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息
不知不覺間,半月過去。
楊瓚關門苦讀,白日聞雞起舞,夜間秉燭達旦。不至頭懸梁錐刺股,也有了拼命三郎的架勢。
功夫不負苦心人,如此勤學苦練,毛筆磨禿三支,策論總算小有所成,連寫出的字都好上許多。雖不及楊小舉人,卻也有了幾分風骨。李淳三人見過,都是連連點頭,發出贊歎之聲。
楊瓚不以為意,決心勤練台閣體。
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比誰都清楚。哪怕再穿十次,也達不到王聖、顏聖半分。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達不到那個層次,就別想著蹦高。
無規矩不成方圓。
與其耗費心思,畫虎不成,倒不如中規中矩,腳踏實地。
橫平豎直,字字分明,讓人看得舒心,於殿試大有裨益。
揮灑自如,寫一筆狂草,的確有個人風格。奈何閱卷官看得心煩,天子也未必欣賞,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打定主意,楊瓚勤練策論之時,愈發重視起字體規整。
予人刻板印象不打緊。
初涉官場,被人視做古板,總比機靈過頭要好。
書童楊土未曾讀書,跟在楊瓚身邊日久,倒也習得幾個字。每日整理楊瓚的手稿,經常念叨:「四郎的字愈發好了。」
楊瓚輕笑,道:「你才看過幾個人寫字,就知我寫得好?」
書童有些臉紅,仍是不服氣,道:「雖沒看過他人,但比先時確實好上許多。我嘴拙,說不出好在哪裡,四郎卻不能不信。」
「是嗎?」
「正是!」
楊瓚仍是笑,明擺著不信。
書童梗著脖子,捧著厚厚一疊手稿,實在不明白,都是做好的文章,為何四郎要燒掉。
「這些都不成文,燒掉吧。」
起初,楊瓚有心藏起手稿。
隨後想想,楊土整日跟在自己身邊,無論多小心,也總有疏忽的時候。況且,家書已經送出,再做防范,不過多此一舉。干脆放開手,將練字的紙交給楊土,讓他燒掉。
楊土向來謹慎,口風也緊,看到楊瓚的手稿,沒有多說半句。
見此,楊瓚松了口氣。
忠心也好,其他也罷。過了楊土這關,其他都好說。
這日,楊瓚仍在苦練策論,客棧中突起一陣喧嘩。
筆鋒微頓,墨跡落在紙上,楊瓚微微皺眉,道:「你且去看看。」
「我這就去。」
楊土答應一聲,將半塊酥餅一口塞進嘴裡,鼓著兩邊腮幫子推開門,登登登下了木梯。
不過半晌,房門重又推開,楊土走進來,道:「四郎,是貢院遣人來告,殿試推遲五日,改到下月庚子。」
改期?
楊瓚停筆,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可說是因為什麼?」
「沒有。」楊土搖頭,「只說推遲,沒說因由。不過……」
「不過什麼?」
楊土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我聽在客棧用飯的腳夫念叨,說他有侄子給工部侍郎家送菜,聽廚下說,天子罷了午朝,又罷了早朝,他家老爺有五六日沒出府門了。」
書童說得眉飛色舞,全當八卦。
楊瓚卻是聽得心驚。
殿試日期推遲,於他而言並非壞事。比起同榜貢士,他做策論的水平只能算下等。經過數日苦練,勉強可擠入中等。
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能多出五日,勉強也能多出幾分把握。
但天子不朝?
放下布巾,楊瓚捏了捏額角。早知道,他應該多翻翻明朝歷史。
弘治帝,貌似是個短命的皇帝?
實在是萬貴妃和弘治帝的親爹太有名,就算對明朝歷史不熟悉,都能聽到幾耳朵。
弘治十八年……
示意楊土不必再說,楊瓚坐到椅上,單手撐著下巴,指尖無意識劃過鎮紙,慢慢陷入了沉思。
客棧中,李淳程文王忠得到消息,和楊瓚的反應大不相同。
楊瓚是心驚中帶著慶幸,三人卻都有些郁悶,安不下心來。但事已至此,總不能跑到貢院前靜坐反對吧?
有家人在朝為官的貢士,多少曉得內情,比他人更添一分擔憂。
殿試推遲不怕,怕的是根本無法舉行!
以弘治帝的勤政,連續數日不上朝,政令多出內閣,簡直匪夷所思。唯一的答案,就是天子「偶染微恙」不實,小病實是大病,鬧不好,龍椅上會換個新帝!
知情者多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相比之下,無知淡定倒成了優勢。
京城內小道消息頻傳,乾清宮中,弘治帝卻不像猜測中的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起都起不來。
雖多日未露面,但經過太醫院群策群力,精心調養,精神的確好了不少。難言是藥方的功效,還是丹藥的作用。總之,每日裡,弘治帝總能余出一兩個時辰教導太子。
「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肆意而為。」
「治國之道,不在事事親為,而在御人。」
「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親賢臣遠小人固然不錯,然朝中多君子,亦不能少了小人。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君子剛正,小人詭詐,如何用,需得由爾把握。」
「朝臣言,廠衛乃天子鷹犬。此言不假。」弘治帝頓了頓,加重聲音,「然鷹的爪上有環,犬的頸上有繩,其不過看門捕盜之用,生殺皆握於爾手。」
弘治帝諄諄教誨,恨不能將畢生所得全部灌輸給太子。
朱厚照聽得認真,但能真正聽進去多少,唯有他自己知曉。
京城之外,送信的快腳已抵達涿鹿縣。打聽著尋到楊家,見到門上掛著白幡,族人個個帶孝,不由得吃了一驚。
尋上一個系著麻帶的中年漢子,先行禮,再開口問道:「此處可是涿鹿縣楊家,甲子科舉人楊瓚楊老爺家宅?」
「正是。」漢子帶著幾分戒備,問道,「你是何人?」
快腳長出一口氣,臉上帶出幾分喜色,忽見漢子腰間麻帶,忙又收了回去,正色道:「我從京中來,帶有楊老爺的家信。」
「四郎的信?」
「楊老爺高中今科春闈第五十九名,不日將要殿試面君。跟著楊老爺的書童交代,這封信必送到楊宅,交到楊翁手中。」
「四郎考中了?!」
漢子愣住,臉頰抖動,繼而現出狂喜,一把抓住快腳,道:「隨我來!」
拍開木門,漢子高聲道:「三叔,四郎中了,中了!」
說話間,屋內奔出一跛腳男子,同樣麻衣在身,臉上亦帶著狂喜。
「中了?真中了?」
「中了!還有四郎的書信!」
漢子抓著快腳,道:「三叔這裡我顧著,你快讓娃兒給族長送個信!」
「哎,對,送信!得快送信!」
快腳一路被拽著,根本來不及張口。
待進到屋內,撲鼻一股苦澀的藥味。
一位年不及五旬,卻滿頭白發的男子被攙著走來。其身上披著布袍,肩背裹著繃帶,隱隱滲出血色。
見到快腳,男子面帶激動,問道:「可是我家四郎的家信?」
得知男子身份,快腳忙行禮,道:「楊翁在上,正是楊老爺的書信!」
論理,楊父乃是不惑之年,稱不上「翁」。但楊瓚已是貢士,殿試過後,再不濟也是三甲同進士,官身有望。
快腳不至下九流,身份也是不高,見到楊瓚家人,自要恭敬十分。
「好、好啊……」
楊父接過書信,不待細看,已是滾出熱淚,語不成聲。
快腳之後,閆大郎亦抵達家中。
此番未能得中,又在閆璟處落了不是,險些釀成大禍,閆大郎很有幾分郁郁。見到父親母親,只是草草行禮,借口行路疲憊,早早回房歇息。
後宅中,一個小丫環急匆匆行過,穿過一座跨院,尋到嬌客暫居處,同看門的丫環耳語幾句,得了幾個銅錢,歡喜離去。
關上門,丫環行到內室,臨窗正坐著一名藍衣少女,豆蔻之年,臉龐還有幾分稚氣,眼尾微微上挑,自有一股難言的嫵媚。
「紅姐兒,大郎回來了!」
聽到此言,少女頭也不抬,仍一心瞄著花樣子。
丫環瞧了瞧,又道:「紅姐兒不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
「大郎未中,楊家的四郎卻是中了,姐兒此時去,也好安慰……」
少女忽然抬起頭,眸中凝出一抹冷色。
「我奉父母之命暫居於此,為的是什麼,你也清楚。舅母的心思實不可取,你也別眼皮子太淺。」
丫環張張嘴,卻不敢再勸。
「我視你為第一得用的人,才告訴你這些。」少女掃一眼窗外,柔聲道,「劉氏祖上乃是功臣,雖逢難沒落,我父亦在縣衙得用。不是閆家在京中有門路,我何必來同這等庸人虛與委蛇。」
丫環訥訥不出聲,更不敢提醒,紅姐兒口中的庸人可是她的親舅和舅母。
似是有許多話壓在心中,不吐不快,少女繼續言道:「閆家同楊家之事,我也知曉幾分。可笑舅舅做事拖沓,虎頭蛇尾。要麼就不做,也好扯開關系。要麼就該做絕,現在這樣算怎麼回事?」
少女冷笑,花費銀錢上下打點,卻是不能成事。
只累死十六個楊氏族人有何用?想要壓下楊家四郎,只需送他親爹上路,諸事可成。
父死必當服喪,苦候三年,何種手段用不得?
即便消息延滯,讓他得中殿試,一個「服喪趕考」,不孝的罪名壓下去,還想做官?功名都會革掉!
留在閆家這些時日,少女事事看在眼中,只覺這一家都是爛泥扶不上牆,不堪大用。舅母那點心思更是可笑至極。
「你且牢記,我姓劉。也需明白,我的出身不在此地,當在京中!」頓了頓,少女繼續道,「不過,大表哥回來,總要去看上一看。」
少女神情忽轉,笑容綻放,艷色更盛。
丫環垂首,臉色煞白,再不敢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