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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6章
  第六章 人禍

  堂上所坐之人,乃是錦衣衛指揮使牟斌。

  因其為人剛正不阿,處事公斷,少動刑獄,得太監懷恩推舉,由千戶升任錦衣衛僉事。後得弘治帝賞識,更躍升為錦衣衛指揮使。

  在其執掌北鎮撫司期間,屈打成招少有發生,冤假錯案更是寥寥無幾。

  早年間,他曾頂著外戚的壓力,為時任戶部郎中的李夢陽洗冤,得文臣贊譽。由此,身為天子鷹犬,口碑竟是難得的「清明」。

  此番奉天子之命,遣緹騎隨巡按御史往北,查寧夏守備疏懶防御、賊來怯站之事。不想事情未了,竟還引出另一段公案。

  牟斌臉頰緊繃,眉間擰出一個川字,火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錦衣上的走獸亦有幾分猙獰。

  「顧卿。」

  「是。」

  「你所言之事,巡查御史可知?」

  「回指揮使,當地守將與鎮守太監沆瀣一氣,羅織黨羽,欺上瞞下。屬下不敢大意,只將上報之人帶入京城,以嗣問詢。」

  錦衣衛查探情報,自有明暗兩種渠道。

  得知此事,他並未告知同行御史。

  一則時間緊迫,二來,當地都御使並未具情上奏,他實不敢冒險。萬一御史台有所牽連,洩露消息,恐事請難為。

  稟報時,顧卿立在堂下,微抬起頭,身姿挺拔,聲音略顯低沉,卻不似其人一般冰冷。

  牟斌沒有馬上做出決斷,帶著薄繭的手指敲在桌上,一下接著一下。

  堂下校尉屏息凝氣,動也不敢動。

  指揮使正直不假,然正因其處事公斷、不假私情,才更令下屬敬畏。

  牟斌執掌南北鎮撫司期間,積威之深遠超前任。

  縱是奉命監督錦衣衛的東廠,也不敢輕易和他叫板。至於東廠廠公,基本和擺設沒兩樣。稍有越界,無需錦衣衛上報,弘治帝身邊的大伴第一時間就會收拾了他。

  火光搖動,不時傳出辟啪聲響。

  沉默持續良久,牟斌終於開口問道:「人現在在哪裡?」

  「安置在南鎮撫司。」

  「南鎮撫司?」

  「是。」顧卿抱拳,唇角微勾,「此事牽涉州府上下,鎮守太監、邊軍守將均不得免。在事情查明之前,唯有南鎮撫司尚能留他。」

  事涉邊境文武和鎮守太監,甭管刑部大理寺,進去了都甭想再囫圇個出來,百分百會死無對證。

  政治再清明,千年的官宦體系也無法輕易打破。

  即便在弘治朝,上下牽連,互通訊息,乃至官官相護,仍時時存在。只不過是由台面搬到台下,閣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鬧出亂子少有深究。

  人情世故,總有不得已。

  拔起蘿卜帶出泥,常在河邊走,誰又能真正的袍角不濕,鞋襪干淨。

  此番韃子叩邊,寧夏、宣府先後被掠,靈州被圍,至今未解。其後,韃子更繞過居庸關,直入遼東清河等堡,定遼後衛指揮僉事不設防備,任韃子來去自如,人丁牛馬均被擄走。

  消息上報朝廷,天子氣得摔了奏章,內閣兵部俱被問責。連續數日,早朝午朝都是烏雲壓頂,雷聲轟鳴。自擒殺萬妃黨羽,再未見今上如此震怒。

  這且不算,顧卿竟回報,邊境文武借朝廷之令濫發民役,累死百人,貪墨官銀!

  知曉顧卿確握有人證實據,牟斌面色陰沉,手指忽然停住,牢牢握入掌心。

  「你將所言之事再詳述一遍。」話音微頓,令校尉喚來北鎮撫司經歷,道,「逐字逐句記錄,一句不許錯,本官要親自上奏天子!」

  「指揮使,此事關系最重大,牽連太廣,還請三思。」

  掌管南鎮撫司的指揮僉事顧不得以下犯上,出言阻攔。

  「指揮使,茲事體大,三思啊!」

  「三思?」牟斌抬手打斷他的話,冷笑道,「再大能大得過邊備?大得過邊軍百姓冤情?大得過邊境安穩,大得過江山社稷?!」

  「指揮使言重,豈會……」

  「豈不會?」

  牟斌再次冷笑,指著左側一張單椅,道:「你且坐下,一起聽著。此事自有本官,是福是禍,本官一力承擔!」

  指揮僉事哪裡敢坐,忙抱拳躬身,退到一旁,縱是額頭有汗也不敢擦。

  從始至終,顧卿未受半分影響。

  與京衛不同,顧卿出身邊軍,祖上曾為靖難功臣。後因土木堡之變獲罪,全族謫戍居庸關。

  顧家男子皆從兵卒起身,屢立戰功卻不得升遷。至代宗、英宗先後駕崩,憲宗和今上赦免不少成了「替罪羊」的勳貴武將,顧家總算撥開雲霧重見天日,更因先祖之功被賜還家宅,重贈爵位。

  顧父因傷致仕,顧家兩子皆是英才。

  長子顧鼎入金吾衛,當值殿前,至今已為僉事。次子顧卿入錦衣衛,現為千戶。不出意外,以其之能,必升至指揮僉事。他日行指揮使之責,執掌南北鎮撫司兩印,也不是不可能。

  自永樂朝之後,錦衣衛指揮使多出身勳貴。如牟斌這樣的草根,實是少之又少。

  身份能力人情,顧卿已占其二。余下只待日後表現。

  牟斌決心已下,不容更改。

  顧卿立在堂中,目不斜視,擲地有聲。

  「先時朝廷有命,准真定、保定二府協助順天府發役夫兩千名。宣府、大同發役夫兩千五百名,以築邊堡營防。役夫每月給銀一兩四錢,另發米糧。」

  見牟斌點頭,經歷運筆如飛。

  「工部移文,以民便為是。役夫不足,增發四地丁徭,代明年之役。再不足,雇四地民夫。戶部發四地銀兩,照數雇夫應用。」

  「行文言,不許私墨銀兩,凌虐夫役,致其逃竄。違者定當重罪!」

  顧卿話鋒突然一轉,道:「然屬下奉命往北,遇有邊民告發,宣府守將聯合鎮守太監貪墨銀糧,虐使役夫。僅一月不到,便致死傷百余,險釀民禍。事發之後,不妥善安排,反欺上瞞下,勾通府衙,不報朝廷。」

  聽到這裡,牟斌雙拳緊握,眼放凶光,幾欲噬人。

  先時開口阻攔的指揮僉事臉色發青,雙股戰戰,恨不能時間倒轉。

  「經查,涿鹿楊氏、懷來張氏、延慶許氏是為正役,族內老少均有死傷。又有涿鹿閆氏、興和呂氏本為正役,然有族人在朝為官,上下行銀打點,逃脫丁徭。甚者助紂為虐,仗勢橫行,強壓鄉裡,使得邊民走告無門。」

  尾音落下,滿堂寂靜。除了經歷仍在揮筆不輟,自指揮至僉事,由校尉到力士,無一人出聲。

  人禍如斯,駭人聽聞!

  不到一月,區區一府便有百余死傷,四地合計又有多少?

  縱韃子犯邊,死傷也不會這般大!

  在弘治朝,這簡直無法想象!

  經歷停筆,牟斌親自蓋上官印。

  堂上仍無人出聲,指揮僉事已面無人色,被牟斌掃上一眼,險些坐到地上。

  三更已過,四更將屆。

  北鎮撫司內燈火通明,從指揮使以下均是一夜未眠,睜眼到天亮。

  福來樓中,楊瓚一夜無夢,半點不知涿鹿縣發生之事。更不曉得閆家再使鬼蜮,害楊家上下十六條性命。

  兩家的仇怨再不可解,終其一生,不死不休。

  天明時分,書童伺候過楊瓚洗漱,顧不上用飯,懷揣楊瓚寫好的書信,便要往客棧外尋快腳行商。

  「小哥要尋快腳?」

  伙計見書童心急,忙道:「小的族叔便是城內快腳,有官衙備名,冒不得假。如今正要同幾名行商一起往北。如小哥信得過,小的可代為安排。」

  書童大喜,見過伙計族叔,又有掌櫃做保,當即取出銀錢書信,道明詳細地址。

  「保安州涿鹿縣楊氏,略打聽一下便知。我家四郎是甲子科舉人,縣內無人不曉。」

  來人應諾,帶著書信離開。

  書童辦好此事,方記得肚餓,連吃三個饅頭才得半飽。喝了一大碗面湯,擦擦嘴,總算心滿意足。

  客房內,楊瓚如先時所言,開始閉門苦讀。

  殿試不考八股,只問策論。

  究其內容,多為議論政治時局,獻計獻策的文章。做好了,自可大放光彩,得天子青眼。做不好,今生官途再無指望。

  「幸虧不是八股。」

  翻出楊小舉人之前的文章,楊瓚一一細讀。

  此番殿試,只望安全過關,一鳴驚人之舉實不宜做,也不能想。

  李淳、程文等見楊瓚用功,贊歎之余,不由生出幾分慚愧。當即安下心來,回房執起筆墨,專心為殿試做准備。

  未中榜的舉子陸續離開,中榜的則開始苦讀。客棧中的店家伙計萬分小心,行走說話都不敢大聲。

  殊不知,殿試未至,寒風已起。

  弘治十八年的朝堂,注定要掀起一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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