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顧卿之言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欽天監監正進正德元年大統歷,擇大婚吉日。
天子御奉天殿親受,令翰林院抄錄,賜文武群臣,並以有司遣快馬出京,頒行各府州縣。
「以明年為正德元年,采新歷。」
「元月有吉日,天子大婚,行封後大典。」
「依孝宗皇帝舊例,仿祖制,一切循簡,不可鋪張奢靡。止於京受百官番臣賀,各地藩王鎮守不進方物,不得以尋瑞物為由擾民。」
「陛下聖明!」
群臣跪拜,山呼萬歲。
聖旨頒下,翰林院上下驟然開始忙碌。
自學士至侍讀,從侍講到修撰編修,幾乎要宿在值房。掛著兩輪黑眼圈,仍要熬油費火,筆下不停。搬運文書的小吏都是風風火火,捧著文卷跑過廊下,忙得腳不沾地。
抄錄好的大統歷先送禮部查閱,確認無錯漏,再由京衛快馬飛送各地。
依舊歷,先頒順天,再送應天,其後是中都鳳陽,再次是各地藩王府,最後是各府州縣衙。
原本,歸附的草原部落和西南土官亦在頒發之列。但禮部突然接到天子口諭,暫緩。
暫緩到何時,端看天子心情。
自弘治帝大行,北疆頻生兵禍,宣府大同烽火連天。西南同不太平,思恩府接連有土官生事,互相仇殺不算,更殺死朝廷派遣的官員,入山林為賊,搶奪邊民谷物牲畜,鬧得四川廣西等地多不太平。
朝廷怒而發兵,大軍未到,便先服軟。等官軍折返,繼續改搶的搶,該殺的殺,官印照領,賞賜照請。
天高皇帝遠,自恃朝廷「優容」,幾有無法無天之勢。
換做弘治帝,還要想一想,是否先禮後兵。朱厚照沒有這個習慣,倔脾氣上來,直接尥蹶子。
不服朝廷管?
好!
大統歷沒份,恩裳的金銀布帛統統劃掉。
主動承認錯誤,上疏請賞?
也成。
朕大度,內庫積攢百捆寶鈔,都送去西南。不夠沒關系,責令有司繼續印。十萬還是百萬,一個戳的問題。
聖旨發下,西南土官未及發表不滿,都察院的御史當先跳了出來。
「陛下,此違先皇舊例,亦乏仁愛,恐令西南之民心生怨憤,還請陛下三思!」
那邊造反,這邊還要給錢,不給就是不仁愛?
這叫什麼道理!
當他是軟柿子,隨便就能捏?!
朱厚照咬牙,告訴自己:不生氣,不和這幫腦袋拎不清的生氣。
「卿所言固有道理,然內閣亦有條陳,請朕節省濫用,謹慎恩賞,以強邊備,充實軍餉。」
仗著位置高,言官看不到,朱厚照抓了兩下脖子,引來劉健奇怪一瞥。
「西南土官,雖有思恩之名,卻無奉行之實。今朝歸附,明日復判。其心實險,非仁愛可以感化。」
言官的嘴不好堵,但朱厚照早有准備。
發下聖旨之前,特宣楊瓚覲見。
對付言官,楊瓚自有一套辦法。當場給朱厚照支招,向李東陽「求救」。
天子求助,李東陽自然樂於幫忙。沒有直接出策,而是聯合劉健謝遷再上條陳,請天子「節省」。
邊備戰事耗銀巨萬,光祿寺和戶部的庫銀很快見底,全靠內庫支應。天災頻發,各地稅糧和征銀遲遲未到,韓文急得火燒眉毛,內閣跟著一起發愁。
怎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
半月之內,杭州、嘉興、紹興、寧波等府連發地動,災民逾萬,請朝廷發下賑濟。淮陽等地也有官文抵京,言應天等七府並通、和二州同日地動,又遇大雨,毀民居田地無數,明歲夏糧恐是無望。
為了賑災,戶部和光祿寺挖空心思,勉強湊足銀數。
未料想,十日不到,寧夏和山西二州七縣又震了。
安化王運氣極好,王府上下安然無恙。
晉王則是倒霉透頂,府內垮塌兩座院落,壓死壓傷十余人。晉王剛好路過西苑,不是有劉姓美人奮不顧身,將他從牆下推開,此刻已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盯著飛送入京的官文,光祿寺愁,戶部愁,內閣更愁。
於是乎,天子扣下給土官的恩賞,甚至以寶鈔替代,內閣和六部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當沒看見。
寬宏仁愛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度。
自家的麻煩事一堆,銀錢不濟,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給心懷叵測之人送錢?
絕對是腦袋冒氫氣,蠢到冒煙。
御史跳出來時,左右都御史都是眼皮急跳,想把人拉回來,奈何有些距離,只能暗地裡著急。
言官需要耿直不假,但耿直過頭就是傻。不好聽點,十成十的二愣子。
見內閣和六部均未有人出列,史琳和戴珊皺眉歎氣。已然明白,天子和內閣定已達成共識,誰敢跳出來反對,純粹是自找麻煩,和整個朝廷不對付。
有內閣條陳頂在前頭,朱厚照成功說退言官,大感舒爽。
憋了滿腹不甘的御史退回右班,心中暗道:觀天子應對,必是早有准備。想起日前被召入宮的是誰,內閣又是何時送上條陳,立時握緊拳頭。
楊瓚所站的位置,同御史有一定距離,自然看不到御史的表情。然而,直覺告訴他,又有麻煩要找上門,或早或晚,絕跑不掉。
當日退朝,楊瓚折回翰林院,繼續抄錄大統歷。
彼時,謝丕官至侍講,評為學士。顧晢臣升任修撰,俸祿亦升上一級。
天氣驟涼,謝丕百日抄錄大統歷,夜間苦讀兵書,疲累之下染上風寒,病得起不來床,不得不向吏部告假,已多日未曾見面。
顧晢臣頂替入值弘文館,也少在值房。
二十多名庶吉士,或入六科為給事中,或入六部觀政,兩排值房,連楊瓚在內,只有寥寥數人,愈發顯得寂靜空曠。
坐到案後,楊瓚卷起衣袖,細細研墨。
滴漏輕響,門外有書吏走過。
天空變得陰沉,彤雲密布,風聲大作。
放下墨條,楊瓚走到窗旁,正要放下支桿,忽見一大紅身影從廊下走來。
來人越過文吏,徑直走到窗旁。
「顧千戶?」
見是顧卿,楊瓚忙放下木桿,請顧卿進門。後者卻停在門前,並不再邁步。
「在下尚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僅有數言告知楊侍讀。」
「瓚願詳聞」
「涿鹿之事。」顧卿道,「北鎮撫司派遣緹騎出京,此時應至保安州,不日將到涿鹿。」
涿鹿?
愣了兩秒,楊瓚遂反應過來。
「勞煩顧千戶,瓚謝過。」
「不必。」顧卿問道,「楊侍讀可著急娶親?」
這話問得實在唐突。
楊瓚搖頭,道,「此事是家中安排,內情……千戶當有所了解。」
顧卿眼眸低垂,單手按住繡春刀,忽然傾身,低聲道:「成親之事,楊侍讀當深思才好。否則,徒增煩擾。」
徒增煩擾?
好奇心驅使,楊瓚抬起頭。
顧卿微微側首,嘴角微掀,一雙眸子恍如無底深潭,將面前人牢牢禁錮。
驟然感到壓力,楊瓚不自覺後退半步,兩個字瞬間浮現腦海。
恐嚇!
赤果果的恐嚇!
顧卿直起身,神態自若,仿佛冒煞氣的另有其人。
「話已帶到,不打擾楊侍讀,在下告辭。」
寒風卷過,大紅錦衣輕鼓。
筆挺的背影,似一把經過千錘百煉的長刀。不出鞘則已,一旦出鞘,必利芒湛目,鋒銳懾人,寒意沁骨。
佇立門前,楊瓚許久未動。
單手扶住門框,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狂跳的心漸趨平靜,難言的悸動深藏入心底,再難抹去。
躲開書吏的目光,楊瓚關上房門,轉身靠在門上,單手搭在額前,用力閉上雙眼,無聲大笑。
沒救了,當真是沒救了。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北直隸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夾雜著點點冰粒,紛紛揚揚落下。神京城很快為大雪覆蓋,變作一片銀白。
一夜之後,大雪足可沒過腳踝。
兵部上請,將操演之日延後。
朱厚照不同意。
「北疆之地,動輒朔風狂卷,六出紛飛。每遇強虜來犯,官兵皆頂風冒雪,與敵對戰。今不過雪沒足面,尚無強敵當前,既不能操演?如此庸碌將官,孱弱軍衛,怎堪守衛京師!」
朱厚照當真怒了。
越是了解北疆情況,越是對兵部的拖拉不滿。
邊軍能頂著飛雪和韃靼騎兵對戰,京衛一場操演卻是從九月拖到十月,又從十月拖到十一月,種種借口,聽著都煩。
「陛下,此事……」
「朕不想聽借口。」朱厚照發了狠,厲聲道,「朕只問劉尚書,京衛當真孱弱至此?」
劉大夏面有難色。
如不能給天子一個滿意的答復,事恐不能善了。
實事求是的講,的確是兵部辦事不利,才將一場操演延遲至兩月。天子發怒,也是理所應當。
「陛下,操演必將如期進行。」
得到肯定答復,朱厚照的怒火消去幾分。
無人繼續稟奏,當即退朝。
仁壽宮偏殿中,十二名少女身著宮裙,隨女官學習宮禮。單是福禮跪拜,便耗足兩個時辰。
夏福同沈寒梅學得最快,吳芳同王芙等六人稍遜一籌,余者多勉強過關。
唯有兩人遲遲學不會,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引得女官頻頻皺眉。又驚又累,重壓之下,幾乎當場哭起來。
女官眉頭皺得更深,神情愈發嚴肅。
「切莫如此!」
尚未冊封,便不是宮妃,需得同伺候的中官宮人一樣,嚴守宮規,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流一滴眼淚。
待天子大婚,鳳位之下,尚有後妃宮嬪。兩宮親選出的美人,再不濟也會是昭儀貴人。
如此不經事,如何能擔當其位,得天子恩寵?
「內宮有規,自當嚴習。他日方可規行矩步,不錯分毫。」
放下手中細桿,女官語重心長道:「奴婢身負太皇太後懿旨,教習諸位宮規,不敢有半分懈怠。既要做得人上人,便要吃得苦中苦。諸位既已在宮牆之內,當曉得其中道理,無需奴婢多言。」
話音落下,偏殿內陷入寂靜。
含淚的少女取出繡帕,用力按下眼角。
縱然是再難,哪怕是膝蓋腫起,也不再叫苦一聲。
兩名女官站在廊下,見狀,微點了點頭。當下返回正殿,向太皇太後和吳太妃稟報。
「奴婢瞧著,夏氏女同沈氏女最為拔尖。吳氏女很是嬌憨,王氏女細心恬靜,均有可稱道之處。」
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低語幾聲,令女官繼續守在偏殿,隔兩個時辰再做回報。
殿門關上,吳太妃忍不住輕咳。
王太皇太後面現憂色。
「吃了這些時日湯藥,怎麼還不見好?」
「老毛病了。」吳太妃收起帕子,端起茶盞,潤潤喉嚨,「早年落下的病症,天涼就要犯上一回,再多的方子也是沒用。」
提起早年,王太皇太後不免歎息。
「遭了那麼多年的罪,才過幾天好日子。」
吳太妃輕笑,生死有命,她早已看開。
病症好與不好,都是上天安排。只不過,一旦有那一日,就要再見舊人,心中難免膩歪。
「不提這些糟心事。」吳太妃笑道,「娘娘瞧著哪個更好?」
「左不過這四個。」王太皇太後點出夏福四人,道,「咱們選了,總還要天子順心。當日裡,天子似對夏氏女另眼相待。」
「性格沉穩,人也聰慧。」吳太妃道,「先前娘娘說過,這孩子年紀小了點,可改了主意?」
「十三,虛歲十四,和天子差一歲,也是般配。」王太皇太後道,「需得遣人到金陵,仔細探查其家人品行。」
若是再出一個慶雲侯,或是壽寧侯,還不夠糟心的。
「娘娘說的是。」吳太妃又咳嗽兩聲,「我這身子不濟,娘娘若是有精神,不若請太後暫移仁壽宮,免得過了病氣。」
王太皇太後皺眉,問道:「可是又有哪裡不對?」
「沒有。」吳太妃搖頭,「我這病來得急,擔心過了病氣。今日之後,有事便遣女官通傳。等我好些,再來同娘娘問安。」
「你這話說的,是想戳我的心?」王太皇太後紅了眼圈,一把拉住吳太妃的手,「什麼過了病氣,以後休要說這話!」
「娘娘,」吳太妃歎息,「鳳體為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王太皇太後道,「就算真的……咱們也好作伴,到地下見過先皇,無論如何,都要先給萬氏一頓廷杖!」
「娘娘?」
「你出過氣,我可沒有。」王太皇太後笑道,「到了地下,總該暢快一回。有列祖列宗,聖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看著,我就不信,陛下還能護著那萬貞兒!」
吳太妃先是發愣,繼而輕笑。
王太皇太後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陪著一起笑。
笑到最後,兩人都流出眼淚。
「好,真有那日,我必親自執起廷杖,痛快一回!」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辛亥,英國公張懋、兵部尚書劉大夏奉敕簡閱京衛操演。
是日,天子親臨演武場,內閣首輔劉健,次輔李東陽和謝遷伴駕。翰林院侍讀楊瓚,侍講謝丕得幸隨駕,立於台旁,一同觀操。
留守六十八衛俱上名冊,由都督府及兵部篩選,擇精銳六萬三千五百七十人,分作五營,各領以把總指揮,習操聽用。
以武定侯、懷寧侯、南和伯、永順伯、長安伯為坐營官,分掌萬余人。
依天子意,分撥三千營及神機營千余人,仿照太宗皇帝征討草原戰陣,分批操演。
演武場四周,由羽林為、金吾衛、錦衣衛等分別把守。
演武場中,五營軍官著甲胄,百戶著皮甲,總旗之下俱為袢襖,分槍兵弓兵列陣。
旗幟烈烈。
鼓聲中,百余架戰車推出,車上架銅鑄火炮,隨旗官號令點火。
炮聲隆隆,大小鐵球飛出,暴雨般砸中預先排好的草人,騰起一片濃煙。
「令起!」
鼓聲更烈,五營官軍臂縛彩帶,由把總指揮率領,變換戰陣。
五名坐營官均是黑色甲胄,橫刀躍馬,沖在陣前。
距離雖遠,楊瓚仍能一眼認出顧卿。
黑甲紅纓,銀槍駿馬。
兩營相遇,監槍官率先發令,排槍之後,手持重兵的騎隊自兩側沖出,刀棒相擊,金戈之聲恍如雷鳴。
看到騎兵手中的武器,楊瓚揉眼,再揉眼。
近兩臂長,前寬後窄,沿頂端楔入數排尖釘,光是看著,就覺煞氣逼人。
按照太宗皇帝陣圖,此乃騎兵利器,每遇敵寇,必所向披靡。
楊瓚不再揉眼,嘴角抖了兩抖。
非常人行非常事。
永樂大帝不愧為殺遍草原無敵手的猛人。
先是戰車火炮,緊接一陣排槍,其後直上狼牙棒,是個人都受不了。
只可惜,戰陣雖好,操演的官兵早非當年。陣中所用的「重兵」,皆以木頭制成,刷上黑漆,揮舞起來頗有幾分氣勢,實際全無半點殺傷力。
楊瓚都能發現不對,何況朱厚照。
隨戰陣操演,原本臉膛通紅,激動不已的朱厚照,興奮漸消,臉色越來越黑,大有一黑到底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