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陳海天把沖好的咖啡杯放在小盤子上,拿起紅茶壺,舀一匙紅茶葉進去,注入熱水,一起端到沒有事的位子上,然後關掉啊來啊去的卡拉絲,隨便挑一張舒緩的音樂換上。
沒有事看到陳海天從吧台出來,立刻走回位子旁,雖然臉上一直有抹靦腆,但手腳的擺動自然,從容不迫,絲毫沒有任何無措或遲疑,動作自信,卻不會過度而變成惹人厭的優越感。
理性而冷靜。陳海天心想,和他一樣。
「坐吧,先喝咖啡,紅茶等下慢慢喝。」陳海天把托盤放回吧台上,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
「謝謝。」沒有事這時才拉開椅子坐下,端起咖啡喝了幾口,「真的有很淡的谷物味,我喜歡。」
「嗯。」陳海天不緊張,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對一個活人講話比對黑色熒幕打字困難太多。
兩人之間出現極短暫的沉默,仿佛他們在舞台上演一出戲,底下卻沒有觀眾,感覺很突兀。
沒有事把咖啡喝了快一半,才開口講話,「有點尷尬對吧,我在門口來回走了好幾次,後來實在太冷,才鼓起勇氣走進來。」
「嗯,是有一點。」陳海天突然想笑,他想像這個男人手插在口袋,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探頭偷看店裡的樣子,這種舉動不像理性的人會做的事,他修正原先對沒有事的判斷。
感性的思考,理性的實行。和他相反。
「那……我……嗯,你……你怎麼會來?」他從腦裡的上百個問題裡隨便挑一個出來。
「我上台北來看書展,看完了沒有事,就照你說的來坐坐。」沒有事把剩的半杯咖啡喝完,放下杯子,「來之前有點猶豫,覺得……不知道該不該來,好尷尬。」
「嗯,很想搬電腦過來傳訊息,對吧。」陳海天快速的把空杯子放到吧台上,順手拿起兩個杯子,倒入泡好的紅茶。
「對,謝謝,」沒有事接過陳海天遞來的杯子,繼續說:「我五年多沒見過網友,很緊張,不然我把筆電打開,我們上站聊?」
「好。」陳海天立刻起身走到專用位,把趴在小筆電上取暖的雨天抱起來用手腕夾著,另一只手拿著小筆電,快速走回來在沒有事對面坐下。
沒有事的表情有點啼笑皆非,「可是彩虹夢現在不能傳訊息。」
「嗯?對,一時忘了。」陳海天無奈的把筆電放回原位,手還是夾著雨天,「那……沒有事同學,初次見面,你好。」
「沒有人同學,你好,」沒有事舉了舉紅茶杯,「叫我小莊吧,不怕惡心的話也可以叫我小雪或雪雪,我一向是對方敢叫我就敢應。」
「你的花名真的好粉紅。」陳海天也舉了舉紅茶杯。太粉紅了。
「那不是花名,我真的叫莊雪,」沒有事笑著搖搖頭,神色間頗是無奈,「我爸姓莊,我媽姓薛,薛、雪,音很近,加上我生在農歷大雪,我媽又希望我會念書,雪案螢窗,所以就叫莊雪了。」
「雪案螢窗,辛勤十載,淹通諸史,貫串百家。」陳海天幾乎是反射性的念出來,「張天師斷風花雪月。」粉紅到不行的風花雪月。他在心裡補上一句。一樣好粉紅。
「我一直猜你是念中文的。」莊雪用手包著紅茶杯取暖。
「沒,我念歷史。」陳海天微微搖了頭,「這種取名字的方式很特別。」
「我媽認為小孩是兩人一起生的,所以名字一人一半,我還有個妹妹,從母姓,叫薛嫥,嫥、莊,音很近,」莊雪用手指在桌上寫著嫥字,「莊雪,薛嫥,他們沒生第三個,因為單數不公平,生四個又太多。」
一男一女、父母恩愛未離婚的典型社會小家庭。陳海天心想,太完美了,反而比他這種單親獨生子更容易有人格偏差,這麼看來,其實莊雪比較像灰色。「我叫陳海天,朋友叫我小萬。」他把雨天舉起來,「它是雨天。」
「嗨,雨天。」莊雪和善的打招呼。雨天冷冷瞟了莊雪一眼,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神氣。
陳海天把雨天抱回懷裡,「雨天的性格很像雨天。」
「看的出來,不過海天跟雨天,」莊雪想了很短的時間,「海天一色,所以萬就是one吧?你取ID時,one被用走了,所以才叫noone?」
「對,」陳海天並不訝異莊雪能猜到,他知道這個人聰明而且反應快,只是不確定對方披了幾層羊皮,「那nothing怎麼來的?」
「那時電視在播天才雷普利,主角剛好說了一句『I am nothing』。」莊雪笑了笑,比起剛進店時,神色輕松自在許多,「不過我比較喜歡小說,跟電影切入的角度完全不一樣。」
陳海天點頭同意,拿起茶壺幫莊雪倒茶,「我也是,電影太悲哀了,雷普利只是想要幸福,所以我不覺得他有罪……」
玻璃門傳來鈴鐺聲,梁美莉拎著鍋燒面走進來,好奇的打量莊雪,看陳海天完全沒有介紹的意思,就自動把鍋燒面放進小廚房裡,然後走到陳海天旁一把搶走雨天,默不作聲走到後面的朋友專用沙發休息區看電視。
陳海天無言的揉揉太陽穴,他已經預先聽見梁美莉在知道沒有事出現後會發出的狂叫聲,「那……我的信箱容量無限是你開的?」
「呵呵,你發現了,我請武大郎開的,」莊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對面露疑惑的陳海天解釋,「我們以前算是好朋友,常混在一起,後來我搬回台中,就慢慢沒聯絡了,身邊的朋友都沒有玩彩虹夢,所以一直不知道復站的事,後來前幾天過年時,一時無聊,在網路上連來連去,竟然連到武大郎,他才告訴我。」
「六度分離。」陳海天前陣子才讀到這個理論,兩個陌生人只要通過六個人就能產生聯系,只要能知道那六個人是哪六個。
「對,不過我跟她只隔了三度,反正,我上站看到你的信,趁著今天來台北看書展,就來了。」莊雪對陳海天笑了笑,又拿起茶杯喝了幾口紅茶,像是在掩飾一些慌張,「推門進來時我超緊張,差點想直接裝作喝咖啡的路人。」
陳海天默默看著莊雪喝完茶,把杯子放下,才用看到珍奇異獸般的疑惑語氣說:「你跟網路上那個低俗的沒有事差好多。」
「那個是隱藏人格,屬於加值服務,要先儲點才看得到。」莊雪揚揚眉,首次露出比較符合那個人格的調侃表情。
喝完紅茶,陳海天改沖黑糖姜茶,窗外的行道樹在輕拂的寒風中搖晃,他們一口一口地喝著茶,閒話家常。聊著書展裡的人潮,最近看的書和電影,音樂,貓。對話內容完全符合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該有的分寸:聊了很多,卻避開所有的重點。
仿佛他們都默默同意回避那一塊,因為有些事不適合初次見面就談。
可是陳海天明白,和陌生人聊天的重點不是聊的內容,而是聊天時的節奏和韻律感,只要節奏相同,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談或頻率有出入,都能引起共鳴。像翻開一本抓住注意力的書,會想一口氣把它看完,即使眼睛疲勞也無法停止。因為書已經控制住一切。
偶爾有客人推門進來,帶進一些寒風,他起身招呼客人時,莊雪就安靜的看書展買來的書。梁美莉和雨天依然在後面看電視,小廚房裡的燒鍋面已經冰涼。
聊光所有不著邊際的話題後,他們開始聊天氣,天氣是最安全的防守線。莊雪說台北比台中冷,說台北的春天潮、濕、長霉,說台中下午四點時的涼爽空氣、傍晚六點降臨的夜色,還有想吃烤地瓜的心情。
莊雪那個時候變回從前那個說故事的沒有事,一字一句都說的陳海天心生向往。
「我只去過台中三次。」陳海天在心裡計算,一次是環島路過,逛了逢甲夜市和美術館,一次專程去美術館看展覽,一次被梁美莉拖去見網友順便吃喝玩樂。他在台北出生、長大、念書、工作,他始終不曾離開台北到其他地方,事實上,他去東京的次數比去台中多好幾倍。
「我住在縣市交界的地方,出門往右邊走五步就是台中市,有空過來玩,我帶你去吃大面羹。」莊雪說的很輕松,沒有半分遲疑。
陳海天感覺得到莊雪不是在說客套話或場面話,這個人真的會帶他去吃那個……什麼羹?
「那是什麼羹?」
「台中才有的羹,面條做的,一小碗,」莊雪大約比出碗的大小,繼續說:「我周末都有空,不過你的咖啡館應該不是休周末吧?」
「主要是休周二。」還有看不順眼的日期也會休,例如每個月七號跟二十三號。陳海天把這一句話吞回去,他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很任性,「你做什麼的?」
「賣臭豆腐的。」莊雪說完突然笑出來,像是說了有趣的笑話。
「哪一種臭豆腐?」聽到莊雪是賣吃的,陳海天突然精神大振,眼裡閃出光芒。
「油炸臭豆腐,外皮酥脆,內裡軟嫩,乃民間七大小吃之一……」莊雪用手指算了算,「鹽酥雞、鹵味、蚵仔面線、肉圓,嗯,之五好了,雖然之六的東山鴨頭可能會想咬我。」說完又笑了幾聲,衣服上的米老鼠跟著笑聲起伏。
「油炸臭豆腐?炸好配泡菜那種?是批來的還是自己做的?」有什麼獨門秘方嗎?可以教一下嗎?陳海天把這兩個問題留在嘴裡,初次見面就探別人的商業機密不太禮貌,但他腦裡轉過好幾個念頭,小吃和中菜一直是他的死穴,他可以閉著眼睛做出意大利面,卻始終做不好糖醋裡脊,連簡單的紅豆餅都被梁美莉嫌棄,要是能學會做臭豆腐……
「對,最簡單的那種臭豆腐,從我爺爺開始做到現在,五十多年,」莊雪看著陳海天,帶著笑容說,「做鹵水、泡豆腐、醃泡菜,全都自己來,只有豆腐是請人做的,很有趣的工作,雖然不像咖啡館這麼有氣質……」
「不對,不是這樣,」陳海天突然打斷莊雪的話,口氣十分嚴肅,「對我來說,咖啡跟甘蔗汁或青草汁一樣,是一種飲料,咖啡館就是個飲料店,氣質什麼的都只是那些人拿來妝點自己的……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人,」他看到莊雪點頭表示了解,才繼續說下去,「什麼氣質優雅風格品味,所有加在咖啡上的形容詞都只是無聊的笑話。」
陳海天講完,拿起姜茶喝了幾口,才說:「嗯,我好像太嚴肅了。」
「不會,因為你真的喜歡咖啡,就像我喜歡臭豆腐。」莊雪拿起茶壺在陳海天的杯子斟滿姜茶後,才再度用認真的語氣開口,「每次我說我在賣臭豆腐,大家的表情就很好笑,我想是因為在他們心中,臭豆腐的社會地位比較低,不像西餐廚師或蛋糕師傅之類,加上我看起來應該是老師或上班族,他們心中的期待和現實落差太大,又不能失禮的表現出來,最後臉部表情就擠壓的很奇怪。」
莊雪又悶聲笑了幾聲,「所以我每次說我在賣臭豆腐,就會期待看到對方臉上跨丟鬼的表情,然後自己忍不住先笑出來,不過你這種反應我是第一次遇到。」
「因為你賣吃的,我賣喝的,都是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人格分量遠終於社會分量。陳海天在這方面受母親影像很深,在他心中,莊雪、叔叔、米其林五星級廚師都一樣,都是煮菜的,而他是賣飲料的。
只要他們認真對待自己選擇的工作,就該受到同等份量的尊重。
「對,這樣說起來,我們算是同行,不過我沒拿過咖啡配臭豆腐,」莊雪放下茶壺,盯著茶杯,似乎在想像兩者搭配起來的味道,「嗯,感覺上很怪。」
「拿鐵或卡布可以把牛奶用豆漿代替,都是豆子做的,配起來也許會合,」陳海天快速在腦裡翻著各種風味的咖啡豆,「單品我不確定,要配看看有沒有適合的豆子,配好了再煮給你喝。」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好啊。」莊雪回答得很理所當然,「你有空來台中,我炸臭豆腐給你吃,還有大面羹,來之前記得先餓幾天肚子。」
事情好像就這麼約定了,沒有切確的日期,但這是一個約定,陳海天感覺得出來,莊雪是屬於很少對人承諾什麼,但會很鄭重其事地信守承諾的那種人。
他們把話題轉到安全度比天氣低兩級的食物上,直到店裡的客人准備離開,對話才停住。陳海天起身結賬時,莊雪也跟著站起來。
「我該走了,回到台中差不多十二點,不會太晚。」莊雪拿起外套搭在手上,陳海天這才注意到已經快十點了。
「能給我你的電話或郵箱嗎?」莊雪的聲調溫和,臉上帶著笑容,已經不再有剛進店裡時的害羞,「我沒用MSN,你有用的話我可以去申請個賬號。」
陳海天拿起一張店裡的名片,寫下手機號碼和郵箱,「我也沒用MSN,那東西登登登的……」
「很討厭。」
「對。」陳海天忍不住笑出來。在連絡無障礙的世界中,每個人努力讓別人找到,在他眼裡,這簡直是恐怖活動。
莊雪拿起便條紙寫上電話和一串網址,遞給陳海天,「我很少上網,這個站是我唯一的出沒地,可以來這找我,國外的網站,但台灣最近開始有人用。」
陳海天收下便條紙,兩人在店門前面含蓄地道別,刺骨的寒風吹進推開的門,莊雪的手插在口袋,身子有些抖。
「保持聯絡。」莊雪對陳海天說,陳海天笑著點頭說好,跟著莊雪走到室外,踩進二月的夜晚,莊雪把手從外套裡抽出來,向陳海天揮了揮,轉身往巷口走去。
陳海天看著莊雪的背影,心裡卻有種感覺,他們下次再見,將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