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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矛盾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朱厚照縱馬出宮,駕臨武學隔日,御史言官當朝直諫,天子言行失體,蓋因內侍近臣多出小人。如不嚴加防范,容小人奸邪肆行,恐蹈前朝之禍。

  「乞擇謹慎老成,通達諳練者為近侍。詢政召內閣府部大臣,翰林院官當值部中,各司其職,以備顧問。」

  鑒於日前種種,天子身邊必有小人。

  中官要換,問政要找對部門。翰林院官本職為「考議制度,校正文書」,做好本職工作為上,余事少言。

  天子召見,理當講學經義,勿要多言政事,北疆軍情、海外方物更加不行!

  御史慷慨激昂,當殿陳詞,就差指著楊瓚的鼻子罵:小人!佞臣!當逐出朝堂!

  楊瓚未及反駁,謝丕和顧晢臣先後出列,斥御史妄言,舉經義古言,駁斥「翰林官不參政」的謬論。

  「吾等在朝為官,豈可見而不言,聽而不聞!」

  「太宗皇帝言:天子守國之門!為陛下講解北疆之事,有何不可?」

  「八荒六合,天下之大,豈能一目窮盡。坐井觀天,不知外邦,何能御敵,何能興國?」

  「不憂國憂民,反究其微末,當真可笑!」

  「貌似剛正,實則言出無據,非愚則誣。」

  「不知國情,不體民意,妄服獬豸,屍位素餐!」

  狀元榜眼聯手,火力全開,聲如驚雷,語如鋼針,直將御史罵得體無完膚,哆嗦著嘴唇,臉色青白,再說不出半個字。

  眨眨眼,楊侍讀萬分確認,拉人進坑的確很有必要。不然的話,哪來如此給力的盟友!

  罵退御史,兩人話鋒一轉,當殿彈劾國子監助教周成,斥其掌武學期間玩忽職守,屢次貪墨,愧負聖恩。

  「每有賞賜必匿家中,貨買食茶多以次充好,有教習為證!」

  「武臣大誥以外,少講兵書,代以儒家子經。逢年考核,評定不以武藝戰陣,盡為八股文章,堪稱奇聞。」

  「為將者,當臨陣奮勇,保民衛國。學中不講為國殺敵,反授以仁義。本意雖善,其行卻惡。同高皇帝創立武學之意南轅北轍。」

  「列子有著: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武學掌事如此,如何為朝廷舉送良將。故弘治十三年至今,學中多庸碌,未舉一名良將。」

  「蒙陛下聖恩,令臣掌武學事。當其職必應其務。為正武學,當垂諸制度,重定考核,為國輸才,方不負陛下隆恩!

  「臣請除國子監助教周成掌事,查其貪墨之行。肅正學中,聞達朝堂,以儆效尤。」

  話落,滿朝文武俱驚。

  以文制武,延自前宋。

  仁宗皇帝之後,天子多重用文臣。從八品國子監助教掌事武學,已成慣例。突然改換規矩,滿朝文武都有些適應不良。

  不等群臣反應過來,狀元榜眼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燒了起來。

  文臣不理解,武臣也覺得奇怪。

  國子監祭酒上言,請天子收回成命,莫要壞高皇帝治法,亂學中定規。更舉出周成上疏,言所列罪名俱子虛烏有。

  「周成掌武學以來,俱按條章辦事,從不敢懈怠。貪墨之事更是無從言起,請陛下明察!」

  事起武學,涉及國子監,引起如此大的波瀾,六部六科當為周成說話才是。怎料黃祭酒的條陳尚有附議,周成的自辯,壓根沒人理會。

  推本溯源,不難理解。

  謝閣老是謝狀元的親爹。如果前者不同意,內閣不通過,奏疏未必會聞於朝堂,更不會出現在早朝之上。

  位列朝堂的都是人精。

  黃祭酒是沒辦法,周成是他推舉,又為翁婿,不保不成。

  其他人則要思量,為一個從八品助教得罪閣老,是否值得。故而,旁事尚可再論,周成的官途已然走到盡頭。

  文臣集體沉默,武臣也不會出頭。

  作為當事人,周成沒有上朝的資格,只能求助黃祭酒,請代為上疏,自己留在國子監,焦急等待結果。

  可惜,等來的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

  如楊瓚預料,朱厚照當殿發下敕諭,「除國子監助教周成武學掌事,發大理寺究查貪墨之事。查證屬實,當依律嚴辦。」

  「陛下聖明!」

  謝丕顧晢臣齊呼萬歲。

  黃祭酒心有不甘,仍要據理力爭。同列的太常寺少卿猶豫兩秒,再想攔,已是來不及了。

  黃祭酒高舉朝笏,自仁宗年間講起,條陳各項規章,並舉實例,只為稟明,縱要處置周成,以司業掌武學實不可為,請天子收回成命!

  周成不堪用,國子監還有其他助教。

  助教不成,還有博士廳的博士。再不行,咬咬牙,監丞也可。

  唯有司業,萬萬不行!

  「陛下,祖宗規矩不可廢啊!」

  黃祭酒聲淚俱下,不肯罷休。

  謝丕和顧晢臣同時握拳,心生怒意。

  群臣都在觀望,想看一看,這位少年天子是否會顧念「老臣」,改變主意。

  「黃卿家之言,確有幾分道理。」

  話入耳,謝丕和顧晢臣都是心頭一震,正要出列,忽見楊瓚微微側首,向兩人搖了搖頭。

  思及楊瓚對天子的了解,兩人互看一眼,停住腳步。

  「陛下,此事實不可行,還請收回聖命!」

  黃祭酒豁出去,跪在地上,聲嘶力竭。

  無論如何,都要讓天子回心轉意。

  朱厚照沉默片刻,沒有順著黃祭酒的話說,而是道:「聽卿之言,當飽諳本朝律令。」

  話題轉換得有些快,黃祭酒有些發愣。

  「南京刑部左侍郎三乞年老致仕,朕已准奏。」朱厚照話不停歇,語氣帶著嘲諷,「卿既深知條律,為人剛正,不徇私情,當可為之。」

  國子監祭酒,從四品。刑部左侍郎,正三品。

  一躍兩品,堪謂拔升。

  黃祭酒卻全無半點喜意,跪在地上,人已經傻了。

  自太宗皇帝遷都,南京六部名存實廢,遠離權利中心。說句不好聽的話,已成為文臣武將養老之地。

  逢新帝登基,正是大展拳腳之時,忽然被遷至南京,同發配無異。

  兩京遷調,本該吏部發下官文。但天子金口玉言,吏部官員也不會想不開,站出來駁斥。對黃祭酒有幾分佩服,正躍躍欲試的言官,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出聲。

  黃祭酒孤零零的跪在地上,無人幫扶。經中官提醒,方才額頭觸地,叩謝聖恩。

  正要退回隊列,天子忽又出聲。

  「黃卿家既入刑部,當端肅言行,約束家人,方不負朕意。」

  「臣遵旨。」

  再次叩首,黃祭酒起身退回隊伍。低著頭,握緊朝笏,面如死灰。

  丹陛之上,朱厚照以袖遮掩,半塊豆糕進嘴。

  錦衣衛早有密報,京城大火時,楊先生的家人求助,被祭酒府的門房關在大門外。為防火火勢蔓延,更直接推到院牆,對鄰家見死不救。

  朱厚照早想處置,奈何事情繁雜,錦衣衛又被朝官盯死,不好輕動。

  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門,撞上槍口,朱厚照自然不會客氣。

  人送到南京,官途無望。再尋個錯處,奪印罷官,輕而易舉。

  想到錦衣衛的秘報,朱厚照就氣得肝疼。

  一個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藏在府內的金銀竟達數萬!單靠俸祿,八輩子不吃不喝,也積攢不下。

  靠著朝廷恩典,大肆貪墨收禮,當真是膽大包天!

  博學廣聞,剛正為人,兩袖清風?

  清風個鬼!

  有了黃祭酒這只「出頭鳥」,謝丕和顧晢臣掌事武學,再無人提出質疑。學中規矩更改,條陳上稟,內閣兵部加印,比想象中更為順利。

  群臣摸出門道,國子監和武學的變故,實出天子之意,不想和黃祭酒作伴去南京,最好不提一字。

  此事暫罷,戶部尚書韓文出列,重提鹽引商稅。

  「弘治十八年五月發鹽引,今太倉積銀二十萬,請發宣府大同充為軍餉。」

  同意者自是附議,反對者當即出列爭辯。

  很快,文臣吵成一鍋粥,武將閒在一旁做布景,試圖插言,往往被三言兩語噴回去。抹去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子,壓下火氣,繼續裝背景。

  「今天正月至今,山崩地洞,暴雨洪災,未見停歇。國朝開立重地亦遭地動,災民無算,怎可不加以賑濟?」

  「陛下垂統之始,寬心仁愛,立言撫育萬民。今詔墨未干,何能棄黎民於不顧!」

  「賑災是為要務,太倉銀不可動!」

  「韃靼退兵月余,餉銀或者延至明年……」

  「不可!」

  「萬萬不可!」

  群臣爭執不下,朱厚照始終沒出聲。

  每次戶部提起庫銀,天子內庫都要縮水。不是賑濟災民,就是充實軍餉。少則千兩,多則萬兩,連太宗皇帝時的箱銀都開了鎖。

  朱厚照登基不到六個月,承運庫的庫銀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補,實是杯水車薪,眼瞅著窟窿越來越大,填補不上,不怪守庫的太監抹眼淚。

  「大行皇帝喪葬用度已簡之又簡。陛下登位,兩宮行徽號大典,均自內庫出金。」

  「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項典儀需用金五千。」

  「自陛下登位以來,給賞內外官員人等,填補軍餉災銀,達八十萬兩有奇。」

  「順天府查抄之銀,半數歸於戶部。功臣莊田征銀積欠四十余萬,至今未見分毫。」

  「庫中所積不多,萬望陛下深慮。」

  中官的話,加上見底的庫房,終於讓朱厚照警醒。

  不能繼續被戶部和光祿寺牽著鼻子走,否則內庫見底,必要追悔莫及。

  戶部沒錢,能向天子哭窮。

  天子成了窮光蛋,只能自己想辦法。

  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個多時辰,始終不見天子表態。

  太倉的二十萬兩白銀沒有入庫,韓尚書不好過,盯著軍餉災銀的文武同樣心焦。

  往昔經驗,這個時候,天子本該出聲,正好順桿爬上,請內庫發銀。

  今天實是奇怪,無論怎麼吵,天子都不出聲。打著內庫主意的朝官只能閉上嘴,不著痕跡退出「戰場」。

  正主不出聲,目的達不成,吵出花來也沒用。

  自始至終,楊瓚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觀。

  朝廷缺錢是實情。但再缺錢,也不該總盯著天子內庫。

  天子出錢填補軍餉,賑濟災民,實非長久之計。歸根結底,這些錢都該出自戶部和光祿寺。

  不能履行職責,稅糧庫銀年年減少,不思改正之法,總盯著天子內庫算怎麼回事?

  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

  到頭來,天子一個人出錢,充作軍餉,賑濟災民,本該負責的朝官卻是吃相難看,不辦人事。

  六部之內,戶部已被架上柴堆,點火就著。

  因京衛操演之事,兵部貪墨顯露端倪,劉大夏病在床上,兩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駁了回去。

  這個當頭,劉尚書絕不能離開兵部。

  余下四部,吏部有馬文升坐鎮,壓著部中官員,不許多攙和鹽引庫銀。禮部和刑部吵得熱鬧,御史和六科更是戰斗力十足。

  左右都御使幾番出言,都沒能壓住。

  吵到最後,左都御史戴珊當殿吐血,臉色青白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剎那間,奉天殿中一片靜寂。

  右都御使史琳當先上前,不敢輕動戴珊,只能焦急道:「廷珍兄?」

  朱厚照顧不得規矩,大聲道:「退朝,傳太醫!」

  戴珊被送回府中之後,天子兩番遣中官問詢。院正院判親至,仍未能將其救醒。

  兩日之後,戴府門前掛起白幡。

  劉健等聞訊,皆是大驚。

  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驟逝,又添一層新病,御醫診過,亦是束手無策。

  「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藥石難醫。」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先後撒手人寰。

  太倉庫銀之事未決,武學之事方興,奏疏堆成小山,內閣忙得不可開交。朱厚照只能再升午朝,並由三日一朝改為兩日一朝。

  如此,仍有多事未決。

  連續幾日忙到深夜,朱厚照的脾氣愈發暴躁,張太後欲借千秋節見兄弟一面,都沒能如願。

  「舅舅為父皇守陵,怎能擅離!」

  張太後賭氣回到清寧宮,連千秋節都不欲再辦。

  御史聞聽風聲,當即上疏直諫言。

  朱厚照的回應很簡單,不打不罵,全部遷調南京。

  繼續上疏?

  山高水遠。比起在神京找茬,好歹能耳根清淨兩日。

  這種情況下,弘文館講學的時間自然縮短,地點也改為東暖閣。

  看著朱厚照臉上的兩個黑眼圈,楊瓚只能歎息。財政緊張,朝中內宮都不消停,難怪煩躁成這樣。

  「陛下,臣聞太倉印已累至三十萬,當可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沒說話,抽出一封奏疏,遞給楊瓚。

  「楊先生看看吧。」

  楊瓚行禮,告罪之後接過奏疏,看清上面的內容,不禁皺眉。

  「重開寧夏馬市?」

  論理,不是不可行。能聯絡瓦剌,刺探韃靼消息,充實邊防儲備,是一舉三得的好事。

  但提出的人是安化王,就不得不可令人深思。

  「朕信不過安化王。」

  弘治帝留給朱厚照密旨,安化王赫然在需警惕之列。兼有錦衣衛遞送的消息,朱厚照警覺心更甚。

  「此事,內閣可有計較?」

  「劉相公認為可行,李相公認為當謹慎,謝相公傾向李相公之意,至今未有決斷。」

  朱厚照提起筆,斟酌片刻,重又放下。

  「楊先生認為此事可行否?」

  「陛下,臣以為,市馬可行,然地點不應在寧夏。」

  「哦?」

  「臣在翰林院翻閱卷宗,得知太宗皇帝時,曾於廣寧開設互市。」楊瓚頓了一下,看向朱厚照,道,「其為北直隸所屬,地靠朵顏三衛,當比寧夏更為適宜。聯絡瓦剌之事,可交由三衛忠勇之士。前番韃靼離間之策,亦可消弭。」

  「廣寧嗎?」

  沉吟片刻,朱厚照道:「張伴伴,讓劉伴伴取輿圖來。」

  「是。」

  張永退下,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楊先生一定有辦法!」

  楊瓚拱手,心中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臣有事上請。」

  「楊先生盡管說。」

  「臣聞涿鹿之事已解,欲同來京族人一同返家省親,還請陛下恩准。」

  朱厚照沒有馬上答應,抿著嘴唇,足足過了五分鍾,才點頭道:「好吧。」

  「謝陛下隆恩!」

  「不過,」朱厚照又道,「朕百事煩心,實離不得楊先生。楊先生還需早去早回。」

  「臣遵旨。」

  無論如何,放人就成。

  又過兩刻,楊瓚起身離宮。

  現今的講學,早已變了味道。不只楊瓚,謝丕和顧晢臣也有同感。比起講學,他們更像是「幕僚」,凡朝中大事,內閣呈送奏疏,天子多要詢問三人。

  顧晢臣和楊瓚沒有條件,無人可以解惑。

  謝丕回到家中,將事情告訴親爹,謝遷沉默半晌,破天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丕兒,努力吧。」

  謝家今後,說不得都要靠二兒子。至於喜好兵書,官任兵部,掌事武學,謝閣老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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