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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復設弘文館

  酉時中,宴上已是酒過三巡。

  鼓樂聲中,眾人推杯換盞,吟詩唱詞聲不絕。但皇太子在前,閣老在側,眾人多少懂得自制,美酒再好,也不敢放量暢飲,大醉當場。

  再沒心眼也知道,不能在一國儲君面前酒醉失態。

  縱然皇太子不在意,落到閣老和六部尚書眼中,也會留下恃才狂放,好杯中物的印象。對立志朝堂的進士而言,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整場宴會,盡興的大概只有朱厚照。

  為文氣熏陶,太子殿下興致高漲,詩興大發,當場做了一首五言絕句。至於通與不通……觀三位閣老的表情便可知端的。

  思及曾為太子講學,三人都有以袖掩面的沖動。

  六部官員的心思也不在宴飲之上,觀人選才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

  在此事上,有人稱心如意,也有人失之交臂。

  前者如李閣老,三言兩語將楊瓚拐到戶部,還讓韓文欠下人情。後者如劉閣老,慢了一步,坐失良機,只能干瞪眼,絲毫沒有辦法。

  謝閣老則是超然物外,自斟自飲,壓根不理兩人爭執,一派高士風范。偶爾同謝丕、顧晢臣吟兩句古詞,品評一番在場進士的新詩,很是悠然自得。

  李閣老親自出馬,自然不會失手。韓文心情大暢,連浮兩大白,臉上笑容愈發和善。

  同席進士心中打鼓,萬分不明白,韓尚書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覺得自己剛做的詩不錯,表以慶賀?

  兵部尚書劉大夏對楊瓚並無多大關注,只覺得二甲中幾人的文章頗有見地,待朝考過後,若能取中庶吉士,必要擇來部中聽政。

  謝丕和顧晢臣談到暢快處,見楊瓚未做一首詩,更少有出言,不由道:「楊賢弟,逢此盛事,何不同我等一並賦詩題詞?」

  楊瓚抬起頭,坦然道:「謝兄見諒,小弟實不善做詩。」

  「賢弟莫要過謙。」

  「非是過謙。」楊瓚道,「小弟非玲瓏之人,幼學四書經義,讀孔孟之道,心力已耗八分。雖慕古人之詩,且時有揣摩,然卻無從下筆。縱有拙作,也是難入人眼。」

  所以,賦詩唱詞,兩位仁兄自便,還是讓他安心吃飯。

  楊瓚話落,顧晢臣張口結舌,謝丕卻是笑得無奈。

  謝遷端起酒盞,遙敬李東陽。

  旁人不解其意,李閣老卻是明白。

  「此子雖然年少,卻讓老夫想起一人。」馬文升撫過長須,微微笑道,「貫道可知是誰?」

  韓文想了想,不覺有些驚詫。

  「李閣老?」

  「尚差了幾分火候。」馬文升搖頭,「再過二十年或可一比,現下卻是不能。」

  「這……文委實不知。」

  「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

  韓文倏地一愣。

  像楊廷和?

  仔細看看,是有那麼點味道。

  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就賦詩一事而言,楊小探花自言無才,稍顯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制巧,大巧若拙。

  越想越覺得有理,對楊瓚入戶部觀政之事,韓文更多了幾分期待。

  韓尚書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後世一句話:楊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裡來。

  楊瓚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絲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兩位尚書舌尖倒過幾個來回,更同日後的楊首輔聯系到了一處。

  天色漸晚,恩榮宴將近尾聲。

  朱厚照臉頰暈紅,起身走到楊瓚席前,率性道:「孤同楊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敘。」

  「微臣謝殿下厚愛。」斟酌片刻,楊瓚勸道,「酒多傷身,殿下還需慎飲。」

  朱厚照終究年少,幾盞酒入喉,之前未覺得如何,現下卻是熱意上湧。聽到楊瓚的話,只是胡亂點了點頭。

  「孤曉得了。谷伴伴。」

  谷大用當即上前,扶著朱厚照返回上首。另一側的劉瑾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楊瓚,目光不至陰毒鬼祟,卻讓人很不舒服,仿佛有兩根針扎在脖子上。

  這位又是誰?

  楊瓚有些後悔,為何不多讀些史書。

  明朝的弘治帝正德帝都很有名,前者勤政,後者愛玩。與正德帝愛玩齊名的,便是引著他玩出各種花樣的宦官。

  最出名的,好像是某位「九千歲」?

  楊瓚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哪裡有那麼巧。

  宴將散,朱厚照再次舉杯,在座諸人皆把盞回敬。

  楊瓚的銀盞中仍是茶,當真應了之前的話,喝個水飽。

  掌燈時分,三位閣老同英國公在先,領眾人恭送皇太子。其後仍由小黃門和書吏引路,眾進士有序退席。

  楊瓚落後幾步,同王忠行在一處。後者臉膛微紅,雙眼熠熠發亮。行在路上許久,仍是滔滔不絕,興奮不減。

  楊瓚好奇問道:「王兄同席之人可是兵部主事?」

  「不錯,正是兵部主事,曾被內閣李相公贊為狀元才的王伯安。」

  不是同宗,卻是同姓。若能相交默契,必為朝中人脈。

  提起王伯安,或許很多人不熟悉。換成王守仁,絕對是如雷貫耳。

  陽明先生此時尚未展露崢嶸,未因得罪劉瑾被貶謫追殺,也沒有龍場悟道,更沒有剿匪平叛。就職業前景,甚至及不上楊瓚這個七品小官。

  該說世事神奇,非常人可以揣測?

  夜風微涼,燈火搖曳。

  一路前行,楊瓚心神豁朗,竟也有了幾分參悟之意。

  恩榮宴上發生的一切,很快由陳寬和蕭敬稟報天子。

  寢殿內燃著熏香,仍壓不住苦澀的藥味。

  弘治帝斜靠在龍榻上,服下一碗湯藥,不到一刻,竟全都吐了出來。

  「陛下,可要宣太醫?」看到巾帕上的幾縷血絲,寧瑾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莫要聲張,取丹藥來。」弘治帝的聲音雖然無力,語氣中卻有幾分欣慰,「正心誠意,明德知禮,敢直言不諱規勸太子,朕果真沒有看錯人。」

  寧瑾奉上丹藥,弘治帝服下一粒,疲憊的閉上雙眼。

  「朕的身子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陛下乃真龍天子,必將大安。」

  「安不安都無妨。朕只望太子能勤學養德,繼承大統以光先祖。」喘了口長氣,弘治帝似好了些,睜開眼,道,「扶朕起來。」

  「陛下還是歇歇,龍體要緊。」

  「扶朕起來,再取黃絹筆墨。」

  「奴婢遵命。」

  弘治帝意定,寧瑾不敢違命。先扶弘治帝起身,後搬來矮桌,鋪開黃絹,在一旁磨墨。

  「朕書這道密旨,你且仔細藏好。待朕大行之日交與內閣。」

  弘治帝提筆蘸墨,短短幾息,已寫下兩行字。停筆後對寧瑾道:「命御寶監送皇帝行寶。」

  「奴婢遵命。」

  寧瑾退到寢殿門邊,叫來一個身形魁壯的宦官,仔細吩咐一番,後者當即點頭,領命往御寶監去了。

  回到殿中,黃絹仍鋪在桌上,沒有折起。弘治帝靠在榻上,臉色潮紅,呼吸愈發急促。

  「陛下?」

  「朕無事。」

  順了順氣,弘治帝指著黃絹,道:「密旨中的內容,寧老伴用心記下。待到那一日,務必要親自交於內閣,此前莫要讓太子知曉。」

  「皇後娘娘那?」

  「瞞著。」

  「奴婢遵命。」

  寧瑾跪下叩頭,起身之後,小心看著絹上內容,片刻驚出一身冷汗。

  此道命令關乎壽寧侯和建昌侯。

  表面上,是授兩人軍職,給張家榮寵。實質上,卻是將兩人攆出京城,和孝陵衛一起為天子守陵。為絕兩人退路,最後更留下六個字:嗣後勿將更改。

  簡言之,這是死命令,後世兒孫都不許變更。哪怕這兩個人死了,骨頭化成渣,也不許送回京城!

  難怪是密旨,還要瞞著皇後。

  寧瑾嘴裡一陣陣發苦,已是下定決心,真到天子大行之日,待將密旨交給內閣,便一條白綾掛上脖子。

  與其貪圖那幾日的苟延殘喘,不如跟到地下伺候天子,尚能給幾個老弟兄尋條活路。否則的話,消息傳出,被皇後知曉,在天子身邊伺候的都將不得善終。

  「寧老伴莫要擔心。」弘治帝靠在榻上,呼吸漸漸平穩,「朕會叮囑太子,朕大行之後,必要善待爾等。」

  「陛下……」

  主僕相顧,寧瑾聲音沙啞,終顧不得宮規,淌下兩行熱淚。

  北鎮撫司內,顧卿立在堂下,將白日所見俱報牟斌。

  「你懷疑馬被做了手腳?」

  「回指揮使,屬下仔細查過,雖做得隱蔽,仍有跡可循。而且……」

  「莫要吞吞吐吐。」

  「不知何故,楊探花同謝狀元的馬被對調。」

  「什麼?!」牟斌一驚,「你可確定?」

  「屬下不敢妄言。」

  顧卿取出一份供詞,送至牟斌面前。

  白紙黑字寫著,證據確鑿。

  牟斌頓覺寒意自脊背升起。

  這竟是沖著謝狀元去的,楊探花實是無辜受了連累,代人受過?

  「查!」

  牟斌握拳,無論動手腳的是哪個,必須揪出來!

  「是!」

  顧卿領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馬上的楊小探花,眉尾輕揚。

  這樣讀書人,倒是首次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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