拉長脖子仰頭湊向他。

「怎麼了？」

「小說的結局，男女主角不是都會接吻嗎？」他踮起腳，又湊得更近，害桑提差點支撐不住他的重量。

「是沒錯……但我覺得這種套路有點老調。」更何況，哪來的女主角？

「有什麼關係。」幽司晃了晃他，又將臉靠近幾分，「桑提——」

「戰爭可還沒結束……好啦好啦，」拗不過幽司，桑提無奈的將嘴唇送上，「都聽你的，大、英、雄。」

戰爭，的確是還沒結束。

雖然阿凡奇被幽司擊退，但進攻艾路班的師生們還在抵抗殘餘的入侵者。學生與教授們都勇猛萬分，暗影教團也是菁英盡出，看樣子，這仗可能真的要打到白晝降臨。

幽司跟桑提趕到時，地面上的入侵者情況已經差不多壓制住。

不過天空中的魔龍騎士卻是一大問題，要操控風讓自己飛起，又得同時施法攻擊敵人並非易事，奇賽可想出由三人一組，一個人控制飛行術、一人負責閃躲、一人主攻的辦法的確頗有奇效，可是仍在天上活動的魔龍騎士依然不在少數。

他們倆互看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幽司揚手招出新得到的武器「明焰」，翅膀一振飛上空中支援。

精靈發揮所長，選了個校舍上的制高點，朝著半空中的敵人發射弓箭。

學校裡的精靈學生跟他的想法相同，只見附近的屋簷上零散的立著幾名精靈，他們發現桑提的到來，全都興奮的亮了眼，「教……」

桑提比出噤聲的手勢，精靈們知意，再度將注意力放在底下的混戰中。

居高臨下，地面上的動靜一覽無遺，他看見河正與一頭傀儡獸互相撕咬，尾巴的毛都炸開了，雲和一名女學生追逐著逃跑的入侵者，獸族少女不斷朝對方拋出風刃，而捷倫……也罷，不知道會比較快樂。

在觀星塔頂端，他還發現了用飛行術飄浮在半空中，指揮著教授們發出火球擊退魔龍的陸迷，他們的校長。[星期五出品]

注意到陸迷的同時，對方也正好轉頭看向他。

兩人對看了好一會，最後是桑提先動作，他跳下屋簷，往觀星塔的方向跑去，而飄在空中的陸迷也落到了地面。

「校長——！」桑提突然這麼吼了一個嗓子，不僅附近的人被嚇到，連陸迷本人也很明顯被精靈這一喝嚇著，訝異的眨了眨眼。

桑提在陸迷面前站定，才剛張嘴，陸迷便說：「桑提雅，這麼急著找我有事嗎？」

話語瞬間被堵在喉間，桑提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他要問的話可多呢，都不知該從何處整理起。

「原來，您不是幕後黑手。」想了很久，最後他脫口而出的是這一句。

對他的說法感到新奇，陸迷挑高音調，「喔」了一聲，「怎麼說？」

「我一直以為您計畫著什麼陰謀，但如果校長您真的是反派，像這種黑暗勢力一面倒的情況，您早就逃跑了，不會還留在學校裡。」更別說帶著教授們保護學校。

這可是他觀察眾多奇幻小說反派，所得來的推論。

「唉呀，原來我在你心裡的形象那麼差。」陸迷可惜的搖頭歎氣，「你說過一直很信任我的……唉。」

那是說給達奎聽的……「校長，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入侵者可還沒被趕跑。

陸迷攤手，「我不是正在等你講嗎？」

桑提深吸口氣，好，那他就講了！

「校長，你要我秘密混進他們的隊伍裡、要我陪著幽司參加那場比賽、要我給他們代課……歐索幽的日記是你故意讓我發現的吧？我敢說，六年前那場對話也是你特地說給我聽的。」

「別忘了黑暗祭壇。」陸迷補充。

「對！干擾黑暗祭壇運作，讓我們看見幻境的人，也是你！還有暗影教團的小把戲……」

陸迷對他眨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吧？」

桑提點點頭，繼續說道：「你告訴達奎禁錮魔法的控制樞紐被下了必死咒，但其實上頭只有個嚇人的小雷咒。安排我回到幽司身邊，是想用希雅的死讓我明白，自己的自大與渺小……」

「等一下，抱歉，讓我說句話。」陸迷暫時打斷他，「桑提雅，我並不願意、也沒有預見伊妮跟希雅的死亡，真的，我很遺憾。」

桑提沉默了一會，他說：「我知道……我相信你。」

害死希雅的人，的確是自己，陸迷曾叮嚀他不能露出本來的面貌。

是他。所以，桑提不再遷怒任何人，只希望精靈少年的靈魂得以安息，能與家人在聖樹的頂端相聚。

「感謝你的理解。」陸迷的神情裡有一絲解脫。

「校長，你一路引導著我，讓我能看到現在這個結局，我能問嗎？」桑提凝視著深不可測的老法師，「為什麼，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把他推往錯誤的方向，卻在途中貼上路標要他回頭，這年老的人類法師一直為他安排道路，又放手讓他選擇，為什麼？

「桑提雅，」陸迷也凝視著他，「如果我說，這些都是為了你，你相信嗎？」

「……校長，我是問認真的。」

陸迷笑了一笑，「桑提雅，我也是認真的。看著你進學校、看著你長大、看著你回來當教授……我可能比很多人都瞭解你。

「如果，你知道這故事一定有完美的結局，幽司絕對能阻止阿凡奇的野心、他跟他的朋友可以平安健康的成長，那……你還會那麼關注、還會走過去、還會涉及得如此之深嗎？」

不會。桑提心裡清楚，如果他知道幽司已經被命運選定，他只會遠遠的看著，當個仰望英雄的旁觀者。

陸迷讓桑提在適當的時機引發幽司的力量、或阻止幽司力量爆發；若桑提遲疑，陸迷便故意扮黑臉，拿刀背推動他；陸迷誤導他們，也是要鼓勵他們努力扭轉以為會形成的悲劇，進而寫出預定好的完結篇。

少了桑提的參與，這故事能發展到現在的結局嗎？

了不起啊，這名老者。自從陸迷要他代課那時起，他就已經計畫好了一切。桑提低下頭，對這位值得敬佩的老法師行禮。

「……謝謝你，校長。」

「說的好，我就是在等你這句話。」陸迷拍了拍他的頭，有些不舍的。

這次，太陽是真的出來了。

在眼前展開的黎明就像未來希望的象徵，晨光底下永遠是最適合描述戰鬥勝利的場景，入侵者被他們打得節節敗退，在天幕亮起時認輸逃跑。

站在校舍的最高點，握著弓箭不住喘氣的桑提，當最後一群魔龍騎士被趕出他們的學校時，他也忍不住舉起手臂，跟著底下的師生們一起高聲歡呼。

「贏了！我們贏了——」

太好了，他如此幸運，能參與這場傳奇。

與他的英雄相遇，從傀儡獸的攻擊下救出男孩，被對方壓在草地上吸血。發覺，這男孩需要他。

為男孩犯規的成長速度咋舌，在檞寄生下被偷吻，喝了奇怪的魔藥，幻境中無意的闖入少年的過去。知道，他們必須緊握著手。

接下少年的情人軟糖，在陸迷的計畫下，陪少年來趟驚險的戶外教學。被死靈追捕、被蓋墨欺騙，看著少年迅速增長的力量、看著他長大離開。終於，桑提明白，他也需要這個少年。

歡笑著、也有歎息，發生快樂的事、以及苦痛的悲劇，憤怒過也沮喪過，曾經他們想要放棄、想要逃跑……但是，能一起經歷這些，真的，太好了。

「教授——」

聽到熟悉的呼喚，桑提抬頭，仰望著對方。

打勝仗的英雄，威風凜凜的回來，幽司拍動遮蔽視線的翅膀，從空中落到桑提面前。

我的，英雄。

桑提丟開武器沖上去抱住幽司，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的半血族緊緊抱著。

幽司愣了一愣，隨即咧開笑臉，低頭吻上他。

果然是，一定要有的……接吻場景。

底下，有人吹起口哨，但更多的是哀嚎怒吼。這個值得紀念、艾路班的師生們共同保衛住學校的大日子裡，全校師生的偶像精靈，被某個半血族搶走的這件事，可能會在校史中佔據更大的篇幅。

「桑提！」幽司握住桑提的手，興奮的臉都紅了，「我知道男精靈能跟同性結婚……桑提雅·多尼席爾金斯——你願意嫁給我嗎？」他熱切的問。

底下的哀嚎聲更響，許多人已經大哭了起來。幽司在心裡冷哼：下地獄去吧失敗者們！

「嫁給你？」桑提揚眉。

「對。」幽司重重的點頭。用「娶」的也不是不行啦。

桑提偏過頭，想了一會後說：「可以啊……但要等你九十歲。」

「嘎？！」幽司傻眼。

「精靈的適婚年齡是九十歲。」桑提說的非常認真。

「但我又不是精靈……」

「把桑提雅給我——」

響徹雲霄的這聲一吼，打斷幽司計畫好的真情告白，半血族不耐的一眼瞪過去。又是哪個人不要命啦？！

只見原本明亮的天色再度被一片黑壓壓的魔龍軍隊覆蓋，暗影教團的首領，血族人賽爾巴斯，正在軍隊的最前方這麼喊著。

「交出桑提雅，否則我轟平你們學校！」說完，他底下的坐騎威脅性的噴了一口烈焰。

「教授……」幽司指著那個人，很委屈的看向桑提，「這個人又是？」

桑提自己也很莫名其妙，他沒有招惹那傢伙……吧？

「我也不知道……啊！」

再多看了對方一眼，桑提恍然大悟，「是那時候！我找到『破滅』，要趕去與你們會合時，在學校裡面遇到他。」他比了比賽爾巴斯。

「他看著我發傻，結果撞到柱子，還從魔龍上摔下來，我忍不住……忍不住對他笑了出來。」是對方太蠢，不能怪他。

精靈的笑容，有時可能比上古魔王還要危險。

「……真、是、夠、了！」幽司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句。

憤怒的血色佔據雙眸，幽司危險的眯起眼睛，翅膀一扇，兩手一分召出明焰刀，朝著魔龍軍隊就是一記金藍色的焰柱。

「下地獄吧！桑提是我的——」英雄怒吼。

桑提在心裡狂冒冷汗。

唉呀，該不會又要打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