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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解局 三

  連聲驚雷炸響,奉天殿中,群臣猝不及防,皆是目瞪口呆。

  升殿之前,眾人想過多種可能,全然沒有想到,天子會毫無預兆,突然「讓步」。事先沒有任何准備,連領旨謝恩都慢了半拍。

  內閣反應最快,當先行禮。

  「陛下聖明!」

  兩班文武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跪地,山呼萬歲。

  倉促之下,動作不夠整齊劃一,聲音也是參差不齊。

  坐在龍椅上,朱厚照俯視眾人,心情格外的好。

  朝堂上垂紳正笏,風儀嚴峻,背地裡簠簋不修,貪得無厭。這樣的人,憑什麼指責他的不是?憑什麼指著他的鼻子斥「庸碌」「昏聵」!

  眾人跪在地上,山呼萬歲聲不絕。

  朱厚照居高臨下,許久才叫起身。如果不是楊先生在列,必要讓他們多跪一刻。

  不是少年天子又犯熊,實因垂繼大統以來,這樣的場面少之又少。

  早朝之上,群臣出列,不是指責他好玩,以致懈怠朝政,就是諷諫他好武夫之道,有失體統,要麼就是盯著皇家內庫,各種挖錢。

  在群臣眼中,他做什麼都不對。

  除了乖乖從內庫掏錢,對言官的諷諫唯唯應是,其他的,多吃塊豆糕都是違背禮儀,奢靡浪費。

  敲著膝蓋,掃過眾人臉上的表情,朱厚照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爽!

  從皇太子到天子,從文華殿到奉天殿,他還沒有這麼爽過。

  犯熊不算。和群臣針鋒相對,甩袖子走人也不算。

  甩人巴掌,還能讓被甩巴掌的人滿口稱頌,當真是做夢都先想不到。

  楊先生獻策時,他還有幾分擔心。現下看來,壓根不必要。

  「眾卿平身。」

  四字出口,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楊瓚站起身,因距離遠,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這小屁孩絕對是雙眼月彎,嘴角上翹。

  三位閣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

  關於鎮守太監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見半點讓步。幾番當殿發怒,起身走人,將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門。

  今天早朝,劉健已准備好奏疏。

  如果天子依舊故我,劉閣老絕不會善罷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顏面,退朝之後,諷諫奏疏也會送入乾清宮。

  未料想,不等他行動,天子連下兩道詔書,干脆利落將事情解決。

  金口玉言,誰能反對?

  縱然是反對,又有什麼立場,用什麼理由?

  百官彈劾鎮守太監不法,天子同意召還數人,並下令嚴懲。黃絹上加蓋寶印,沒有半分虛假。足見天子下定決心,絕不是敷衍了事。

  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漸進,先拿下幾個根基不深的太監,再對老資格動手。

  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也不能動。

  以韋經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兩廣之地盤踞多年,手握實權,對朝廷多有貢獻。在兩廣鎮守面前,三司衙門都要退一射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見為榮。

  想動他,六部都要仔細掂量。

  再者,宦官和朝臣屬於兩個系統,沒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隨意拿人,否則就是越權。

  誰能想到,一夜之間,天子忽然改變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鎮守太監下刀,第一個挨刀之人就是兩廣總鎮太監!

  仔細揣摩這道聖旨,無論文武都感到心驚。

  兩廣,江西,薊州,山東,陝西。

  不是邊疆重地,也是豐產糧稅之所,要麼就是水路輸送關要。

  各處鎮守太監深受皇恩,皆同韋經類似,在當地盤根錯節,根基之深難以想象。結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著多費口舌,全部押解還京。未被召還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祿米。

  冷光閃過,鮮血飛濺,殺雞儆猴!

  只不過,雞雖殞命,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個?

  其余鎮守太監,還是和天子對著干的朝官?

  不是眾人多想,更不是杞人憂天。

  詔獄裡關押著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數量的確不多,問題是抓捕下獄的時間!

  一月之內鋃鐺入獄,還不夠警醒眾人?

  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

  仔細思量,天子無疑在向群臣證明,雖繼位不過半載,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對踩線之人不會有半分手軟。

  無論是誰,一律嚴懲不貸。

  甭管朝臣還是內官,甭管資格有多老,通通不給面子!

  懷揣種種猜測,群臣皆局蹐不安,結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別選太監代之」,也沒有心思反駁。

  天子貌似讓步,實則提著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眾人:朕已經做到這個份上,誰敢不識相,得寸進尺,後果自負!

  面對威脅,沒誰會腦袋發抽,繼續和天子糾纏。更何況,也沒有立場。

  鎮守太監早已存在,幾十年屹立不搖。天子能夠下令徹查,狠心懲處,已給足朝臣顏面。

  想要一鍋端,將所有鎮守太監打入塵埃,別說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條,便是新入官場的進士,一樣知曉不可能。

  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場直諫。

  天子幡然醒悟,秉正執法,繼續緊抓不放,絕對是腦袋被驢踢了。

  兩個字:愚蠢。

  比起鎮守太監,嚴查選婚太監一事更讓朝臣側目。

  上疏彈劾此事,本非多數人所願。

  一則,天子月底將要大婚,這個關節彈劾選婚太監,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團。

  若出身北直隸的女子登上後位,雖不致干涉朝政動搖國本,枕頭風吹起來,也足夠讓人喝上一壺。

  其次,單查選婚太監尚好,觀天子之意,是要連各地布政使司,府州縣衙門一並徹查。

  局限於刑部大理寺,眾人還不會這般擔心,錦衣衛和東廠牽扯進來,有過無過,老底都會被掀開。

  到時候,沒罪也會變成有罪。區別只在於,是到刑部大牢暫居,還是到詔獄單間長住。

  身在朝堂,便脫不開各方關系。

  同榜同年,同族同鄉,翁婿姻親,如蛛絲般結成大網。人在其中,彼此牽連,休想輕易脫身。

  平時不顯,一旦事有不對,必定是拔起蘿卜帶出泥。

  罪名輕尚罷,如是重罪,網中之人要麼斷尾求生,要麼跟著一起倒霉。

  楊瓚能想到這點,眾人亦然,

  楊侍讀舉起棍子,攪亂渾水,拍打蛛網。他人身在網中,滿身水漬,難下決斷。

  究竟是斷然揮刀,棄卒保帥;還是聯合起來,以求翻身?

  無論選擇哪種,將蓋子揭開的劉御史,下場都不會太好。命能保住,職業生涯也將畫上句號。

  有朝官出列,想在聖旨抄送各地前努力一下。不能讓天子收回成命,至少將徹查地點限制在北直隸各府。

  理由有些牽強,倒也說得過去。

  「彈劾北直隸選婚太監不法,同南京中都等地何干?還請陛下三思。」

  「如不加以區分,一概而論,恐令無辜者蒙冤。」

  朱厚照沒有發怒,也沒有駁斥,而是一擺手,「朕意已決,諸卿不必多言。」

  就這麼辦,誰說也沒用。

  「陛下!」

  勸說不住,眾人心裡的滋味實在難以表述。

  為今之計,只能絞盡腦汁,各想辦法。

  不想被牽連進去,必須自打嘴巴,設法證明「不法之事」子烏須有。證明不了,也得將「犯罪人數」縮減最小范圍。

  小卒同樣惜命。

  大佬們揮揮袖,撣撣衣擺,不用費太大的力氣,自可輕易脫身。

  下邊的人不甘心,總要想方設法脫罪。

  實在沒辦法,只能推出幾人頂罪。

  作為「犧牲品」和「替罪羊」,認命便罷,自然是我不好換大家好,等著坐牢流放。不認命,後果只能是我不好,大家都別想跑,死了也要拉幾個墊背。

  後一種情況,必定導致互相攀咬。

  用不著朱厚照操心,幾方勢力就會撕扯不休。

  下邊的人擼袖子開揍,大佬還能穩坐釣魚台?

  明顯不可能。

  斷尾求生固然重要,砍的次數太多,長短超過底線,不致要了人命也會眾叛親離。

  不想撕得昏天黑地,來幾場群體斗毆,只能將上疏彈劾的御史推出去,言其誣告。

  如此一來,都察院必不會善罷甘休。

  別說證據確鑿,確有其事,就是道聽途說,也沒有將言官定為「誣告」的道理。

  天子行廷杖,將人攆回老家種田,還能在史書上留幾筆,說不得會被春秋一下,成為「諍臣」。被朝臣推出去頂罪,扣上污名,今生今世都不得翻身。

  身為御史,負監察百官、糾察不法之責。

  一人背上誣告的罪名,整個都察院都會被牽連。

  姓劉的能誣告,證明言官也有私心,並非百分百的清廉公正。以此推斷,其他御史乃至副都御使,左右都御使,都變得十分可疑。

  同為言官的六科給事中,也不能獨善其身。

  大家屬於同一體系,平時可以掐,必要時必須站在同一陣線!

  和武官撕,和文官撕,和天子撕!

  撕到不能再撕!

  總之,絕不能被同僚上言「誣告」!

  楊瓚上請之時,只想著將水攪渾,萬萬沒能想到,力度有點大,渾水變成泥潭。

  朱厚照想到了。

  身在皇家,接受的是帝王教育,政治嗅覺遠比楊瓚敏銳,缺少的不過是經驗。

  看到群臣的表現,設想到可能的後果,朱厚照心情更好,借衣袖遮掩,又吞下兩塊豆糕。

  當日早朝,結束在一片肅殺的氣氛當中。

  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退朝之前,朱厚照突發奇想,決定恢復上元節休假,只是從十日縮短到五日。

  「上元節當日,朕與萬民同樂。」

  丟下這句話,朱厚照起身走人。

  奉天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縱然是內閣三人,也不得不正視天子的變化。

  輕飄飄兩道聖旨,攪亂整個朝堂。偏偏不能說天子有錯,畢竟麻煩的源頭不在龍椅之上。歸根結底,無論倒霉到什麼地步,都是自找。

  「李相公,你看天子是什麼意思?」

  三人之中,李東陽最是平易近人。心懷忐忑的官員不敢攔劉健謝遷的路,只能壯起膽子,到李東陽面前碰碰運氣。

  未料想,李東陽沒說話,前方的劉健忽然駐足,轉過身,厲聲喝道:「天子剛正,下旨嚴查不法,爾等有何異議?」

  「不敢,不敢!」

  「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

  「既如此,還有何事需問?」

  分毫不給人面子,劉健冷哼一聲,再不做停留,轉身就走。

  安慰眾人兩句,李東陽亦未多留。他擔心的不是兩道聖旨,而是皇莊。

  撤掉設立的關卡,不再向往來商賈收取貨稅,看似尋常,內中實藏有大玄機。

  「皇莊,官衙,官道,陸運。」

  一邊走,李東陽一邊思量。

  天子以身作則,嚴格拘束皇莊管事太監,不許大肆盤剝。有聖旨為令,當地官衙必仿效而行,減免雜稅,否則將有違背皇命之嫌。

  寧晉等縣有官道通往京師,貫通南北。

  消息傳出,各地行商必將蜂擁而至。

  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盤剝甚巨,水路尚好,商隊行走陸路,單是各項雜稅就占據成本多半。逐年擠壓之下,利潤不斷縮減。大商賈尚能支撐,行商多是小本買賣,不賠錢就算好的。

  此項皇命一出,可以想見,皇莊所在的州縣必當聚集各地商販。

  南北貨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樓客棧、食鋪茶肆多會隨之而起,鱗次櫛比。

  幾縣之地,都將日漸繁華。

  行到文淵閣前,李東陽沒有急著推開門,而是立在廊下,喚來一名書吏。

  「去工部,取北直隸保定等府輿圖送來。」

  「是。」

  書吏領命退下,摸不清李閣老的意圖,卻沒有多問。

  李東陽步入室內,見劉健謝遷正翻閱奏疏,偶爾交談,多言及兩道聖旨,少有涉及皇莊,不免搖頭。

  丟了西瓜撿芝麻。

  忽視緊要未決之事,關注能預期結果的細枝末節,該說兩位同僚久居高位,思慮已成定勢,還是自己杞人憂天,想得太多?

  李東陽同劉健頷首,行到桌案後,隨意翻開一份奏疏,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自正月初一到上元節前,各府州縣衙封筆,不報送公文。擺在桌案上的多是積壓的瑣事,或御史台六科遞送的彈劾諷諫。

  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東陽連連皺眉。

  屠勳剛正有余,老練不足。比起前任左、都御使,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想到先後卒去的史琳戴珊,李東陽莫名升起一個念頭,幸虧走得早,不然到話,見到都察院這個樣,必定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捶死幾個。

  憶起兩位都御使年輕時的生猛,李東陽下意識捶了捶肩膀。

  想當年,李閣老也曾打遍六部無敵手。

  憑借祖上行伍出身,敢挑釁李大學士,不血濺五步,也會落得個鼻青臉腫。

  「老了啊。」

  李東陽突發感慨,引來劉健謝遷奇怪一瞥。

  正要開口詢問,被敲門聲好打斷。

  幾名書吏抬著木箱走進室內,向三位閣老見禮。

  「稟李閣老,北直隸各府輿圖皆在此。」

  「好,下去吧。」

  「是。」

  書吏退出值房,李東陽打開木箱,並未取出全部輿圖,而是翻閱圖邊備注,抽出幾張,鋪在桌案上。

  仔細看會發現,這幾張輿圖俱為皇莊所在。

  太原,晉王府

  劉良女跪在地上,看著宮人嘴巴張合,如五雷轟頂。

  「怎麼,可是高興傻了?」

  團領窄袖小葵花衫,珠絡縫金帶紅裙,刺著小金花的宮鞋,再次挑起劉良女的下巴。

  宮人垂首,鬢梳閃動銀光,圓珠耳飾輕輕搖晃,微瞇起的雙眸滿含嘲諷。

  「以為救了王爺,便能一步登天?」宮人淺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區區舞女,連王府端茶倒水的奴婢都不如,能配給一個樂工,也算是天大的造化。怎麼,還不謝王妃恩典?」

  劉良女咬著嘴唇,瑟瑟發抖,似恐懼到極致。

  「早揭穿了畫皮,還要裝樣?」宮人踩在劉良女的肩上,木質的鞋底,在宮緞上留下清晰印痕,「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配不配穿這身宮裙!」

  「奴婢,奴婢……」

  「得了。」

  宮人收回腳,見到鞋面的眼淚,不禁皺眉。

  新制好的宮鞋,又不能穿了。

  「楊樂工同你也是舊識,在西苑中就對你多番照顧。前日求了王妃,王妃做主將你賞了他。趕緊收拾起來,今天就搬出偏殿。」

  見劉良女跪地垂淚,不出言爭辯,乖乖磕頭,宮人眉間皺得更深。

  本以為這賤婢會嚷著叫王爺,也好借機處置,落個干淨,在王妃面前有個交代。

  沒想到……真是認命了?

  如果不是,此女更不能留!

  宮人驚疑不定,當真起了殺心。

  無奈,此女到底救過王爺,不好擅加處置。先將她移出偏殿,總有動手的時候。

  存心殿暖閣內,晉王坐在椅上,面色不愉。

  晉王妃笑靨如花,親自斟茶,送到晉王面前。

  「王爺,妾兄長升了鎮邊城所指揮僉事,日前來信報喜。」

  「哦?」

  晉王神情稍緩。

  「鎮邊城所,指揮可是郭牧?」

  「正是。」晉王妃微側首,素手托著杯盞,管蔥似的玉指,鮮紅的蔻丹,如預料中,吸引住晉王的視線。

  「咳!」

  晉王咳嗽一聲,先前冷臉,現下要轉圜,難免有些拉不下面子。

  晉王妃好似沒有看到,仍是在笑。對移出偏殿的劉良女只字不提。

  一個玩意,惹得王爺當面來問,當真是活得太長。能留個全屍,也是看在救過王爺的份上。

  不過,西苑那麼大,地方又有些偏,偏偏是她撞上大運?

  心頭微動,王妃面上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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