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爭執
「輕啟邊釁,實非善舉,動輒勞民傷財。勝則罷,敗則損兵折將,致邊民流離,邊疆不得寧日。」
「不戰先言敗,膽氣何在?」
「爾之膽氣,實為匹夫之勇!邊民退入邊堡牆垣,焚燒枯草,自可堅壁清野。邊軍以逸待勞,設下陷阱,伺邊寇來犯,引其入狹道,分而擊之,不能大勝,也可滅其氣焰!此方為長久之策!」
「邊民後撤,開墾的田畝便要荒廢,邊軍躲入土堡,無異助漲韃子氣焰,弱我軍心國威!」
「無知!」
「國賊!」
爭執聲越來越大,隱隱帶上了火氣。
楊瓚聽得皺眉。
很顯然,認為當撤民讓地,燒枯草為隔帶的不只嚴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種觀點。
王忠等人據理力爭,更舉出永樂朝太宗皇帝飲馬草原,驅逐瓦剌韃靼的實例,仍是無法徹底駁倒對方。
連年天災,韃靼屢次犯境,燒殺搶掠,邊境連連告急。
羈縻衛所名存實廢,邊軍兵額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討糧討餉。戶部找上內閣,三位相公胡子頭發一把抓,連洪武年間的開中法都搬了出來。
可就算恢復商屯,仍是治標不治本。
糧餉實額發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余下的,仍要被衛所官軍吃空餉。
足額一千五百人的衛所,實際只有七八百人。面對占優勢兵力,機動性相當強的韃靼騎兵,勝面實在不大。
洪武年間,徐達常遇春能領兵馳騁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貴族滿世界逃命。
永樂年間,瓦剌韃靼見到紅色鴛鴦戰襖,聽到明軍的號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軍騎兵能揮舞著狼牙棒在馬背馳騁,和韃靼瓦剌騎兵對捍而不落下風。如朱權等藩王更能光著膀子沖鋒陷陣,砍瓜切菜般殺個痛快。
換成現在,別說上馬揮棒,能不能掄動都是個問題。
試問,餓著肚子怎麼打仗?
楊小舉人出身宣府,對邊軍的戰斗力相當有發言權。
不客氣點講,能打的著實能打。不能打的,三個捏在一起,遇上韃靼照樣歇菜。
能擊退韃靼的衛所,多以募軍為主力。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延續百年的衛所制度,已經開始馳廢。
邊民後撤,聽起來可行。但長此以往,於國於民都是大患,實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性貪婪,割肉飼狼不會換得感謝,只會被視為軟弱,令其更加貪婪,欲壑難平。
然以眼下情況,主戰者是一心為國,主張撤邊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賣國。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黃河水患,下令征調民夫的脫脫,絕對是王朝鐵桿,仍是好心辦壞事,揮筆斬斷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國祚。
楊瓚入選弘文館,為皇太子講學,身份過於敏感。縱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開房門,當面和眾人爭辯。
又聽了一會,楊瓚無聲歎息。
翻來覆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既不能參與其中,聽著也是鬧心。
轉身行過拐角,徑直走向左側第二間值房。
聽到敲門聲,一身青色官袍的謝丕從房中走出,見是楊瓚,頗有些驚訝。
「季珪為何在此?」
「謝兄。」楊瓚拱手行禮,道,「太子殿下已回文華殿,小弟特來尋謝兄。」
謝丕側身,請楊瓚入內。
見桌上高堆一摞卷冊,另有抄錄到一半的書卷,楊瓚有些不好意思。
「小弟打擾謝兄了。」
謝丕搖搖頭,待書吏送上溫茶,望一眼窗外,微微歎息。
「縱是季珪不在,我也是無心抄錄。季珪尋來,正好說話。」
楊瓚入值弘文館,未時前都不在翰林院。
謝丕卻是早早坐在值房,聽著這群庶吉士吵來吵去,吵個沒完沒了,頭大如斗。
「從早上就開始吵。」謝丕坐到楊瓚對面,難得出口抱怨,「朝中諸公都無法下決議之事,吵得出正道來嗎?」
「對此事,謝相公可有想法?」
謝丕止住楊瓚的話,站起身,見窗外並無書吏行過,方道:「家父亦是難以決斷。前些時日,巡撫都御史楊一清上奏,請朝廷重設狹西靈武監之武安苑,啟用牧軍。同時彈劾了不下三名邊將,朝中吵得更厲害。」
楊瓚沉默。
牧軍之事他不了解,對邊將的處置絕不會輕。
「內閣現下也不好決斷。開中法尚未重啟,靈州之圍雖解,韃靼仍未退回草原,怕是到六月都不會消停。」
謝丕一邊說,一邊留意著值房外的動靜。聞吵嚷聲漸小,同楊瓚相視一笑,大概是劉學士出面了。
侍讀侍講品階不夠,張學士在文華殿,能壓住這群庶吉士的只有劉機。
「入六部觀政多日,下月將要授官,如此吵嚷,實是不成體統。」
事實證明,謝丕還是將同年們想得太過「君子」。
劉機之所以出面,全因書吏來報,三十名庶吉士分作兩派,爭執不出結果,干脆動起手來。筆墨紙硯齊飛不說,如王忠般悍勇,掄拳頭不過癮,圓凳都舉了起來。
「鬧得不成樣子,您老還是去看看吧!」
這般英勇無畏的庶吉士,實在是少見,必是六科給事中的最佳人選。
楊瓚和謝丕未見其景,自然不曉得傷的都是誰,更不知道嚴嵩被王忠重點關照,兩眼烏青,額頭蹭下一層油皮,最後被抬出值房。
兩人對坐飲茶,繼續談論北疆之事。
「依賢弟之見,戰如何,撤民又如何?」
斟酌片刻,楊瓚道:「若要戰,必要做好萬全准備。然北疆缺糧,馬苑荒廢,韃靼強悍,勝負委實難料。」
謝丕微微皺眉。
「韃靼貪婪,若行焚草鑄牆之策,必為其所趁,更將侵邊擾民,得寸進尺。」
「謝兄。」楊瓚道,「瓚之意並非撤民。」
「哦?」謝丕面露不解。
「於戰事,瓚不敢輕言,然有一比,謝兄尚可一聽。」
「何比?」
「瓚祖籍宣府,世居涿鹿。自天順成化至今,族人凡有余力,必要增置祭田,翻修祠堂。」頓了頓,楊瓚繼續道,「自幼,瓚便聽父輩教導,祭田乃祖業,後代子孫萬不可捨。」
話至此,謝丕終於了悟。
「一家之地尚不可捨,一國之地又豈能輕棄?」
「瓚知朝中諸公皆一心為國,然太祖高皇帝開國,驅北元於塞外,復我華夏地,重開大宋天。太宗皇帝遷都於北,言天子為國守門,何等壯懷豪情。」
「楊賢弟……」
「瓚不才,不敢言為國殺敵,卻知一個道理,北疆之地荒蕪,不生麥粟,然一草一木,一土一地,皆我大明先烈之業,豈可輕言棄之?」
一番話並不慷慨激昂,語調也未升高半分,謝丕仍是覺得氣血上湧,澎湃之情洶湧於胸。
「戰事如何,瓚不敢輕言。於邊民屯田,輸送糧秣倒有幾分見解。雖才蔽識淺,道出來,謝兄當可一哂。」
話說完,楊瓚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庶吉士的爭執,他不能參與。這番話堵在心裡,卻是不吐不快。
許久,值房內都沒有聲音。
謝丕忽然端起茶盞,沒有忙著飲,平舉至面前,正色道:「我敬賢弟。」
楊瓚微一挑眉,同端起茶盞,口中則道:「小弟盞中已空。」
好不好,先滿杯再言其他?
反正茶水乃翰林院所出,無限量供應,謝兄何必小氣。
謝丕繃著表情,只嘴角一個勁的抽啊抽。
兩息之後,終於沒忍住,砰的一聲放下杯盞,當面破功。
「好你個楊季珪!」
謝修撰怒而拍案,眼中卻染上幾分笑意。
書吏捧著卷冊行過,奇怪的轉過頭,今兒是什麼日子?庶吉士打群架,謝狀元都沾上了火氣?
文華殿中,朱厚照苦苦捱過兩個時辰,總算送走張學士。
推開紙筆,毫無形象的趴在桌上,頓覺慢腦袋都是之乎者也,煩躁得想要大喊幾聲。
張永小心的瞅了兩眼,吩咐宮人送上點心,親自沏來香茶,巴望著太子殿下能消消火氣。
好不容易哄得朱厚照眉眼舒展,卻發現谷大用和劉瑾都不見蹤影。
「那兩個去哪了?」
朝高鳳使了個眼色,張永退出殿外,找來一個小黃門,問道:「可見著了劉瑾和谷大用。」
小黃門不敢隱瞞,忙道:「回張公公的話,劉公公一刻前出了文華殿,谷公公得信,也跟了上去。」
「你可知往哪去了?」
「奴婢打眼瞧著,像是坤寧宮裡的錢女官來尋,劉公公才走的。谷公公跟在後邊,劉公公似不知曉。」
坤寧宮?
錢女官……錢蘭?
張永雙眼微瞇,也不說什麼,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荷包,裡面裝的不是金銀,而是五六塊糖糕。
「拿去和你兄弟分了吧,往後機靈著點,有風吹草動立刻報與咱家。」
「謝張公公!」
小黃門捧過荷包,歡天喜地的去了。
淨身入宮不到兩年,能在文華殿掃地都是燒了高香。
張永給他銀角子,轉眼就會被其他中官搶去,說不得還要留傷。不如這些糖糕,無需擔心被搶,還能給自己和兄弟甜甜嘴。
又站了一會,張永細思小黃門方才的話,嘿嘿一笑。
坤寧宮,錢蘭,劉瑾,谷大用。
嘿!
看來,姓谷的也恨上了姓劉的。
上次司禮監沒能收拾了劉瑾,反讓他靠上了坤寧宮。八成是王公公的主意,透出劉瑾攀咬谷大用的話,不愁對方不恨他。
皇後娘娘被天子下令閉門,見不著聖顏,這是想著法往太子身邊使力氣?
張永袖著手,折身返回殿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皇後久得帝寵,獨掌鳳印,親子又為皇太子,行事愈發張揚,沒了顧忌。
現今看來,天子也不是事事能容。
再者,皇後娘娘是不是忘了,宮裡還有位吳太妃?
那位可是英宗欽點的憲宗皇後,出身將門,性格剛烈。敢打萬妃廷杖,更在冷宮中保全天子性命,最終熬死了先帝和萬妃,雖無實封,仍安享「太後」尊榮。
越想越覺得劉瑾在自尋死路,張永一溜小跑著去見朱厚照,打算再添把柴。他和劉瑾有宿怨,就算不能一下將他按死,讓他失了太子的寵信也是好事。
彼時,劉瑾正跪在坤寧宮裡,小心回話。被問到太子講學的事,難免添油加醋,說了楊瓚幾句壞話。
楊瓚不喜劉瑾,劉瑾也不喜楊瓚。
直覺告訴劉瑾,不盡快想法扳倒楊瓚,倒霉的九成會是自己。畢竟,太子手邊的閒書,可都是他通過焦侍郎倒騰進宮的。
「那個楊編修竟如此大膽?」
「回娘娘,不僅如此,奴婢還聽說……」
「聽說什麼?」
「那楊瓚頗得李相公賞識,對李郎中也頗為推崇。」
又是姓李的!
聽到劉瑾讒言,張皇後頓時怒上心頭。
「你回去傳本宮之言,告訴太子,那姓楊的不是好人,休要輕信!」
「奴婢遵命。」
劉瑾磕頭,心中卻在嘀咕,皇後娘娘當真是獨寵久了,做事不過腦子。暗中叫他來,卻要明著給太子傳話,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
谷大用候在坤寧宮外,眼見著劉瑾進去,足有三刻沒出來,不由得暗暗冷笑。
好你個劉瑾,咱家倒要看看,你怎麼死法!
又過小半刻,劉瑾從坤寧宮裡出來。谷大用忙隱藏身形,狠狠盯了他一眼,尋另一條路返回文華殿。
張永和谷大用一起發力,朱厚照摔了茶盞,劉瑾被踹了窩心腳,直接在殿前跪著,不許起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滿臉陰沉。
皇後是他親娘,可親娘也不能這麼干!
有事尋他,他還會不去?背地裡尋他身邊的太監,當他是什麼?!
朱厚照生在皇家,兄弟早殤,弘治帝不會教他防備兄弟,卻不會漏下分封在各地的藩王。
宮廷的隱私,後宮的詭計,成化年間的風雨,朱厚照也曉得一些。皇後的舉動,哪怕是為他「好」,也是犯了忌諱。
朱厚照坐著生悶氣,抄手又丟出一只茶盞。
劉瑾趴跪在地,瑟瑟發抖,不敢出聲。
乾清宮內,弘治帝得寧瑾回報,臉上沒有怒色,只有無盡的疲憊。
「寧老伴,朕是不是做錯了?」
「陛下……」
「朕總想著,朕年輕時苦,她陪著朕一起苦,整日裡擔驚受怕,還要笑著寬朕的心。」
回憶起往日,弘治帝愈發感到疲憊。
「朕念著她的好,每每心軟,放過……可她這是要做什麼?真要逼著朕不顧夫妻情分?」
「陛下,娘娘許是擔心太子殿下。」
「擔心?是啊,擔心。」
弘治帝低暔兩聲,閉上雙眼。
「喚扶老伴來,去坤寧宮傳朕口諭,皇後有恙,閉宮。錢蘭那奴婢,直接杖斃。」
「奴婢遵命。」
「鳳印暫收回印綬監,內廷交由司禮監,內宮暫請吳太妃掌管。」
「是。」
口諭只言皇後有恙閉宮,請吳太妃掌管內宮,卻沒有道明時日……
寧瑾垂著頭,愈發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