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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初交鋒

  李東陽當先,楊瓚落後半步,一路走進文淵閣。見劉健、謝遷均在值房內,思及李閣老方才所言,更覺心驚肉跳,惴惴不安。

  這是要三堂會審?

  知道比喻不恰當,卻控制不住類似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

  暗暗吸一口氣,定下心神。楊瓚上前兩步,躬身行禮,道:「翰林院侍讀楊瓚,見過劉閣老,見過謝閣老。」

  劉健安坐不動,面上看不出喜怒。

  謝遷微微頷首,態度有幾分親切。

  因楊瓚與謝丕是同年,又同列三鼎甲,彼此的關系算得上不錯,謝遷對楊瓚自然有幾分「親切」。

  「楊侍讀且坐。」

  同年,同榜,都是人脈。

  謝閣老豐姿俊朗,高情逸態,並非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否則也不會高居內閣,成為廟堂鼎臣。

  「三位閣老當前,下官惶恐。」

  楊瓚謝過,不敢坐實,只蹭著椅子邊。

  很快,有書吏敲門,送上熱茶。

  待值房的門關上,李東陽和謝遷自顧品茶,劉健當先開口,道:「請楊侍讀至此,實有事詢問,非言辭訓誡,無需緊張。」

  劉閣老的話不錯,奈何表情過於嚴肅,眉間紋深如溝壑。

  楊瓚面上保持平靜,手心隱隱冒汗。

  在三位閣臣面前,竟比面對弘治帝還要緊張。至於朱厚照……還是不要去想,免得「大不敬」。

  「閣老相詢,下官必知無不言。」

  楊瓚再次起身,端正行禮。

  見到楊瓚表現,李東陽和謝遷暗中交換眼色,都有幾分滿意。劉閣老也不免點頭。

  年紀雖小,心性卻是沉穩。坐在文淵閣中,面對三人能方寸不亂,實是難得。先帝知人善用,果然沒錯。

  只不過……

  劉健撫過頜下長須,沒錯過楊瓚瞬間的僵硬,笑意隱入眼底。

  論起朝堂經驗,同上官奏對,還是嫩了些。

  「老夫三人請你前來,實為此篇策論。」

  楊瓚抬起頭,見劉健自身後架上取下一只木盒,盒中盡是今科進士的文章。其中一篇,即是楊瓚交給謝丕,又經謝丕送至謝閣老手中的農商策論。

  「此文甚好。雖有冒進不足之處,卻不乏可行之議。」劉健道,「尤以南北糧秣運輸最善。」

  楊瓚想過多種可能,始終沒有想到這種。

  李閣老親往「抓」人,不問金尺,不問牙牌,也不問他在乾清宮中的「無狀」,更不問今日天子不上早朝,改上午朝的因由,只問這篇農商策論?

  說不通,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抿了抿嘴唇,腦子裡纏成線團,額際一陣陣抽痛。

  無論想得通還是想不通,無論三位閣老真實意圖為何,最好的應對辦法,唯有問什麼答什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至萬無一失,至少不會犯下大錯。

  深吸一口氣,楊瓚起身,恭敬道:「南北糧秣運輸,下官確有幾分淺見。然鈍口拙腮,有言不逮意之處,還請閣老見諒。」

  「無礙。」劉健道,「關系國家經濟,當直言勿諱。」

  「如此,下官斗膽。」

  策論寫在入值翰林院之後,弘治帝大行之前,距今已兩月有余。大致的內容,楊瓚都還記得。關乎漕運的觀點,今日看來,實在有許多不足之處。

  在翰林院抄錄之余,楊瓚曾翻閱過早年文卷。讀到漕運相關,更借戶部觀政之機,向戶部郎中請教。得悉內情之後,心中生出諸多情緒,委實難以言喻。

  國朝開立以來,官場自有一套規則,上治下法,延續百年。別說他當時只是翰林院七品編修,換到今日的從五品,也輕易觸碰不得。

  本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再論究此事。未料到,內閣三位相公竟向他問策。

  真意也好,另有玄機也罷。

  總之,機會當前,不抓住就不是楊瓚!

  楊瓚知道,今日說出這番話,勢必會得罪不少人。然有朱厚照令諭之事當前,多得罪些人,實在算不得什麼。

  得罪多了,也就習慣了。

  按照弘治帝駕崩前布下的棋局,楊瓚想要繼續在廟堂生存,能走的路只有一條:孤臣,直臣!

  思及此,楊瓚心下更定。暗暗握拳,整頓思緒,梳理出條理,開口道:「不敢瞞三位閣老,下官常於翰林院翻閱卷宗,又至戶部觀政數日,於漕運之事漸有了解,知糧秣草豆,兵甲馬匹,往來運輸多借水路。」

  「下官斗膽,以濟寧州為例。」

  話至此,楊瓚稍停,見劉健三人都聽得認真,方繼續道:「濟寧州為要害之地,設南北二閘。置閘官吏目專管水閘開閉之事。」

  「閘官品級不入流,位卑職輕。往來官豪行於水上,擅自開閉水閘,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船停要道,幾日不行,對閘官呼來喝去,猶如皂吏一般。」

  「其肆無忌憚,有己無人,何等可惡!」

  以上絕非楊瓚揣測胡言,王忠拔升戶科給事中,不久前既有上言,直言濟寧州豪商無視閘官,私自開閘,阻滯舟運,拖延邊軍糧餉,其後更打傷吏目,請朝廷嚴辦。

  士農工商。

  閘官再不入流,也是朝廷選派,手握官印,代表朝廷的臉面。

  一介商人擅自開閉水閘,運舟行船,阻礙邊軍糧秣,已是有罪。呼喝閘官,打傷吏目,更見囂張。

  楊瓚可以肯定,這個濟寧豪商必有「官方」背景。不是有族人在朝廷做官,就是金銀通天,在府州根基牢固,得地方庇護。

  楊瓚舉出濟寧之例,三位閣老都陷入沉默。

  劉閣老眉間的川字紋更深;李閣老手端茶盞,遲遲不飲;謝閣老則是眼神微凝,頗有些動容。

  「水運閘官倒在其次。」楊瓚頓了頓,話鋒突轉,「各府州縣欺上瞞下,私設關卡,盤剝行商庶民,實比官豪霸占河道更為嚴重。」

  閘官位低,官豪霸占水路,只要朝廷肯下決心,幾道敕令便能解決。而官府借繁多明目設立關卡,征收雜稅,盤剝百姓,卻是遍及全國各地,積弊已久,難以解決。

  「下官查閱往年卷宗,獨一縣之地便有諸多條目,其盤剝之厲,遺害之深,實是觸目驚心。」

  楊瓚聲音漸沉,說到最後,想起殿試時的侃侃而談,不覺羞慚。

  當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脫離實際。

  商能富國不假,然重農抑商的國策早已制定。重重矛盾深埋,牽一發而動全身。想憑一己之力撼動全局,無異於癡人說夢。

  在大明的時日越久,楊瓚對此的感觸越深。

  想做一番事業,就要面對多方阻力。積累不足,貿然觸動某方勢力,巨浪拍下,只能是粉身碎骨,薪盡火滅。

  文淵閣中,楊瓚拋卻顧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談。

  期間,劉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沒有輕易打斷。

  到了後來,楊瓚將整篇策論的觀點詳敘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強權貴,更是直言不諱,壓根沒有絲毫避忌。

  三位閣老見識過大風大浪,也因楊瓚的話眉頭微跳。

  這位不及弱冠的楊探花,確是干國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試之後,楊瓚難得如此痛快。

  待他說完,三位閣老並未多做點評,只點了點頭,喚書吏將他送出文淵閣。

  頭腦冷靜下來,楊瓚難免有些後怕。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話出口再不容收回。觀三位閣老的態度,算得上有幾分滿意……吧?

  懷著不安之情走進內閣,一番侃談,又揣著滿腹心事離開。

  楊瓚走在街頭,掃過路邊高掛的幌子,耳邊流過熙攘人聲,仍有不確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離開後,劉健三人對坐半晌,忽然同時撫須而笑。

  「年紀尚輕,到底有些莽撞。」

  「馬負圖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觀卻是不然。」

  「哦?」

  「貌似規行矩步,不露鋒芒,實則胸有乾坤,有將相之器,王佐之才。」

  「賓之此言是否有些過了?」

  「不過。」

  李東陽搖頭,笑道:「先時,我等均不解先帝為何賜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賢兄同於喬可解深意?」

  劉健和謝遷先是微愣,其後雙雙恍然。

  先帝深謀遠慮,金尺當賜此人!

  三位閣老只問策論,於楊瓚怒抽劉瑾,勸說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麼都不曉得,實際已是了然在胸,半點不落。

  接下來幾日,朱厚照記掛京衛演武,老老實實上朝,半點沒犯熊。

  宣府大同軍情稍有緩解,增援的京軍已抵大同,仗地勢和火器之利,擊退韃靼數次進攻,將韃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帶。

  楊瓚至翰林院點卯,每次遇到謝丕和顧晢臣,都能聽到類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對兵書興致濃厚,經史子集全都丟到一旁,捧著《孫子》和《六韜》問個沒完沒了。

  「不瞞賢弟,為兄實是被陛下問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讀兵書,實在是……」

  謝丕苦不堪言,顧晢臣亦然。

  以詩詞文章揚名的狀元榜眼,捧著兵書苦讀不輟,畫面委實太美,常人難以想象。

  如果謝遷看到,會不會以為自己的兒子要棄筆從戎,正如當年被王守仁氣得肝疼的王狀元?

  作為「始作俑者」,楊瓚默默退後兩步,下定決心,今後到翰林院點卯,見到謝狀元和顧榜眼一定繞道走。

  必要時,值房都可以換一換。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樓茶肆重新熱鬧起來。

  吏部批條終於下來,許楊瓚回家省親。

  楊土高興得蹦高,楊瓚只能苦笑,身負皇命,不查清丹藥之事,一天都不能離開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楊瓚狠心搖頭,楊土垂下頭,再無心蹦高。

  詔獄中,顧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宮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詔獄,連日審訊,多數熬不住,膽子被嚇破,幾乎是問什麼答什麼。

  供詞足有百頁之多,牽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頂大國師、憲宗信任的真人一並牽連在內。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醫院內藏鬼蜮,診治先皇病情,方子雖然對症,用的藥卻有問題。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顧卿不能決定,連錦衣衛指揮使牟斌都無法輕下論斷。

  「來人。」

  放下供詞,顧卿喚來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楊瓚府上,將人請來詔獄。

  「楊侍讀問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請來相商。」

  「是。」

  校尉領命離開,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戶匆匆請見。

  「千戶,數名番僧道人糾集獄外,意圖不明!」

  番僧道人糾集?

  顧卿沉吟片刻,當即按刀起身,道:「隨本官來。」

  他倒要看看,這些僧道聚集詔獄,意圖為何!

  詔獄門前,數十名僧道盤膝而坐,或執拂塵,或敲缽盂,念誦經文聲不絕。

  百姓不敢靠近,多圍攏在四周。

  隨人群數量增多,有虔誠信徒認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國師,道人中有憲宗皇帝親敕封號的陳真人,當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詞。

  京城之中,詔獄之前,從未出現過此等場面。

  僧道不動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經,縱然是錦衣衛也輕易奈何不得。

  丹藥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結藩王,只有口供,尚無實據。

  詔獄前的僧道,雖有居心叵測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輩。無憑無據,錦衣衛也不能當場抓人。否則,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沒乾清宮。

  見顧卿現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黃的眼底閃過狠意,嘴角現出一抹譏諷。

  「方外之人,不涉塵事。」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虎狼之類終下地獄!」

  兩句話出口,猶如潑下沸水,人群頓時嘩然。

  因聖祖高皇帝之故,僧道在大明的地位向來超然。新帝登基不過幾日,錦衣衛竟開始抓捕僧道?

  「千戶,事有不好!」

  百戶低聲出言,顧卿握住刀柄,手指收緊。

  看來,這些僧道的目的不是救人,更不是說理,而是欲將事情鬧大!

  朱厚照將事情交給楊瓚,為的就是「暗查」,盡量隱瞞先帝服用丹藥的消息。經僧道這麼一鬧,此事必定瞞不住。

  這些僧道是受誰指使,如此有恃無恐,真以為錦衣衛不敢拿人?

  漆黑眼底閃過冷光,無形戾氣似能傷人。

  百戶不由得倒退兩步,搓搓胳膊,看向猶不知死活的鬧事之人,竟生出幾許同情。

  惹怒了這位,合該先備好棺材。

  楊瓚到時,人群已裡三層外三層,將詔獄圍得水洩不通。

  透過喧鬧的人聲,誦經聲仍清晰可聞。

  「楊侍讀,且這邊走。」

  看到人群,校尉也是皺眉。穿不過正門,干脆引楊瓚走向開在圍牆邊的暗門。

  「稍等。」

  楊瓚搖搖頭,沒有急著進詔獄,而是站到人群外,選定一塊方石,抬步站上去,居高俯視詔獄門前的情形,眸光微閃,若有所思。

  片刻,示意校尉湊近些,低聲道:「你且去顧千戶那裡,這般……」

  校尉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大悟,眼睛越來越亮。

  難怪聽人說,讀書人心有七竅,果然不虛!

  見校尉穿過人群,楊瓚邁下方石,快步走向校尉所指的暗門。不等他摸到牆面,人群中忽然傳來幾聲高喝,誦經聲乍然停止。

  隨即,錦衣衛悍然沖出獄門,當著眾人的面,將供詞中的幾名番僧和道人拖入詔獄。

  余下僧道非但沒有阻止,反而站起身,恨不能當即同這幾人劃清界線,百姓也是眾口唾罵,先前有多尊敬,現在便有多痛恨。

  「韃靼奸細!」

  韃靼連年犯境,宣府大同的快馬每隔幾日便入京飛報,正是同仇敵愾之時。

  「奸細」二字出口,錦衣衛抓人立刻名正言順。

  即便是口說無憑,漏洞百出,群情激奮之下,有心人也休想再輕易挑撥是非。

  只不過……

  楊瓚看向詔獄前的顧卿,心中又升起額外的焦慮。

  這事恐怕比他之前想的更為棘手,背後之人,也遠比預料中的更為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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