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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20章
  第二十章 進士及第

  坤寧宮中,玲瓏燈高掛,溫香滿室。

  張皇後紅裙曳地,粉面垂淚,哭得梨花帶雨。

  朱厚照坐立不安,滿臉苦色。實在忍不住,朝跟在身邊的谷大用使了個眼色:想想辦法,孤實在撐不住了。

  谷大勇縮縮脖子,很是沒膽。

  皇後娘娘哭起來,皇帝陛下都沒轍。奴婢能有什麼辦法?

  朱厚照氣得瞪眼,倒也消去幾分煩躁和無奈。

  自酉時正,張皇後就開始哭,斷斷續續哭了小半個時辰,就是不停。

  哭且不算,更痛斥戶部郎中李夢陽,話都不會重樣。

  「你說說,這姓李的和你舅舅有什麼仇?早年間沒讓你舅舅下獄,剛回朝,又上言,直說你舅舅招納無賴、霸占民田!這是要將你舅舅往死裡逼啊!」

  說到傷心處,張皇後哭得更厲害。

  「這姓李的哪裡是跟你舅舅過不去,分明是看張家,看本宮不順眼!」

  說著說著,話題就有些跑偏。

  很顯然,張氏兄弟被彈劾之事,引起了張皇後早年間的傷心事。

  「還說什麼‘後驕妒’!你父皇不納妃,和本宮有什麼干系!」

  「本宮到底是哪裡礙了他們的眼!」

  若之前的傷心只有五分,現下便已有了十分。

  張皇後性子有些嬌,對弘治帝卻是一心一意,摻不得半分假。弘治帝每次發病,她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同樣像是大病一場。

  帝後夫妻多年,鶼鰈情深。除了心軟護短,張皇後實無多大過錯。

  偏偏就是護短,成了帝後之間的一根刺,更成了張氏兄弟的庇護傘。在父母去世之後,兩人仗著張皇後心軟,愈發沒了管束,變得橫行霸道,張揚跋扈,引起眾怒。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朝臣彈劾這對兄弟,錦衣衛和東廠的證據都堆了厚厚一摞。只因張皇後之故,弘治帝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番含混過去。

  弘治七年,李夢陽上言彈劾壽寧侯,皇後連哭多日,弘治帝只能違心將其投入錦衣獄。雖經閣臣求情,最後無罪放出,仍閒置多年。

  天子顧念夫妻之情,張氏兄弟卻越來越過分,招納無賴、蓄養奴僕倒也罷了,竟是大咧咧的侵占民田,還是在京師重地!

  說句不好聽的,在京城行走,隨便咋下塊瓦片,都能砸中個五品官。說不准還同哪門勳貴功臣沾親帶故。

  仗著外戚身份,張氏兄弟簡直是肆無忌憚,明火執仗。

  弘治帝重病之後,兩人略有收斂,之前做下的惡事卻沒法一筆勾銷。

  朝中御史言官尚未來得及動作,被弘治帝重新啟用的李夢陽挺身而出,直言進諫,條陳張氏兄弟惡性難改,怙惡不悛,請朝廷嚴懲。

  條陳剛送入內閣,並未抄送宮中。

  奉弘治帝之命,朱厚照在內閣觀政,經閣臣之口,對兩個舅舅的行徑也頗為不喜。

  有弘治帝壓著,身為皇太子的朱厚照只是愛玩,並未被劉瑾等人徹底帶歪。缺點只在心太寬,遇事常常是左耳進右耳出,壓根不放在心上。

  張皇後哭了許久,見兒子只是繃著臉坐著,壓根不給回應,怒道:「照兒!」

  朱厚照嘴裡發苦,對舅舅很是不滿。但母後氣成這樣,著實不能再火上添油。

  「母後,此事自有父皇定奪。」

  「你父皇重病,壓根不見我!」張皇後又開始垂淚,「我心焦,卻是連他的面都見不著!」

  自稱「我」而不是「本宮」,張皇後已是心急如焚,有些失了方寸。

  張氏兄弟的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見不到天子的面,根本不知道天子的病況,如何能不心焦。

  秘聞天子開始服用丹藥,張皇後更是夜不能寐。

  「母後,」斟酌片刻,朱厚照小心道,「不是兒子疑心舅舅,只是李郎中的上言尚在內閣,並未抄送乾清宮。舅舅既不上朝,又是如何知道?」

  壽寧侯日間入宮,必是向張皇後告狀。張皇後護短,見不到弘治帝,回頭就把兒子叫來哭。

  呆坐小半個時辰,朱厚照無比煩躁,話裡終於露出幾分不滿。

  他總算明白,為何每次母後哭,父皇都是束手無策。

  話重不得輕不得,委實是難受。

  「你說什麼?」

  「母後,」朱厚照深吸一口氣,道,「兒子在內閣觀政一月,大小事情也知道不少。三位閣老的態度,想必母後也清楚。若是舅舅再進宮,母後勸著收斂些吧。」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你舅舅……」

  張皇後有心為兩個兄弟辯駁,卻發現,壓根無言辯。

  和弘治帝苦求,尚可撒嬌癡纏,和兒子哭能一樣嗎?

  「母後,的確是舅舅做得不對。」朱厚照繼續勸道,「殿試將要放榜,京城流言紛紛,連己未年的舞弊案都扯了出來。彈劾之事可大可小,舅舅不安心呆在府中,硬要跳出來,若被有心人利用,連母後也會被帶累。」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張皇後默然。

  「母後,舅舅只想著李郎中的上言,可曾想過母後?」

  「你是說?」

  「內閣沒有抄送的朝臣奏疏,舅舅知道得一清二楚。現下父皇不知,還可轉圜。若是父皇知曉,母後可曾想過後果?」

  「我……」

  張皇後神情微怔,壽寧侯的哭訴和朱厚照的話充斥腦海,顛來倒去,已不知如何是好。

  見狀,朱厚照暗暗松了口氣。

  李相公果真料事如神。

  不是李相公提點,當真不知該如何同母後應對。

  未料事有不巧,張皇後剛有松動之意,即有宮人稟報,文華殿中官馬永成求見太子,說有急事。

  「馬伴伴?」

  朱厚照微愣,什麼事這麼急,不能等他回文華殿再說,偏要尋到坤寧宮。

  張皇後亦是皺眉,但人既然來了,總要見見。

  「奴婢拜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

  彎腰走進暖閣,馬永成即刻跪倒,像是被人打折了骨頭。

  內廷規矩大,皇後可以隨便哭,宦官宮人卻是輕易不能掉眼淚。哪怕挨著板子,也不能大聲嚎。

  「馬伴伴,怎麼回事?」

  見到馬永成的樣子,朱厚照擰眉。

  「回殿下,方才司禮監來人,將劉瑾帶走了。」

  司禮監?

  「為何?」

  「回殿下,未說緣由。」回憶起當時情形,馬永成微微打顫,頗有兔死狐悲之感,「是劉輔帶人,二話不說,綁了就走。劉瑾要見太子,直接被堵嘴。奴婢想問明緣由,險些一並被綁。」

  朱厚照尚未出聲,張皇後已是怒急。

  這是什麼規矩?

  未通稟太子,直接闖文華殿拿人,可有將他們母子放在眼裡!

  說句不好聽的,打狗還要看主人!

  「錢蘭。」

  「奴婢在。」

  「你和這奴婢去司禮監,傳本宮的話,將劉瑾帶來坤寧宮。」

  「是!」

  錢蘭領命,馬永成不敢立刻就走,眼巴巴的瞅著朱厚照。見後者點頭,才忙不迭起身,跟著錢女官退出暖閣。

  「母後……」

  朱厚照張張嘴,不知該如何勸說張皇後。事出突然,沒有李東陽提點,哪怕知道不妥,也是無計可施。

  張皇後郁氣難消,司禮監正好成了出氣筒。

  不能拿李夢陽如何,還不能處置幾個奴婢?

  仔細想想就不難發現,司禮監敢直入文華殿,其中必有緣故,最大可能便是奉天子之命。奈何張皇後正在氣頭,便是想到也顧不得了。

  不出了這口氣,她連覺都睡不著。

  幾個奴婢,還能翻上天不成!

  司禮監暗室內,一燈如豆。

  劉瑾癱坐在地上,面色慘白。

  提督太監王岳和掌印太監戴義分坐上首,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宦官攏著袖子,上下掃著劉瑾,很是不懷好意。

  「可能讓他開口?」

  「您瞧好吧。」

  老宦官抽出手,應得爽快。

  劉瑾抖得更加厲害。

  除了天子下令廷杖,內廷處置犯錯的中官和宮人,向來不許見血。

  老宦官品階不高,卻是在司禮監暗房呆了半輩子。但凡落在他手裡,不死也要脫層皮。

  「劉瑾。」戴義冷聲道,「你可知嘴不嚴實是什麼罪?」

  「戴公公,奴婢冤枉!」

  「冤枉?」戴義仍是冷笑,「當日暖閣中,除了你和谷大用,伺候的只有寧公公和扶公公。天子說的話,隔天就傳遍京師,必是有人嘴不嚴實。」

  「谷大用是個棒槌,你可是機靈得很。」王岳半瞇著眼,燭光搖曳下,滿臉溝壑,難掩陰沉。

  劉瑾汗流浹背,嗓子發干,想要爭辯,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推到寧瑾和扶安身上?

  哪怕出了司禮監,也是死路一條!

  谷大用……對,谷大用!

  「不是奴婢,是姓谷的,谷大用!」

  劉瑾已是六神無主,為了活命,不惜拿別人墊背。

  趴伏在地上,劉瑾瑟瑟發抖,聲嘶力竭,眼中卻閃過狠毒。

  只要他能熬過這遭,只要能保住這條性命,他日必要手握實權,將王岳、戴義通通踩在腳底,抽筋扒皮!

  戴義正要再說,暗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一個中年宦官走了進來,在戴義耳邊低語兩聲。

  「坤寧宮?」

  聲音雖低,仍清楚傳入劉瑾耳中。

  太子就在坤寧宮!

  劉瑾瞬間升起希望,只要離開司禮監,自己的命就能保住!

  坤寧宮發話,王岳和戴義不能置若罔聞。

  兩人商量之後,一人前去稟報天子,另一人押著劉瑾去見皇後。

  見他們從暗室出來,陳寬心中便是一咯登,問道:「這是?」

  「皇後召見。」

  戴義苦笑,陳寬同覺嘴裡發苦。

  天家夫妻,相濡以沫多年。他們這些伺候的,再得用也是奴婢。天子向來敬重皇後,說不得就會改了主意,放過劉瑾。

  萬般無奈,卻也是無能為力。

  戴義帶著劉瑾去了坤寧宮,不久,劉瑾就跟著太子回了文華殿。雖被施以小懲,於性命卻是無礙,品階未被奪取,仍伺候在太子身邊。

  陳寬站在廊下,見到從乾清宮回來的王岳,有心詢問,卻見對方搖了搖頭。

  兩人同時長歎一聲,忽然覺得,夜風竟比冬日更涼。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這個禍害不除,終將成為大患!

  弘治十八年,農歷三月壬寅,劉瑾被下司禮監,當日即被放還。

  隔日,皇後入乾清宮,半個時辰後,內官急召太醫,宮內一片肅然。

  傍晚,龍體大安,皇後閉門坤寧宮,皇太子奉藥御前,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劉健、謝遷奉召覲見。

  掌燈時分,三名閣臣離宮,面上都是悵然。

  其後,天子罷朝兩日,至第三日方現身臨朝,群臣稍安。

  朝中之事,楊瓚自無從得知。唯一的感覺,近日裡巡城的官兵和衙役忽然增多,時而能見佩刀的錦衣衛從道上馳過。

  思及多種可能,仍無頭緒。只得暫且將疑問壓下,每日裡在房中練字,等著殿試放榜。

  弘治十八年農歷三月癸卯,傳臚大典。

  奉天門大開,三百零三名貢士均著玉色瀾衫,頭戴四方平定巾,入奉天殿聽宣。

  殿前,大漢將軍著明甲,金吾衛持長戟,錦衣衛佩腰刀,分立兩側。

  殿中,飛禽補服的文官在左,走獸補服的武官在右,肅然無聲。

  御階之上,弘治帝身著絳紗衣,赤色蔽膝,頭戴十二縫烏紗帽,手持一尺二寸玉圭,端坐龍椅。

  殿試金榜已由填榜官書就,待貢士進殿,行大禮之後,將懸於奉天殿前。

  金榜共有兩份,大者高懸,小者由中官奉在御前。

  三拜之後,弘治帝抬手,身著蟒服鸞帶的寧瑾上前半步,朗聲道:「天子敕,賜今科貢士謝丕進士及第,欽點狀元,賜朝服冠帶。」

  「賜今科貢士顧晢臣進士及第,欽點榜眼,賜寶鈔千貫。」

  謝丕和顧晢臣位列三鼎甲,並不出眾人預料。

  接下來的探花之位,有人猜是董王已,亦然有人猜是崔銑,無有定論。十四名讀卷官卻是表情如一,讓人猜不透半分。

  不料想,寧瑾略提高聲音,道出一個群臣都很耳生的名字。

  「賜今科貢士楊瓚進士及第,欽點探花,賜寶鈔千貫。」

  除了殿試讀卷官,群臣皆面現愕然。

  楊瓚?

  這是哪個?

  站在隊伍中的楊瓚亦是耳際嗡鳴,愣在當場。

  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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