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秋節快樂,剛烤好的蛋黃酥真是人間美味。」陳海天從中壢帶回三十顆蛋黃酥,三位損友各發五顆,剩下的一天一顆,剛好能在保鮮期結束前吃完。
「啊啊啊啊啊寄一個過來讓我舔一下吧,蛋黃酥是我人生最愛!」
「小包掛號很貴,直接燒給你吧。」他考慮是否要打電話問外公會不會糊蛋黃酥。
「你可以把它拍扁之後寄平信,寄到這,台中郵局第71-13號信箱。」
陳海天突然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像想了好久好久之後,他給了一個字。
「收件人寫莊雪,不是莊蒜,不是莊死,是莊雪喔,啾咪。」
「你這花名好少女。」
「我也這樣覺得,好像背後有粉紅色泡泡或獨角獸跑過去。」
陳海天又閒扯兩句,找個理由下站,然後跌坐在椅子上。
認識一年多,他很清楚在沒有事心裡,有些地方是他連想都很難想像,更別說踏進去。沒有事和他保持聯系,除了談得來,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不問對方、不提自身。
他們之間只有文字,那些文字甚至不是真實的文字,充其量只是幾個位元數,而無論文字是輕是重,總跟現實有著些微之差,於是他們把回應局限在一個安全的范圍內,從不越界。不像有些網路上的家伙,三個訊息還沒傳完就把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
「外面下大雨。」「我這邊天氣很好。」這是他們之間最接近現實的一次對話,然後兩人就像花式溜冰選手,快速用嬉鬧的文字轉移方向,這就是他們的躲閃方式。
現在沒有事為了一顆蛋黃酥破壞游戲規則,破壞他們之間的默契,給他一個極度現實的東西。那種感覺就像二次元的人物突然實體化,或像電視機裡的貞子爬出來,讓陳海天有些生氣,又有些惶恐,還有些不知所措。
他起身拿了一個蛋黃酥,放進密封夾鏈袋,用瓶子敲平,愈敲愈用力,最後像是洩恨般的敲得砰砰作響,敲到母親從房裡跑出來看他在干什麼。
「你失控了,」母親的口氣充滿意外,「我差不多十年沒看你失控過,明天提醒我去買彩券。」
「一般的母親會關心兒子為什麼失控吧?」陳海天拿著瓶子對母親說。
「我不是一般的母親。」母親說完,拿顆蛋黃酥直接回房。
陳海天像是煮軟的年糕,攤坐在椅子上。母親就是太不一般才和父親離婚,因為父親太一般,只是不一般的母親也是會被愛情沖昏頭而嫁給一般的父親。愛情果然讓人盲目至此。
他歎口氣,起身找個信封袋,寫上沒有事給他的郵政信箱和名字,把敲平的蛋黃酥裝進去,封口,貼郵票,放在玄關入口的鞋櫃上,打算明天出門上班時順便寄出。
信封沒有寫上寄件人地址,寄丟就算了,不過是一顆打扁的蛋黃酥。
上班的頭三天,大抵上就是四個字:手忙腳亂。陳海天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外場,偶爾幫三口烤個貝果,還好店裡只提供飲料和輕食,不用洗油膩的碗盤。
忙亂給了他不上站的借口。太累了,他催眠自己,累倒連開電腦上站的力氣都沒有。
累,卻很充實,因為每當他深深吸一口氣時,肺裡都是咖啡的味道,讓他心情舒暢,渾身充滿甜美的感覺。
上班的第三天,是梁美莉的排休日,陳海天一直等到快下班時才把人叫來,等店一關就拖著梁美莉去隔壁巷子的咖啡館。
「你剛從咖啡館下班,然後立刻跑進另一間咖啡館?」
「這間開到十二點。」陳海天等服務生倒完水走開,才說:「我前幾天失控了。」
陳海天相信人性裡都藏著一些有理由或沒理由的惡意、忌妒、恨意、暴力,有光就有影。他也有,因為他是個普通人,但他的理性強大到能把惡意壓下去。他看到自己的光,也確定暗面的位置,所以他不喜歡拿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別人,總要等過去了,想明白了,才說出來。
梁美莉突然站起來往窗外看了一眼,「世界沒毀滅,還好,怎麼了?」
陳海天盡量用客觀、不帶個人主觀臆測的方式,把事情詳細的告訴梁美莉。梁美莉聽完後想了一陣子,才說:「我有幾個想法,但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大概一樣,所以我們直接去吃宵夜可以嗎?」
「不行,」陳海天瞪了梁美莉一眼,「就算你知我知,還是要討論一下,餿妹不就是這個用處嗎?」
「好吧,第一,沒有事可能是分身,他一定有個眾所周知的、曾經使用或正在使用的ID,他的低俗只是另一張羊皮,就像你給他看的是一張貓皮。」
「嗯。」陳海天知道沒有事必然走過和他極為相似的網路歷程,在他不是noone,沒有事不是nothing前,或許都曾在網路上開的輝煌,然後有天絕望了,就冷眼看自己養出的ID死去,然後遷移,然後開始游晃,然後不願再多說一句。
「第二,你失控不是因為沒有事破壞默契,而是怕失去『這個』沒有事。」梁美莉瞇起眼來,看著陳海天,「如果你們認識一個月後就約出來見面,搞不好已經交往又分手。可是等時間拖長到超過限度,見不見就不再重要,沒有事變成你的習慣,就跟巷口小七一樣,你不想改變習慣,但你擔心沒有事想改變,我說的對吧,宵夜你請。」
「我沒答應你要吃宵夜,」陳海天無奈的看梁美莉一眼。
「你不答應還是要吃,」梁美莉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說真的,根據我在拉子網路圈的觀察,網路上浪漫貼心又有趣的,現實往往是自私易怒又花心的家伙。」
「我以為你收山了。」
「理論上是,但無聊時還是會上站玩一下,」梁美莉干笑兩聲,「別的不說,如果沒有事是個金剛芭比或比女人還娘,就算你能接受,我也要跟你斷絕關系。」梁美莉像是想到什麼惡心的事,在手臂上抓了兩下,「就算他是你的型,搞不好睡覺打呼放屁兼磨牙,吃飯抖腿出聲又剔牙,鑰匙還扣子褲腰上,你受不了的,你不是那種人,門當戶對有它的道理,明知不能忍受的事就不要妄想自己有太大的包容力。」
「嗯,就算他長相跟生活習慣都很好,個性也不見得處得來。」陳海天歎了口氣,「我也不想跟他變成現實世界的朋友,這樣反而很多話講不出口。」
「有些距離真的不要跨越,像小馬的朋友的朋友,好好的異男,跑去跟個gay搞在一起,最後被傷的亂七八糟,唉,」梁美莉也歎了口氣,又想了片刻,「他的花名好少女,應該是個太過感性的人,我要是有這種名字多好。」
「我沒嫌過你的名字。」
「我本來叫美麗的,去登記時那個職員寫錯了,還好,不然更慘。」梁美莉伸手撐著臉,抬眼看著陳海天問,「不過……你們對彼此都有好感吧?」
「有,很單純又很薄弱的好感。」陳海天考慮片刻,才點頭回答。
「虛妄的網絡,虛妄的好感,你們之間只有虛妄是真實的。」
虛妄用得真他媽的好。陳海天心想,他們的一切,就建立在這虛妄之中,而且這虛妄美好的讓人不想跨越。沒有事是他需要的人,卻不是他想要的人。
「我覺得你也沒想太多,」梁美莉繼續說,「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吃蛋黃酥,你等著看他有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我不做任何表示的話,他就不會有下一步舉動。」陳海天對這點很有把握,沒有事對文字的敏感度很高,總是能從他傳出的短短幾個字推測出他的心情。
「那你就不要做啊,這不就解決了,吃宵夜。」梁美莉掏出錢包打算結帳,突然又停了下來,「等等,『這個』沒有事是李組長嗎?」
「嗯,好像是。」
「這就麻煩了……不過『另一個』沒有事可能是玩具龍或葉美琪,所以還是維持原議,不要做,不要想,吃宵夜!」
半夜一點,陳海天吃完宵夜回家,天空開始飄雨,有點冷,凌晨的巷子籠罩著寂靜,寂靜裡有一種奇特的灰暗,完全不用於平常夜晚熱鬧的樣子,像是望進烏雲內部的感覺。
他盤腿坐進書房裡的絨布沙發,拿起一本書擱在膝上,讓翻動的書頁擾動空氣和書房裡的昏黃燈光,腦袋想起非常多的事情,亂轟轟轟地響。
啊地獄請你為天堂下一場雪
那個人的花名有個雪字。他想。
那場雪,究竟是下在地獄,還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